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榆树

2017-07-13 13:33张洁方
椰城 2017年2期
关键词:秀兰榆树儿媳

张洁方

“春旺,咱妈不见了,你快回来。”

榆树老了,变成了老榆树。它扭着身子,佝偻着背,站在早春料峭的风中,似乎从冬天的沉睡中还没醒来。但却做了一个伤心的梦,梦到自己将被连根拔起,别家离土,很是凄惶,老龙鳞般的树皮皱得更紧了,光秃秃的枝丫发出几声呜咽,便不住在风中抖索。

秀兰老婆一早醒来,脸没洗,头没梳,便神情恍惚地来到老榆树下。她望望老榆树,感觉自个的身子似乎比老榆树扭得更厉害,背佝偻得很,老榆树的树身虽然扭着,树肚上还鼓起了两个大疙瘩,但枝杈尚且稠密,春风一吹,还能冒出一片新绿,而自己的头发则像荒草毛子一样白了一头,任由春风再吹,也不会长新草了,心里更感一丝悲凉,继悲凉而来的是心中的不平:自己老了,一把老骨头扔哪都中,而老榆树虽然也老了,但树的寿命谁能说得清哩?有的树芯都朽成空洞了,但上边年年萌发新芽伸新枝。老榆树虽然老,但芯还没空,或许,它还有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寿命哩!不曾想,因为她的稀里糊涂,竟给它判了死刑,想到此,她一屁股坐到树下一条裸露的树根上,眼角不由自主滚下两颗浑浊的老泪。

昨天儿子和儿媳从城里回来,催着她进城,她无法再推辞。从老伴走到现在,已经推辞三年多了。儿子是好儿子,媳妇是好媳妇,见老头走了,担心她一个人在家柴不来水不去的,跟前没个人照看,生怕有个闪失,就催她到城里去住。人这一生,小时靠老的,老了就得靠儿。秀兰老婆自从嫁到张家,凡事自己没拿过主意,都是老头说几壶算几壶。现在老头走了,又是儿子说几壶算几壶。但在进城问题上,她虽然没和儿子儿媳直接唱反调,但总念着拖字诀,迟迟不往城里去。埋了老头后,儿子就提出让她往城里搬,说咱这沟里满打满算才三四家人,还住得东一家西一家的,分散得很,虽然能相互闻到鸡鸣,听见狗叫,但却望不着个影儿,老娘一人在家,心里实在放心不下。她说有啥不放心的,看着我七十多了,但耳不聋眼不花,腿脚还利索着,一辈子住惯的地方,哪坨有个坎,闭着眼睛都知道,再说还有几头牛,喂了这么多年,喂下感情了,进了城,牛咋办?第二天,儿子便找来牛贩子,把牛卖了。她挡着不让卖,儿子儿媳都说你一个人在屋已够让人不放心了,还要养牛,天阴下雨跌跤巴滑谁放得下心?儿子把一沓红花花的票子交到她手上,她说我都老了,除了吃口饭,要这有啥用?她含泪把钱装进儿媳的包里,之所以含泪,并不是心疼这些钱,而是心疼她的牛。牛贩子临走时,她摇着身子撵到路边,一再交待,这些牛都是好条格,要卖卖个好看家,可不敢卖到北关牛肉锅上!牛贩子笑笑,满口应承,然后甩着响鞭走了。

