何欣
李志刚一毕业袁海河就让他当大队团书记。李桂英说老李家坟茔地冒青气,还出个当官的。李德林说那算个屁官,门帘子当眼罩,也就是个摆设。李桂英说你好,当了一辈子老社员,连个小组长都没混上。李德林说袁海河一肚花花肠子,葫芦里不知道装的啥药。李桂英说啥药也比起早贪黑地下大趟子强。李德林说当个团书记就不下大趟子了?做梦娶媳妇,竟想美事。李桂英说美不美事也比你强,梗着个脖子,一天就知道穷犟。李德林说你不穷犟,一天除了养孩子就知道瞎吵吵。李桂英说你不瞎吵吵,一天跟这个干跟那个干地竟整些大头事。李德林说你不大头,买点盐八分钱还多给人一分。
两口子三说两说打起来。
李志没事儿就上老袁家溜达,遇啥活就抢着干。袁海河说没啥事儿别总过来,让人看着不好。
李志再去就赶在晚上。缸里没水抓起扁担就挑。路上老回头,总像有人跟着。
撂下扁担起身就走。袁海河说啥事那么着急,火燎屁股似的。李志就红头胀脸地站在地下,手和脚没地方搁没地方放的。袁海河说袁英给你李哥倒点开水。徐艳抢着去拿暖瓶。袁海河说那么大岁数了哪都显你,嘚瑟瑟像个欠儿似的。
李志没事儿也下大趟子,不像李桂英说得那么简单。袁海河没事儿就各小队转转,和社员们一块干活。
大伙都喜欢拔萝卜,活儿累不累不说,大不见小不见地随便吃。有的哏儿嘎地还往嘴里楦,打嗝比放屁都难闻。
李志开始不好意思,看大伙都吃,也挑了一个绿皮、高桩的大萝卜,一看就又脆又甜。袁海河说碗边子饭吃不饱人,让人瞅着低气。李志就把萝卜放进大堆里,自觉不自觉地还咽口唾沫。大伙都说李志正经,和袁书记一个性子。
李志一来袁英就趴门缝上看。徐艳说看啥,也不相看姑爷呢;那么大的姑娘,让人看着笑不笑话?袁海河说有啥笑话的,都般对般儿一小小在一块长大的光腚娃娃,哪来的那些说道。徐艳说男女有别,二十来岁的大姑娘、小伙子,贼眉鼠眼、东张西望地让人看着啥事儿。袁海河说你说啥事儿,要像人家城里男男女女在一块手拉手地走来走去还能气死你呢。徐艳嘴一撅,起身就走。袁海河脖子一扭,“真是烟洞里的耗子,没见过大世面。”
公社召开各大队团书记会议,要求汇报本大队团员、青年植树造林情况。李志现准备个材料,还作了点实地调查。会议一开始,他就觉气氛不对,汇报的几个团书记,数字都比冒沟大,有的明显与事实不符。李志赶紧去找在隔壁开会的袁海河。袁海河说你把原来的数字扩大一倍,看看咋样。李志说那几个团书记胆子都挺大,也没敢报这么大的数字。袁海河说你报了胆子比他们还大,如果再有超过你的数字,你再继续扩大。李志说人家要是下来核实咋整?袁海河说随便,报了就不怕核实。李志说查出来咋整?袁海河说没等报就害怕查出来,那就干脆别报,谁也查不出来。
李志七上八下,还是按袁海河的意思报了数字。会场当时就有些骚动。直到最后,也没有超过李志汇报的数字。有人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冒沟大队团支部带领广大团员、青年植了那些树,给我们树立了榜样,我们可不可以实地看看,向他们学习学习呀?”与会的团支书一致赞成。李志当时就冒出汗来,感觉袁海河给他出了馊主意,虽说吹牛不用上税,也没有那么吹的。现在唯一的希望,就看周欣彤的态度,正理是不该去的,一是马上要散会了,回去还得抓紧宣传、落实会议精神;二是眼看中午了,大伙的肚子早就咕咕叫了,再步行八九里地赶到冒沟,饿也饿迷糊了;三是谁汇报还没点水分,要都这么实打实地叫真,一天就不用干别的了。李志就像个要饭的,眼巴巴地等着周欣彤的施舍;他只要响炮一放:“今天就这么地吧,看不看的以后再说。”他立马就化险为夷了。周欣彤一点也不体谅他的苦衷,上嘴唇往下嘴唇一合:“行啊,看看就看看呗;看看人家是咋干的,以后学习也有个榜样。”
李志如热锅上的蚂蚁,出发前现找袁海河讨教。袁海河说好哇,咱大队正缺个植树造林的典型呢。李志说一看不露馅了吗?袁海河说露馅啥,全大队恁些树,哪嘎达加一块还不够你们看的。
“人家要是较真呢?”
