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阅读:我的阅读史和你们的阅读史

2017-07-13 09:12吴福辉
汉语言文学研究 2017年1期
关键词:文心中文系文学史

今天在座的几乎清一色是中文系的学生,主体是2016级中文系的新生。你们的老师大半都是十年前、二十年前的中文系学生,而我不过是四十年前毕业的一个中文系老学生而已。对中文系的人还用得着兴师动众地来讲文学阅读吗?我的回答是:用得着,而且是必须的,因为情况发生了变化。你们看,如今中文系的学生考进来,课文之外,也就是读了指定的几部(篇)课外阅读作品(记得我曾经给“商务”写过薄薄的《围城》课外指导书),中国的高中生要达到苏俄十年制学生能写分析安娜·卡列尼娜人物典型那样的作文,似是不大可能了。我指导过的现当代文学专业博士生,刚入校第一次师生对话,我问这些已毕业的硕士生读过哪些作家作品,往往让我大吃一惊。他们真是没有读过几本“经典”,甚至连涉及考题的或是文学史已有定评的一些重要作家,也没有读过他们的原著(比如没有读过茅盾的《虹》、老舍的《离婚》、沈从文的《湘行散记》、曹禺的《原野》,或冯至的十四行诗、丰子恺的散文、汪曾祺的《邂逅集》等等,现在更不会一本本地读鲁迅杂文)。他们只是从我参与写作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中抄录了些故事、人物、评价,就来答题,现在又预备来研究文学。我这才明白,我自己也已经不知不觉被裹挟到这场非文学的文学应试大潮中去了。

文学阅读重要性之一隅

阅读的滞后直接影响着你们这一代中文系学生的成长,动摇着未来语文教学工作者、写作者和文学研究者的根基。你们弄不好就快变成法国小说里那些太太客厅的女主人,为了应酬的高雅,凭了文摘卡片来空谈、侈谈最新的文学创作。这样,你们便永远被隔在了文学大门之外,成为不热爱中国语文的语文老师,做起了文学和宣传都分不清的空头文学家或空头文学研究家。这是很可悲的事情。

关于文学阅读的重要性,可以从多方面去阐释,前人的论述更是汗牛充栋。这里我只是从你们的实际出发,提出以下三点。

第一,閱读不够,大大影响了你们入文学之门。这不是说只有“多读”才能进象牙之塔。前辈们翻来覆去所说的“多读”,只是个学习文学的过程,还应该有个标准。这“标准”依我来看便是:获取正确语感,体悟美丽文心。“语感”这词,是我从语文教学专家那里贩来的,我解释成,要知道中国的语言文字何谓通顺,怎样才符合约定俗成和不断取得活力这一语文发展规律,以便在一定的上下文语境中准确用来表达语义和感情。“文心”当然来自刘勰的《文心雕龙》,叶圣陶与夏丏尊合作写过一本给中学生读的书,当年很流行,就叫《文心》。我使用“文心”一词,往简单说,就是指知道什么是好文章,知道好文章的美是美在哪里。了解“语感”和“文心”并不易,加上中国文字语言的难学,什么是好的“语感”“文心”又无从完全定义,只能意会不能言传,具有与生俱来的不确定性、模糊性,因而更需要经过不知疲倦的阅读,让普天之下的优秀文字来触动、陶染我们,以打造出一副语文的好身手。“语感”和“文心”没有边际,如果进入大学之前你并没有经过持久的阅读获得初步的感知,即可说你还未入语文(包含文学)之门。我们经常遇到大学毕业多年的中学语文教师,其实还在门外,这辈子能不能进门也不一定。如果碰上了“文化大革命”这样恶劣的语言环境,整天写什么“大字报”“大批判”的材料,那就更坏了。因为你的语感、文心都被引向歧途,破坏干净,你把僵直的、空洞的、唯我独革的霸道文字,当作准确有力的和美的,于是你只能被批为“不通”。中文系混进来了,又混出去了,对中国的语言文学还是未得其门而入。所以,我提出用初步的正确“语感”“文心”来作为阅读的一个标准,那是较高的标准。

第二,在此基础上的阅读便能送你登堂入室,迈入研究文学的第一个台阶了。现在很多中文系的研究生发愁于学位论文的题目,他们甚至认为导师如能提供现成的课题便是得力的指导了,而不明白研究生的培养目标是获得初步的独立研究的能力。如果你没有经过长期的文学阅读取得稍稍走近某个学术前沿的资格(哪怕是占有很偏狭的一角前哨),你四顾茫然,自然不知道写什么好。但假若你的文学阅读已能深入到读完一个作家(或一个流派,一种文体,一个文学时期,一类文学现象)的基本材料——包括三条:一条是全部作品(最好不是主要作品。因为鲁迅说过,读选集如同自己脑袋被别人的马队践踏过),一条是生平思想资料,一条是最新研究状况——那你就大体完成了研究性阅读的准备了。这种研究性阅读,就将你送到了学术前沿。题目随你拾取,就在眼前。这个阅读的标准自然就更不低了,但不是做不到。如果你要等到读博的时候才开始一个作家一个作家地来读,那么,写论文前的两年里要读完重要作家的书当然是艰难的。但如果是在中学到大学阶段,通读了这些作家的一半,读研的时候再来加宽、加深地读,那是可以达到的。再以研究一个作家为例,写得较多的茅盾的全集是42本,接近两千万字,老舍全集、沈从文全集、巴金全集也不少(张恨水写有100多部长篇小说,还有众多短篇和散文,仅《金粉世家》一种即百万字,但他的作品散见于不同时期大小报刊,连载未完或写来写去见首不见尾的各种情况杂陈,已经很难收齐。如果谁能寻觅到张恨水的佚文,就可以此为题写论文了),但两三个月到半年,如全神贯注,也可读得差不多。而像萧红、张爱玲、汪曾祺这种文学地位高、创作并不以多取胜的作家,集中读半个月也能读毕。再加上研究任何一个作家都要关联到其他作家,研究任何一种文学现象都要涉及其他相邻或相对的文学现象,你的阅读量在进入学术前沿前必然是巨大的,又不是高不可攀的。这也从另一方面说明,目前中文系本科生、研究生入学前的阅读准备是多么不足了。