牛卖了,她仍不进城。儿子问她你还有啥丢心不下的?她咂巴咂巴嘴,想了半天,实在没啥推托,就说你看咱里里外外这东西,没人看不丢光了?她说的里里外外有啥呢?屋里除了一个三斗桌,几把老椅子,两个箱子,两个耳柜子,剩下还有一架织布机,一个纺棉花车子。这些东西说起来是件家什,但早已失去了它的功能,织布機早已不织布了,纺车也不纺棉花了。屋外的有啥?除了老榆树下一盘石碾子,山墙头一盘石磨,房檐下挂的犁耙绳索,其他啥也没有。自从有了脱米机,石碾子早不碾谷子了。以前碾五升谷子,得推着石碾子吱咛吱咛转半天,而放到脱米机上,几分钟脱个净光。有了钢磨后,石磨也早退出人们的生活,以前被牛蹄子踏得瓷光瓷光的磨道圈,早被青草埋没了,那红泥巴抹得溜光的磨台,也塌成豁豁牙牙,磨子的上扇与下扇中间的磨口起了一层绿苔,檐下的犁铧起了一层红锈,绳索上布满了蜘蛛网,送人都没人要。儿子知道老娘是找推辞头,第二天不知从哪请来一帮子人,把屋里的织布机、纺车,还有外边的石碾子、石磨,外加犁耙绳索全部装上车拉走了,儿子又把一沓红花花的票子放到她手里,她抹抹泪,又把钱塞给儿子,但表情木木的,一句话也没说。儿子问她还有啥丢心不下的?她想城里人咋死猫野狗啥都稀罕哩?说牵挂啥就有人要啥!她横了一下心说:“我丢心不下你大。”她想儿子总不会把老头子从地下挖出来也卖了吧?果然,老娘一句话出了口,儿子便哑了声,但脸色有点阴沉。她见儿子不高兴了,心下又过意不去,就说等你大过了三年吧,过了三年,妈要是不死,跟着你进城。儿子听了这话,依了娘。正月初九老头子三年,儿子儿媳从城里请了两班子响器,献了大祭,把三年办得风风光光。三年过了,秀兰老婆实在没啥再推托了,儿子儿媳和她商量进城,孙子孙女也劝她进城,她闭住嘴,就是一声不吭,儿子问:“妈,你这回还有啥丢心不下的?”她咂巴咂巴嘴,实在找不来说辞,冷不丁就冒出一句:“我走了,咱老榆树叫人偷砍了咋办?”儿子说这好办,我让老榆树和咱一道进城!她原想儿子只是和她说一句玩笑话,并没当真,心想城里人盖房子不用木头,做饭不烧柴,就是当材料用,也看不上老榆树身子扭几扭,躬着腰,驼着背,肚子上还鼓着两个大疙瘩,有啥用处?谁知昨天儿子上车时,真冲她说:“妈,明天就叫人来刨树。”说罢一脚油门跑了,把个老婆子撂在路边。一阵风吹来,她打了个激灵,嘴里嘟囔一句:“砰圈!”便意识到儿子又要动真格的了。

昨夜里,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老头子坐在老榆树下哭,她走过去问:“死老头子你哭啥哩?”这一问不打紧,老头子冲她大发雷霆道:“你不知道这老榆树是咱家的救命树吗?咱家啥子都可以卖,唯独这棵树不能卖!”老头子怒目圆睁,冲她伸过来巴掌,她一闪,一躲,竟被吓醒了。醒来后,再也翻腾睡不着,好不容易捱到天亮,她便起床下炕来到树下。

常言说:人挪活,树挪死。老榆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根扎在这里,吃惯了熊耳山的黑垄土,沐惯了山间的风和雨,老将老矣,要给它换地方,它会水土不服,加上伤筋动骨一折腾,必死无疑。老头子说得对,这树对我们一家有救命之恩,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它被整死。自己没出息了一辈子,一件事儿没做过主,今儿豁出去了,老婆子我要做回主。心横下来后,倒变得坦然了,她搂着老榆树自语道:“咱两个老古董今儿得抱成团儿!”

说这话时,老黄狗从院中跑出来,转到老榆树后,翘起一条腿,往树上撒了泡尿,转过来用头在主人的腿上蹭蹭,傍着主人蹲下。endprint

一辆小轿车开进沟里,在路边的打麦场上停了下来,小轿车的后边跟了一辆大卡车,大卡车后边跟着一台挖掘机,挖掘机隆隆地响着,把水泥路面轧下一道道白印子。到达打麦场后,先从小车上跳下一个稍显发福的五十岁左右的汉子,指挥卡车与挖掘机靠场上依次停好,然后带着从卡车和挖掘机上下来的几个人,一边指画着一边迈步向老榆树走去。

天阴沉着,似乎要下雨。一股冷风吹来,风里似乎夹带有几丝雨星。几个人不由自主缩了缩脖子,冲那个略显发福的男人问:“张老板,你昨晚看天气预报了吗?”

那微胖男人答:“看了呀,预报明明说没雨嘛!这挨刀的老天爷!”