“较真就较真呗,他们不嫌累你就领着跑,只要不出冒沟大队,你说哪块是你们栽的哪块就是你们栽的。”
“万一查出来咋整?”
“咋查?是你能举报、还是树会说话、还是它们身上贴贴了?”
“这不弄虚作假……”
“啥叫弄虚作假?凭空想象、无中生有才叫弄虚作假,咱的树活生生地长在那里,漫山遍野都是树苗,这要是弄虚作假,全中国就没有实事求是了。”
李志进退两难。袁海河说啥事没有,“周欣彤是老团委书记,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都多,为难遭窄的时候多听听他的,他咋说咋是。”
李志领着十五个大队的团支部书记,加上周欣彤,一行十六人步行四十多分钟来到冒沟大队。李志领他们首先来到西沟。周欣彤说都是团员、青年栽的吗?李志肯定地点点头。周欣彤说不错呀,横平竖直、规规整整,绿莹莹地都缓苗了,适当地浇浇水、施点肥,加强加强管理,十几年后就是一大片成龄落叶松。其他人也说不错,不错。接着走到南沟。那是一片杨树苗,周欣彤问这也是团员、青年栽的吗?李志犹豫了一下,还没等回答,周欣彤就说不错呀,一棵棵竖壮壮地都吐芽了;杨树长得快,管理好了,几年就是一大片杨树林子,还慢悠悠地吟了句“歌残杨柳武昌城,扑面飞花管送迎。”大伙都说好,周书记真有水平!周欣彤笑眯眯的,也不说啥。李志手却捏着一把汗,问还看不看了?周欣彤看看大伙,说看得咋样,还想不想再看看了?有的说看,有的说不想看了,看也那玩意。邻村的刘志宏坚决要看,说这才哪到哪,李书记说栽了五百二十亩树苗,现在连一半还没看上呢,“大老远的,来一趟不容易,看就好好看看,开阔开阔眼界,回去学习也心服口服。”周欣彤说那就再看看,多增加点感性认识,也好有个比较,事实胜于雄辩嘛。
李志苦着脸,慢腾腾地走在前邊,像个被押着的嫌疑犯。
下一站是北沟。按地理条件和先后次序,应该先看东沟,他一咬牙去了北沟:妈的,反正也这回事了!路高低不平,坑坑洼洼,有的地方得跳跃才能过去;不一会就气喘吁吁、东倒西歪,一个个像战场上溃败下来的残兵。周欣彤边走边擦汗水,像在不停地流泪;看看遥遥无期的路途,忽然站下来问李志:“你能不能大体指个方向?”李志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哆着手往前指指:“就是那片猪、毛、松……”周欣彤叉着腰点点头,“不错,不错,横平竖直、规规整整……”刘志宏说那不是你们全大队社员一起栽的吗?“那天我去小河东办事,亲眼看见你们袁书记领着很多男女老少都在那嘎达栽树……”李志红胀的脸膛突然变成了青紫。周欣彤说对呀,袁书记领着说明大队领导重视青年团工作,男女老少都参加植树说明广大贫下中农积极支持青年团的工作;从另一个方面讲,恰恰印证了冒沟大队团支部的工作开展得有声有色,植树造林不仅得到了大队党支部的重视,老人和孩子都积极支持——这本身就是经验,是非常值得我们学习的。刘志宏张着嘴好像还要说什么,周欣彤却斩钉截铁地给他截断了,“任何新生事物的发展都要有一个过程,我们要及时地发现它们,积极地培养它们,勇敢地支持它们,而不是……”其他团支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的说周书记说得对,我们回去一定要认真贯彻公社团委的会议精神,把冒沟大队团支部的好经验、好方法学到手,落实在每一棵幼小的树苗上。有的啥也没说,他们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周欣彤慢慢地活动活动腿脚,问大伙还有啥意见没,没有就这么地了。大伙连连摇头。观摩到此结束。
回公社后,周欣彤连夜把冒沟大队团员、青年植树造林的经验写成材料,报到团县委。不久就受到了团县委的通报表扬。周欣彤年底就当上了公社党委副书记。李志也当上了公社团委委员。
李志没事就上袁海河家串门。
袁海河坐在八仙桌前喝水。李志拿暖瓶往碗里续。袁海河说你去西屋帮袁英学习学习。李志脸刷地红了,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袁海河说袁英学习照你差,你帮她学习学习,提高提高。李志点点头,像个木偶,被人随意地操纵着。
袁英坐在地下木桌前的凳子上,拿剪子裁一块布头。见了李志,就停下手,脸也红起来。
