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荔
春天在家乡小住,清晨,推开窗,清醇而又浓郁的花香飘来,沁人心脾。原来不远处的几棵槐树开花了,繁花缀满枝头,好像下了一场雪,花儿泛着清幽的银光。
盛开的白色的槐花,几乎淹没了叶子的绿色,微风吹过,满树槐花打着波浪,一层层,如云似水。那些苍劲嶙峋的老槐,枝叶细细的、圆圆的,新槐则枝干颀长,叶片肥厚,但繁密的花儿,都整齐地簇拥着融融地绽放。那些迟开的花骨朵,像一个个小铃铛,挤挤挨挨挂满了枝头,像青绿戴着淡红小角帽的月牙儿。
槐花开时,一簇簇一朵朵,如霜似雪,云蒸雾霭,淡淡的绿中泛着明媚耀眼的白,一种让人心惊的明亮,在阳光下闪着光芒。每一棵槐树都不闲着,开得忙忙碌碌,开得热热闹闹。那氤氲的香味儿,引来蜜蜂嗡嗡地忙碌着,春天是这样热闹。
槐花不娇不媚,不张不扬,一身素白,像一位素衣女子。
槐花开放时,是那种毫无保留、竭尽心力的绽放,就像爱一个人,拼了一生的花香,不留后路,也没有后路。那气势简直是喷发,有一种无所不在的侠气与柔情。槐花开得多情到让人心疼,雍容壮观,那浓郁的、甜蜜的香气,有一种让人心醉的缱绻缠绵!
一阵风吹来,远远地望去,一棵树就是一朵飘浮的云朵;大片槐树林,自然也就成了漫山的云海。不由地想起了源林烟的《槐花香》:“五月槐花开,如雪似蝶徘。微微风簇浪,串串浮阳台。阵阵清芳沁,翩翩天使来。问君为何事?还世一清白。
记忆里,老屋门前有棵碗口粗的槐树,每年春天树上会挂满一串一串的槐花,枝头也被压低,奶奶会在树上摘下一串槐花,剥开一朵槐花的花瓣,让你低头吮吸花蕊部分,有一种淡淡清香的甜。
“捋槐花”是哥哥十分乐意做的一件事儿了,只见他脱掉鞋子,光着脚丫,手脚并用,敏捷地爬到槐树上,一手抓着槐枝,一手去捋槐花。
茂密的槐花多开在高处的枝头,摘起来很危险,哥哥就挑那些花开稠密的树枝,折了下来扔到地面上,这样,家人捋槐花就方便了。奶奶望着被折下的一堆树枝,心疼地说,不要折树枝啦!把树枝都折掉了,明年它就不好长出槐花啦!就在树上捋吧!能捋多少就捋多少!
花扑簌簌地往下落,我在下面欢呼雀跃,这时颜色各异小绒球般的鸡仔们,也栽跟头似地跑去啄食。采槐花一般喜欢选择尚未盛开的花苞,因为这样做出的槐花菜肴更筋道,更爽口。
槐花摘好后,母亲漂洗干净。槐花有好几种吃法,可在盆里用面搅拌下,放在蒸笼里蒸熟后,再放进油锅里,加两个鸡蛋炒一下,香酥可口,粉嘟嘟的,宛若上等的点心,如果贪吃口大一点会被噎着。槐花糕是母亲的拿手点心,把小麦粉、玉米粉和糖糅合在一起,然后撒上槐花,做好后放在蒸笼里面蒸,这时整个院子都弥漫着槐花的香味。
人们还用槐花包饺子,做槐花饼子,槐花粥,风味独特诱人。槐花的花期也就十天半个月,吃槐花的日子不多,有一种让人意犹未尽的感觉。
母亲还把多余的槐花在开水里焯一下,然后摊在院子里晾晒,晒干后储存起来。寒冷的冬季里,把干洋槐花放在温水里侵泡,用鸡蛋木耳等包饺子吃,其风味不次于鲜槐花。
大沙河附近的大片大片树林里,每年春天,都会出现一个个绿色帐篷,像似一夜间生出的绿色大蘑菇。那些养蜂人,头戴黑色纱帽,装扮得像武打片里的侠客,他们的身影总穿梭在大大小小的木头箱子之间,那箱子有沉舊的,也有新的,透着新鲜木头清晰的木纹。那些蜂农看上去是悠然的,不紧不慢地倒腾着一个个板子状的东西。那些蜜蜂在他们身边飞来飞去,我有时奇怪蜜蜂为什么不蜇养蜂人。而我们一不小心会触弄了蜜蜂,那蜜蜂便会急急直奔过来,在你脸上或手上,总之裸露部分蛰一下,于是立刻像发酵的面团般红肿起来,那滋味可真不太好受。
刚酿的槐花蜜是清澈的,如琼浆玉液,尝一口甘甜爽口,不能再尝第二口,因为太甜了,甜得舌头都动不了。
小时,我还常跟父亲去离家很远的槐树林扫槐花,槐花落英缤纷,像一层白色的地毯,一会儿就扫一麻袋,扫上几麻袋,然后磨成粉,是上好的牲畜饲料。我们还用洁净的干燥槐花做枕芯,据说能提神醒脑。
我对槐花别有情意,因为记忆里的童年飘满槐花的清香,那香气常常延伸至我的梦境。中学时,许多美好时光的在槐树林里度过,我们背诵英语单词,翻筋斗,在树林中唱歌,槐花悠悠飘落……岁月轻轻一晃,多年过去了,回不去了旧时光,只能让槐花的芬芳永远飘在我的文字里。
“槐林五月漾琼花,郁郁芬芳醉万家,春水碧波飘落处,浮香一路到天涯。”春天来了,槐花盛开的日子很快也会到来了!