“嚼天骂地,一行大罪!”秀兰老婆听见微胖男人的话,不由吆喝了一声。

几个人正走着,猛听到一声吆喝,这才发现树背后坐着一个老太太。微胖男人趋前几步道:“妈,天要下雨,您一大早坐这干啥子哩?”

秀兰老婆不理儿子,只顾抬头看天。

山里的老天爷和秀兰老婆搁了几十年邻居,搁出感情了。她见秀兰老婆眼角挂泪,便也挤出几滴泪来,零星的雨点打在老榆树树梢上,在树梢挂一会儿,再落到秀兰老婆的头上脸上,凉沁沁的。老婆也不抬手去抹,只喃喃道:“老天爷也哭咧!”

儿子说:“老天爷发神经,它要是会哭还能嗨哩!妈呀,您别在这坐了,回去烧汤吧,我们几个早上还没吃饭哩!”

“想吃饭,自己没长手吗?”秀兰老婆不理儿子,依然抬头望着老天爷。

儿子讨个没趣,脸上有点挂不住,便对老娘道:“妈,您不做饭我自己做,但不能耽误人家放树呀!这挖掘机一小时可好几百哩!”

秀兰老婆这才把目光收回来,面无表情地说:“这树,不卖!”

儿子一听急了:“妈,昨天不是给您说过吗?”

“昨天妈就没应承!你和你的大老子一样,做事霸道惯了,啥事跟妈商量过?妈窝囊了一辈子,这回就要做回主!”

“妈,一棵老榆树,七扭八圪缭,留它做啥?”

“七扭八圪缭,你挖它做啥?”

“城里人都喜欢歪脖子树,说这叫造型。”

“喜欢到这里来看,我的树不进城!”

“妈,这话要是你昨儿说,树不卖就不卖了,但今儿晚了,这树卖给公园了。这些都是公园的人,他们今天开了车来,得挖走。”

秀兰老婆听了,望望几个陌生人,气呼呼地说:“那好办,谁要挖树,先开机器从我老婆子身上轧过去!”

儿子说:“妈,你咋不讲理哩?”

一个头儿模样的人走上前来,对秀兰老婆笑笑道:“大娘,我们叫您的树进城享福,您还不情愿呀?”

秀兰老婆没好气地说:“山里的树,命贱,皮糙,享不了城里的福!”

头头模样的人想上前再劝两句,突见大黄狗竖起耳朵,圆睁着双眼,冲他汪汪叫了起来,他吓得连忙后退了几步。儿子正被娘弄得有点难堪,心中有几分羞怒,突见大黄狗汪汪叫着咬人,便抬起腿照大黄狗踢了一脚,嘴里骂道:“叫你汪汪!这一脚正踢到大黄狗的顶门盖上,大黄狗发出几声叽咛,委屈地望望主人,夹住尾巴,灰溜溜跑一边去了。

秀兰老婆见儿子踢狗,身子微微抖了一下,心中腾地蹿出一股火来,她儿子道:“春旺,你是打狗哩?还是打你妈哩?”

春旺见娘恼怒,急忙换了一副笑脸,他一边嘻皮笑脸地冲娘笑着,一边挨着娘坐下,正巧坐到刚才大黄狗蹲着的位置上,说道:“妈,借给娃子俩胆,娃子我也不敢冒犯您呀!这不刚才一急,只怕狗咬了人,就没管住腿嘛!”

秀兰老婆见儿子嘻皮笑脸冲她笑,脸上的表情缓了些:“旺啊,不是娘舍不得一棵树,这棵树可是咱一家人的救命恩人啊!”

春旺说:“妈,不就是当年闹粮荒没吃的,咱一家人靠吃榆钱接济度过春荒嘛!你和我大说过多少遍了,我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秀兰老婆说:“春旺,人得了人的好,要承情;得了地的好要承情;得了树的好,也要承情。这是做人的根本呀!”

春旺说:“妈,你说这话我也知道,要说咱家也不差卖树这俩钱,娃子主要是想叫您进城,您总是牵挂这牵挂那,这树不卖,您在城里该又惦记人来偷砍,还不如卖了,也就断了您的念想。”

秀兰老婆说:“你这不是卖树,你是把树往死里作贱啊!这老榆树我都说不清它的岁数,老成这样了,你们断枝挖根,运到城里,它能活吗?”