李志说你爹让我帮你学习学习……袁英楞了一下,去木桌下的一个木箱里拿出几本书。李志看看都是小学语文、算数,书皮有些陈旧,书页还很完整。他不喜欢算数,就翻开五年级下册的语文书,选了《凡卡》那篇,“我学习也不好,咱俩互相学习吧……”袁英远远地站着,也不吱声。
“我先念一遍……”袁英慢慢地往前凑了一步。
“三个月前,九岁的男孩凡卡.茹科夫被送到鞋匠阿利亚兴这儿来做学徒……”念着念着,忽觉一股热气,和酸哄哄的味道,混合着从耳后弥漫过来。他有些不自在,好像被人盯着。书上的字也开始模糊,念一念就串行了,“凡卡嗓音发颤地叹了口气……而且带着孙子一块儿去……”等发现问题,就回过头重念,脸上蒸笼似的发热,声音也跟着颤抖,“凡卡嗓音发颤地叹了口气,又凝神瞧着窗子……”屋里除了他的声音,袁英的喘息听得清清楚楚。好歹念到末尾,汗出了很多,比在队里下大趟子都累;下大趟子比这还累,却没这紧张。
“你再念一遍呀……”他站起身,瞥一眼袁英,好像征求意见,也好像强迫命令,还想说“哪块儿不明白我给你讲讲”,觉得不妥,就咽到肚里。
“我不会念……”袁英脸色紫胀,呼吸急促,宽厚的鼻窝里也蒸发出密布的汗珠来。李志说那就随便看看吧,转过身慢慢地在屋子里转悠。四周很干净,炕上、地下都收拾得利利整整,墙上糊着报纸,挨炕头的地方还贴着花纸,虽然陈旧,却排布得错落有致。他家的墙上一张报纸也没有,有些墙泥让弟弟们抠得大窟窿小眼睛。他转了一圈,发现袁英并没有看书,而是不远不近地跟在他的身后。他有些尴尬,忽然想起一句话来,“今天就学到这吧,我也不咋会……”就逃跑似地走出西屋,才发现徐艳就站在门口。他有些后怕,好像被人拍了现场。
秋后歉收,各大队乱报灾情,希望多给点救济。马书记亲自下村,实地考察。到冒沟那天没走,晚上吃的派饭。饭后袁海河到大队部看马书记,发现李志从门前路过,悄悄把他叫到一边。
“你整只鸡杀了,一会我领马书记到俺家吃点饭。”
“马书记不说干部下乡严禁私自到个人家吃饭,吃派饭也不准上鱼上肉,连鸡蛋……”
“叫你整你就整,哪来那些废话!”顺手塞给他五元钱,“完事找张会计报了。”
“张会计不说除了在大队部吃饭,在哪吃饭也不报销吗?”
“你咋这么磨叽,赶紧去弄,一會天都亮了!”
要么差不多了,袁海河就请马书记到他家认认门儿。
刚进院就闻到一股香味。马书记说做啥好吃的了这么香?袁海河说我也不知道老娘们整的啥,你鼻子真尖,这要是做啥坏事还让你给遇上了。
鸡肉端到桌上,马书记说啥不吃。袁海河说你不吃我吃,今儿个过生日,老娘们犒劳犒劳,还让你赶上了。马书记要走。袁海河说我有些事还没汇报,你要走我这生日就不用过了。马书记只得坐下。袁海河说你尝尝咋样。马书记说那我就走了。袁海河说那我就以实为实了。他吃得有些夸张,香味也四处弥漫。马书记有些尴尬,无意间还咽口唾沫。袁海河说我牙口不好,也吃不出香臭,你尝尝炖没炖烂,没烂的话让老娘们再给炖炖。马书记说我吃着还行。袁海河说那就吃呗,我家的鸡肉放毒药了咋地。马书记犹豫着吃了一块,又放下筷子。袁海河去地下的一个小木箱里拿出一瓶白酒,里边泡着一棵人参。马书记说你还有点古董。袁海河说至少有十多年了,参是我上山时碰巧挖的,酒是在小烧的流上接的,至少得六十度往上。揭开瓶盖,满屋飘香。袁海河说你尝尝咋样,听说你对酒很有研究。马书记说有啥研究,喝一小口吧嗒吧嗒嘴唇,“味儿挺正,纯粮小烧。”袁海河说我这酒有缘,今儿个遇上行家,咋也得喝几口尝尝。马书记说不行,不行……袁海河说酒肉不分家,行不行也得喝点,就这么走了,让人知道还不骂我袁海河狗逼,以后谁还和我处了。马书记犹豫。袁海河跳下地把他的鞋扒下来,一使劲把两条腿盘上去,“赶上饭顿子,又是过生日,不陪大哥喝点,这生日咋过?”马书记说那就喝半小碗,多了一口不喝。袁海河把两只碗倒得流满,就差没淌出来,说你只喝半碗,剩下的我喝。
两人边吃边喝,不知不觉一碗酒下肚。鸡肉也边吃边添。最后一瓶酒喝得干干净净,一只鸡吃得汤水不剩。
最后总评,冒沟大队灾情最重,救济粮分得最多。大伙都说袁书记有工作方法,老百姓都跟着借光。张会计抢着把李志的买鸡钱报了。吴海说都是为了工作,哪有个人买鸡招待领导的。
李志没事就去老袁家。先到东屋象征性地转转,然后就常在西屋。袁英也不像以前那样紧张,有时还拿出自己写的字给李志看。李志开始总说挺好,挺好!长了就说不好,有时还说像鸡爪子扒拉似的。袁英说你才像鸡爪子扒拉似的呢。一生气还拿算草本往他的脸上打。李志就拿手拦挡,有时候抓住她的胳膊也不撒手。两人常常滚在一起。
徐艳说能不能出啥事儿?袁海河说出啥事儿?