寂寞梨花空如雪
夜里一场春雨,再来几天的春风,梨花悄悄地开了。
自我记事起,每年清明前后,满眼弥漫的都是洁白的梨花,莹莹的雪儿爬满枝头,像朵朵五瓣伞儿,她们亲如手足,密不可分,这时空气里散发着甜甜的芬芳。
环绕我家的是一条细细的河流,一衣带水,春天的河水漾着绿意,泛着春光,水那边就是成片成片的梨树行,春日乍暖,铁色似的树杆上,抽出浅绿的嫩叶,一片一片不相同,姿态也各有别,没风时娇嫩端庄,一早一晚的斜风里,叶子颤颤地活动着,在天幕的衬托下,看见那浅嫩的叶子细细的脉络,风来时细摇着,是欢乐自己的新生,新奇着春光的明媚。
“院落沉沉晓,花开白云香。一枝轻带雨,泪湿贵妃妆。”最喜欢细细春雨中的梨花,忧伤地开在雨中,似美人落泪,点点滴滴,有一种幽婉清丽的美。这般姿态开着,让人心生怜爱。
当你置身于梨园中,那盛开的梨花铺天盖地,真让人有一种进入仙境的幻觉。细看花瓣白如凝脂,花蕊暗红,不觉间有一种清幽的香气。忽地想起《左掖梨花》,“冷艳全欺雪,余香乍入衣”,一股淡香飘出,而口颊中亦是一片清凉。不时地,有两三片白色的花瓣随风飘飞,在空中飞舞着,宛若一只只白蝶在起舞,好似梁山伯与祝英台化蛹为蝶后的飘逸。
梨花如一位素白衣衫的女子,袭一身清丽与古典,倚一缕春风于水湄,倒映清姿。又如仙女寻春,有一份天然的风流,似小龙女,不谙世事,一种游离于俗世之外的从容与恬静。可以寄寓在朝堂,也可以生于旷野,可以小庭伴佳人,亦可野墓伴老鬼,天上人间,唯其本色不变。
家乡的人们,在梨花下走着,并不觉得怎么美,他们来施肥,授粉,梨花兀自开着,兀自美丽着,蓝天白云,天与地,有一种阔寂的安静。孩子们在地头玩着泥巴,采着蘑菇,—种白白嫩嫩的草芯,形状像针,嚼在嘴里,有一股隐隐的甜,还有草的清香。我的童年就这么走过来的。
梨花有一种静美,白色的花瓣晶莹剔透,宛若少女的皮肤,轻轻一弹,便要弹出水来。它们从不花团锦簇地凑热闹,而是小桥流水般宁静地开着,以便静静长成一只梨子,花儿心是明净清澈的,知道美丽如风,转瞬即逝,果实才是它们真正的追求。
乡亲们不知,梨花因那么多古诗而不朽:“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冷艳金歇雪,余香乍入衣。”“惊飞远映碧山去,一树梨花落晚风。”……他们只是望着梨树从一树花,变作一树甜美的梨子,换作钱,供儿女读书,抒写着自己朴素的诗行。
梨花安静地开着,有一种出世的风仪,不由让人想起妙玉,那双孤高清绝的眸子。我就在这样一个梨花开放日子出生的,父亲清晨出门,看到遍野盛开梨花,煞是美丽,回頭对母亲说就叫“丽”吧,“丽”与“梨”谐音,所以我的生命与梨花最有感情。
抬头望天,一轮新月似的一朵白色梨花,宁静地开放在浅蓝色的天空中,周围有无数美丽的星。我家后院有棵梨树,月下的梨花如玉,能听到露水落在上面的声音,我端坐在树旁,忽地想起李太白的诗:
两人对酌梨花开,
一杯一杯复一杯。
我醉欲眠君且去,
有情明日抱琴来。
想抱琴的人必懂梨花的心弦,“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琴必是一架古琴,钟子期与俞伯牙相识的那一种古琴,弹《高山流水》的那一种古琴,在这梨花纷落时又是怎样一种情致。
最喜梨花人月,梨花和月宛若梅花和雪,别有一种肌骨。梨花入月,月光化水,流不尽的温柔,瓣瓣花落,好似月光在闪烁。风动梨花,淡烟软月中,翩翩归来的,是佳人的一点幽心,化作梨花落入你的手心。我喜欢将飘落的梨花,小心地放进一本厚厚的宋词里,我想它会穿过岁月,寻找到自己远古的踪迹。
读小学和中学时,校园周围是成排成排的梨树,我和小伙伴们沐浴着春光,或远或近分坐在梨树下读书,调皮的同学则爬到梨树上大声朗诵课文,人与花相映,一个动作不小心就弄得梨花纷落如雨。
凋落的梨花,有时有一种惆怅,凋落的曾悠悠地欢乐过,欢乐也将寂寂地凋落。然而觉得它们并不悲伤,欢乐时须尽欢乐,年复一年,秋日黄酥酥的大梨缀满枝头,咬一口甜汁满溢,一年一年轮回小梨树长成大梨树。
我忽然醒悟,往日的悲伤大可不必,放大自己的痛苦,现在看来是那么地幼稚,梨树在完成自己的哲学命题,欢乐地来欢乐地去,天地间的欢乐大致如此,各自完成它们的使命。
梨花年年盛开,年年凋落,它没有停滞没有老化,每一棵树每年的花是不一样的,为的是明年结出更多的硕果,如同人一样年复一年并不重复,都期望一年比一年过得好。