头头模样的人听了,急忙接了腔:“大娘,这您老尽管放心,我们搞园林的移栽树木,都有一套办法,一般都能保证成活。”

春旺急忙顺着那人的话说:“就是就是,他们有办法。”

“有办法也不卖!”秀兰老婆夯夯地来了一句。

“为啥?”

“你大夜黑里给我托梦,不叫卖!”

“我大咋没给我托梦哩!”

“你大知道你是个破家乌龟,现在有钱了,泥腿子拔出来了,搬住城里了,对咱山里的一切都不往眼里做,早忘了自个儿是喝山里水吃山里粮长大的!”

春旺看娘今儿是铁了心不叫卖树,倒让自己骑虎难下。以前的娘,从来低眉顺眼,处处顺着自己,今儿是咋了?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要说自个真不差这俩钱,但已经将人家带来了,一是没法交待,二是面子上过不去。在城里,自个如今大小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咋能说话不算数呢?但身边坐着的是自个的老娘,说又说不进,火又火不得,他急得抓耳挠腮半天,心一横,看起来不使出杀手锏是不行了!想到此,他翻转起身,笔直地站在娘面前,拉了拉衣裳,人们吓了一跳,以为他要对老娘来武的,心全提到嗓子眼儿上。就在大家愣神的功夫,他双膝着地,扑通一声跪到秀兰老婆面前,说了声:“妈,娃子给您跪下了!”

秀兰大娘坐在那里,木木地,面无表情,但眼中却涌出两行热泪来。自打嫁进张家后,先生了一个闺女,起名叫了春枝。本想着人丁像春天的树枝一样蓬蓬勃勃,不曾想连着又生了两个,夭折了两个,几年后,才生了春旺。熊耳山人迷信,娃子落草后,婆婆抱着孙子,从卸掉锅的灶里塞进去,又从灶门口掏出来,就这,还怕保不住这条小命,就让做娘的咬掉婴儿的一個手指头,说是阎王爷不收残疾儿,她将儿子的小手指放到嘴里,含了半天也下不了口。随着儿子慢慢长大,每次俏皮捣蛋扒豁子,老头子喝令他跪下,树条子从高处落下时,总落在她的身上。老头子气夯夯地扔了条子,狠狠道:“惯吧!惯吧!惯叫他上房顶揭瓦,惯叫他上你头上垒窝!”她一声不吭地护着儿子,等老头走了,她才把儿子从地上拉起来,揉揉儿子的小膝盖问疼不疼,似乎挨棍子的不是她,而是儿子。在她心中,儿子是她的命根子,她的一切。她不想叫儿受半点委屈,每次老头喝令叫儿子跪下,她的心就打颤。不曾想,几十年过去,儿子早已变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走出这大山沟,在城里呼风唤雨了。今儿,儿子实实踏踏地又跪在她面前,她望着儿子已经有了白发的头,眼中却幻化出那个黑亮的小脑袋。她用冰筑在心中的堡垒开始酥酥掉渣子,轰地一下堡垒塌了,两行热泪不断地从她的眼眶中涌出来,掉到土地上。她抬起衣袖擦了擦泪,长叹一声,一只胳膊按着老榆树,撑起身子,也不理跪在地上的儿子,只对那个头头模样的人说:“挖吧,树冠多大,树根就扯多远!”说罢颤微微向老屋走去。endprint

一声、两声、三声……挖掘机咕嗵咕嗵的挖掘声挖进土里,比挖进秀兰老婆的心里还难受。她刚在灶前生着了火,炊烟顺着烟筒往外冒了几股,正往锅里添水给儿子烧汤,又听见电锯咝咝啦啦地响,秀兰老婆知道那是在锯树枝,但感觉就像在锯她的头发,锯她的胳膊,锯她的腿,心中便泛起一阵阵燎焦,一怒之下,她抽了灶內的火,忿忿道:想吃饭,吃你妈哩脚!转身回到里屋炕上,拉开被子,倒头睡了起来……