“都二十多岁老大不小的,总在一块勾搭连环,万一整出啥事儿……”
“那算个啥事,姑娘大了早晚是人家的人,还能窝在家里臭一辈子咋的。”
“也不般配……”
“有啥不般配的?”
“咱家英子好赖不济也是大队书记的姑娘,李志是啥,李德林瞪着个眼睛就知道穷犟,狗屁不是;李志你提拔他他是个大队团书记,不提拔就是个土二迷糊,比他爹强不哪去。”
“我今儿个人家让干是个大队书记,明天不让干还赶不上土二迷糊;就咱家那闺女,你整天捧着像个人似的,拿般对般地出去比比,能找李志那样的就烧高香了。”
徐艳皱着眉,嘟噜着脸,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儿。
“都说小志和袁英好上了,也不知真假?”
“我早就说袁海河一肚花花肠子;腚沟子跑爬犁,没好道儿。”
“能攀上大队书记家的闺女,是小志的福气。”
“大队书记算个狗屁,我干比他还强!袁英哪有个人样,黑乎乎地像摊牛屎,全大队拎出个姑娘都比她强。”
“丑妻近地家中宝,咱家要娶上这样的媳妇,起码体格好,有的是劲儿,再生一帮大胖小子,老李家的祖坟都烧高香了。”
“体格好得干算,啥不干就是个摆设;生丫头生小子得在命上,你说生小子就生小子了?”
“誰人能跟你说话,两句话不来就抬杠子。”
“跟猪学吃,跟狗学叫,跟猴子学起来满山乱跳;小志也不像以前了,油嘴滑舌、尖头滑脑地越来越像袁海河了。”
“咋也比你强,死定定地一条道跑到黑。”
“咱老李家真是祖坟冒青气,出这么个蹦种。”
“你会说话说句人话,不会说话学驴叫唤,咋这么难听呢。”
老两口三说两说打起来。
半月前就一哄哄地说大学要招生了。前天下来名额,冒沟大队摊上一个。
徐艳说咱大队谁能去呢?袁海河说你说谁能去呢?
“我看袁英够格。”
“老母狗下崽子,就瞅自个儿那逼玩意顺眼。”
“论力气大小伙子也不是个儿;提起笔写啥像啥;你没看剪那鞋样……”
“嘚嘚嘚,你不说我还少上点火:有力气能咋地,得干算,就咱家那水,李志不挑就得你挑,多咱看她拎回扁担?字好坏不说,写的啥呀,‘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都多大岁数了,还念小孩嗑呢;她剪那鞋样,也就你娘俩穿吧……”
“袁英不行,还谁够格?”
“我想让李志去呢。”
“李志倒是不错,又有文化又会来事儿,就怕上了大学把袁英甩了。”
“先把婚定了再说。”
“赶上这个当口,他要是不同意呢?”
“不同意不让他去就完了呗。”
“也是个掐把。”
李志上大学那天,袁英一直送到火车站。李桂英和徐艳也在一边跟着。
李桂英看着儿子和袁英在一块走那样子,咋看咋不般配。
李志和平常一样,一会和袁英说几句话,一会和徐艳说几句话,一会和李桂英说几句话。
汽笛一响,李志拎起行李直奔火车门口。
袁英、李桂英、徐艳在站台上不停地摆手。
李志头也没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