桃花流水窅然去
一树桃花开了,开在木窗前,像一页诗经。
每年的春天,我总喜欢去看桃花,桃花是春天的主角,少了它,总觉春天缺了点什么。一进入桃园,便被扑面而来的粉色所俘获,一树树,一串串,千朵万朵连起来一片片,像天上的祥云,偶有稀疏的几枝,亦有着诗境的灵动。
桃花,桃花,我来寻你了!桃花的优雅与风韵是只给懂桃花的人。桃花出现在原野里,像西施出现在吴宫,莲步轻移,罗裙微动,明眸善睐,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在桃花丛中走着,走着,仿佛是入《桃花源记》: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桃花总是努力绽放,繁华如画,然后就匆然凋谢。错过了花期,就成了一颗不开花的树。人生的际遇,多少有些像桃花,多一些坚毅和果敢,也许就没有那么多的遗憾了,可人总是顾虑的太多了,便衍生许多这样那样的遗憾。
忽地想起一首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诗人崔护,在春风里邂迢了一树桃花,率真又优雅的桃花,牵住了崔护的脚步,更意料之外的是,从门扉里走出的一女子,生得艳若桃花,凝睇含笑,不然怎会给崔护另一种惊喜呢!想诗人内心一定是波流暗涌,于是有了“人面桃花相映红”绝美的景致。但最终诗人与佳人在春天里擦肩而过,偶然的相逢缠绵成思念。翌年再寻来,只有一树桃花在春风里笑逐颜开。
桃花总是开了又谢,短暂又忧伤,是不是每一次这样的遇见唯美而伤感。人年轻时,是不是总有几场这样的相遇吧!美丽得让人怀念,如恍如梦境中的朵朵桃花。
那是一个春日的黄昏,我靠在树上看一本书,等好友回宿舍拿衣服一起去看戏。这时我不经意间抬起头,瞥见一位细长身材细长眼睛的年轻人在望着我,乌黑的发很漂亮,他眸子里明亮的光让我不知所措。他问,你读的什么书?我低眉无语。晚风轻轻地吹,干净而温暖。
不一会儿,好友风一般跑来。她说,那男孩住在她家巷子里,在读一所重点大学。那时的我常期盼,年轻人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桃开了又谢,谢了又开,那人总也没有出现。多年以后,我向好友问及那人,她说,他在一次实习时出事了,生命早已画了句号。我听了心一下突地缩紧了,很累般软弱无力。
“素腕撩金索,轻红约翠纱。不如栏下水,终日见桃花。”那寂寂的女子,幽居在深院中,独倚在阑干上,凝视桃花流水,水中桃花媚眼初开,自由自在,不由心生羡慕。情如流水,爱似桃花,在没有爱的时候,我们都虔诚期待爱的到来。曹雪芹则把眼泪比桃花,“胭脂鲜艳何相类,花之颜色人之泪,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泪眼欢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写的是林黛玉吧,黛玉葬的是桃花而不是梨花。诗经里“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让人仿佛看见千年前的一树桃花下,美丽的新娘粉面含羞,与矫美的桃花相映生辉。
“桃花浅深处,似匀深浅妆。春风助肠断,吹落白衣裳。”元稹眼中的桃花,是浓妆淡抹总相宜的美人,元稹心中有很深的桃花情结。而人生沧海烟波浩淼,暖暖的春风吹落一袭白衣的意象,让我们心疼了一千年。为一代才女薛涛?还是为太子少保韦夏卿的小女儿韦丛?
桃花,花中最媚的花,花期却最短,匆然开,匆然谢,美好的东西总是易逝的。南朝人物晚唐诗,都带了忧伤的靡丽,忧伤的人最容易看见桃花。桃花属于古典的花、属于宋词的花。桃花,印象里喜欢静静开在篱笆旁,山野间,即使难收难管,也有一种天然不食人间烟火的幽静。桃花难画,因要画得她静,胡兰成是太懂桃花美的人。
“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看桃花飘落,随清流远去,山长水远,也许远方会有一个美好的前景,喜欢这种意气飞扬,喜欢李白的阳光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