春旺招呼着放树人将树装车拉走,返回屋里,见娘包着被子在炕上睡觉,连喊了两声妈,娘不答理,知道自己彻底惹恼了娘,心里涌上一股隐隐的不安。他反问自己:是不是做得有点过火?是不是昨夜大真给娘托梦了?小时候常听娘说五八年大炼钢铁,人们砍了山里的老青杠树、桦栎树、孢栎树,挨到砍这棵榆树时,爷爷抱着树死活不丢手,扬言谁要砍这棵树,就先把他砍了,这棵树才幸免于难。三年自然灾害,大锅饭里清汤寡水,爷爷在榆钱成串的时候把榆钱捋下来,凉晒干了,每晚夜深人静时偷偷煮榆钱吃。常言说人不得外财不富,马不吃夜草不肥,在那个饥荒年代,村里的人个个痩得跟个螳螂似的,一股风就能吹跑,而自己一家人虽然也痩,但精气神儿明显比别人足,这都全凭了这棵榆树。那绿色的夹杂着些许苦涩的东西,放了少许盐后,变成了异常的美味。一家人对这棵榆树钟爱有加,对它就像对待家里一口人似的。自己和姐姐总嚷着要吃蒸榆钱儿,娘便把榆钱蒸了,熟些辣子,捣些蒜泥,把油辣椒蒜泥汁往上面一浇,再淋点核桃油或芝麻香油,自己和姐比赛着吃,娘和大就坐在一边看着笑着……

春旺走不进娘的情感世界,但知道娘认死理儿:人得了人的好要承情;得了地的好要承情;得了树的好也要承情。这是一个山里老人最朴素的人生态度啊!蓦地,他觉得对不起娘,但事已至此无法挽回了,本想让娘了无牵挂地跟自己进城安享晚年,谁知弄得事与愿违,看起来今天是接不走娘了,于是掏出手机给住在五里外的姐打电话,叫她勤回家跑跑,劝劝娘,啥时候娘想通了,给他打电话,他再回家接娘。通过话后,他便开车又回到城里。

风暖了,地醒了,树木花草也醒了,先是河里的水草拱出了嫩芽尖,随后桃花杏花骨朵憋不住了,一朵挨着一朵开,老青杠树枝头也鼓起了泡泡。一天,春枝提溜了肉来看娘,秀兰老婆对闺女说:“给你兄弟打电话,叫他回来接我,我要进城!”

接到姐的电话,春旺撂下手边的事儿,开车回来把娘接进城里,晚上,一家人欢天喜地下馆子搓了一顿,孙子、孙女、孙媳频频给奶奶碗里夹菜,秀兰老婆只顾和儿媳孙媳孙子孙女说话,就是不搭儿子的腔。

第二天一早,春旺出门时,给老娘交待,想在家里看电视也成,想到小区大院转转也成,就是别出小区大门。儿媳翠苹将房门钥匙用根红绳绑了,挂到婆婆胸前,反复叮嘱:“妈,您要是一个人在屋里急了,可到小区里和那些老头老太太拉拉话,但城里不像咱山里,门敞开着也不招贼,进来出去一定要记着锁门。”儿媳给婆婆示范了一遍,怎样锁门开门,想了想又说:“妈,饭等我中午从店里回来再做,城里烧的是液化气,不像咱家烧柴禾。”翠苹知道婆婆一辈子勤快惯了,闲不住。于是叮咛过后,也去店里招呼生意了。

无论是儿子的叮咛还是儿媳的交待,秀兰老婆始终没吭一声,只是儿媳教她开门,她把钥匙插进锁孔,按儿媳教的方向一拧,开了,拉上,又拧一遍,又开了,老婆子咧嘴笑笑,说和咱山里的老疙瘩锁差不多嘛。翠苹见婆婆开门锁门过了关,就下楼骑电动车走了。

中午,儿媳从店里回到家里,一边换鞋,一边大声喊妈,无人应。她知道婆婆听力很好,将近八十岁的人,但耳不聋眼不花,可咋不应声呢?她提高嗓门又喊了一声妈,还是没人应,心想婆婆是不是睡着了?就先到厨房放了菜,然后直奔婆婆住的房间。这房间原先是儿子住的,去年儿子结婚后,搬进了新房,就把房间收拾了一下,让婆婆住。推开门,房间里空空的,床上的被子叠得棱棱正正。儿媳一看慌了神,就急忙几个房间包括卫生间都找了一遍,不见婆婆踪影,她慌忙反手锁了门,下得楼来,到花带边问几个老太太,都摇头,她绕着小区找了一遍,仍是不见人影,便急忙掏出手机,给丈夫打电话:

“春旺,咱妈不见了,你快回来。”

春旺正在陪一客户吃饭,突然手机响了,掏出一看是老婆打的,便按了接听键,里边传来老婆急促的声音,他听岀翠苹的声音有点抖,似乎手也有点抖,便道:“不在屋里,你到小区找找”。

“小区我也找遍了,没有!”

春旺一听,手也抖了起来。他挂了电话,开车匆匆往家赶。

春旺到家的时候,翠苹已经把小区又找了一遍,仍无踪影。两口子来到小区门口,向保安询问,保安说早上是有个老太太出去,头发苍白,微驼着背,穿一件深红上衣,胸前吊了个钥匙。春旺两口子头点得像鸡捣米,连声说对对对,问道:“人呢?”保安答:“出门走了。”春旺问:“往哪走的?”保安答:“没注意。”春旺直跺脚:“妈呀,妈呀,千交待万交待不让出小区,您咋跑街上干啥呀?城里这么大,叫人到哪去找您呀?”

翠苹说:“我看咱妈有心事,该不会有啥想不开,来看看咱们,又回去了吧?”

春旺一想也有可能,最近娘越来越不想和他说话了,好像心事很重,他一把拉开车门,对老婆道:“上车!”翠苹刚弯腰钻进车里,他便加了油门,驶向熊耳山里的老家。

老家路边的草长得正绿,花开得正艳,但无人欣赏,只有风拨弄着草,蝶盘绕着花。当春旺把车停在土场上时,大黄狗狂吠两声,从院中蹿了出来,一看是主人,便又摇起了尾巴。昨儿走时,娘叫后弯上的老李叔把大黄狗牵了去,这狗,真乃忠诚,至死不离家,又从后弯跑了回来。他们一前一后来到院里,见上房和厦子都是铁将军把门,两口子顿时傻了眼。春旺跑后弯上去问老李叔,老李叔说:“你妈走时交待不回来了!”听了老李叔的话,春旺怅怅地又走到自家院里。

媳妇正从车上取东西喂狗,见丈夫怅怅的样子,知道婆婆没回来,便喃喃道:“奇了怪了,她能上哪去呢?”

春旺悻悻地往车跟前走,当路过刨老榆树那个大坑时,他猛地一拍脑袋:“公园!”

“公园?”

“对,公园!”

“妈去公园干啥?”

“妈看老榆树去了,快走!”春旺说着,急步来到车旁,拉开了车门。

“等等!”

“干啥?”春旺不耐烦地问。

“咱得把大黄狗拉上,要不,它在屋里会饿死的。”

春旺说:“对对对,咱妈不见大黄,心里也不踏实。”一边说着,一边下车拉开后排座的门,叫了声:“大黄,上!”大黄在犹豫着,春旺就促住大黄的身子上了车,关上车门,回到驾驶位上,发动了车,向县城急驶。

公园一隅的一个小斜坡上,老榆树被卸了枝叉,静静地矗立在那里,身子挂了几个输水瓶子,一身的沧桑,犹如一个垂死的老人。

秀兰老婆坐在树下,苍老得跟老榆树一样。树身上有水珠顺着老龙纹般的皮沟流下来,秀兰老婆的泪也在她布满皱褶的老脸上纵横……

打那以后,秀兰老婆再也没有去过公园。

第二年的暮春,孙子孙媳孙女强行搀着奶奶又上了一趟公园,来到老榆树下,只见从原来锯掉的断枝处,长上来一蓬蓬的细条子,叶子黑旺黑旺的,浓绿一片,秀兰老婆喃喃道:“它扎住根咧!它扎住根咧!”

孙子说:“奶奶,你看,咱家的老榆树又长头发了,真旺实!”

孙女说:“奶奶,我带您去染染头发吧?”

“中!”秀兰老婆咧嘴笑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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