第三,还可以提一提阅读对文科学生或其他大学生修养的作用(因为在其他地方也谈过,这里可以简略)。一个没有书籍的家庭,或一个从来没有见过晚饭后父母读书的文化环境,要想培养下一代孩子较强的阅读习惯,是很难的。一个不知道自己民族有哪些伟大文学家的国度,很难培养出具有现代修养的公民。阅读能增加一个人脸上的书卷气,减少或抹去一个人身上的痞气。每一个将来要为人父母的人,都应该想一想自己阅读和下一代阅读的关系这样一个严肃的问题。endprint

1950年代上半期我的阅读状况

谈到我中学时代的阅读史,有几个问题需要说明。一,我其时是个普通的“文学青年”。与我这样相同身份的学生每一个班级都有几名,仅仅是比较喜爱文学,把很多课外时间用在文学阅读上面(别的同学是用在绘画、跳舞、打球、科技方面,一下课就忙着装收音机或练习射击去了),而其他学科并不偏废。二,1950年代上半期正是我读初高中的时候。到1957年夏天“反右斗争”之后紧接着“教育大跃进”,我的中学教育便匆匆结束了。所以,“1950年代上半期”不是个简单的数字,而是共和国历史中特殊的一段岁月。

我的文学阅读比较早。我5岁上学,这与江南人家的习惯有关。后来到了中国北方,知道有的貧苦地方孩子10岁上学都不稀奇。我最初的读物是《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大人国和小人国》《阿丽思奇游记》这些外国童话的节选插画本。所以我接触经典作品倒不晚。读“阿丽思”是因学校礼堂里上演过大型木偶戏《阿丽思的梦》,等到我几十年后读到沈从文写的中国版阿丽思游记,我才知道是老相识了。中国传统读物起始颇可怜,家门口书摊提供的是武侠连环画,到附近新书店用零花钱独自购买的第一本书是从各种古典文本选摘的鬼故事。这都有赖于我当年所居住的这个中国最发达的商业都市。但我的古典小说阅读很快就展开了。最早读的是《水浒》,印象特深的是那年从无锡回上海的火车上读的《老残游记》。我离开上海是10周岁,故此可以推断读刘鹗的那一年定是10岁以前。为什么会读这本书?一定是我父亲读的缘故。我早期的阅读都与父亲有关。我顺手捞他的手头书来读,他却没有料到身边埋伏了一个“文学少年”。到了辽宁,共和国新气象之一是到处设立图书馆,不仅学校的图书馆向学生开放,区有区的图书馆,市有市的图书馆,工厂有图书馆,工人俱乐部设图书馆,甚至工人集体宿舍都有以连环画(这时方有了“小人书”的叫法)为主的阅览室,不知为什么都一律对儿童敞开大门。我有了书源,到处找书读(注意,不全是老师安排读,而是独立自主地去读),这些图书馆的卡片柜,是引导我读书的第二老师,是我的目录学。所以我利用1950年代城市公共图书馆的发达,沿着它们提供的方向,虽然读得有点散乱,但大部分还是重要作品。比如我读的第一部巴金小说虽然不是《家》,而是《雾》《雨》《电》爱情三部曲,却也是他早期的重要作品。这样就开始了我的古典文学阅读,在正规的市图书馆里读了《西游记》《红楼梦》《镜花缘》《儒林外史》等,《三国演义》读得较晚,连“三言二拍”都翻过了,却几次拿起《三国演义》又放下,因我不喜欢《三国演义》式的用计谋。后来到新加坡去讲课,发现《三国演义》在当地书店卖得很火,问起来才明白,原来商战不就是要使计谋的吗?也因为是广泛利用公共图书馆,我的文学阅读直指经典。我在学校图书馆借开明版的中国现代作家选集系统阅读,借上海孤岛时期出版的第一套红布面的《鲁迅全集》来“啃”。文学阅读面不断加宽,到高中阶段是更多地涉及外国作品,尤其是当时流行的苏俄文学。只要一有空隙,就一定是拿着从高尔基、马雅可夫斯基、法捷耶夫、阿·托尔斯泰、波列伏依、肖洛霍夫,到列夫·托尔斯泰、契诃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果戈里、普希金的书,拿着《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远离莫斯科的地方》《海鸥》《拖拉机站站长和总农艺师》那样的书读起来。苏俄文学阅读之广,加上对西方现代派文学的偏见,让那一代文学爱好者的世界文学修养并不全面。但读外国作品之多,就像自己将来要到大学教外国文学一样(但不能读原著),现在想来都觉得不可思议。

我当年的文学阅读还有个特点,是较早注意到文学史。我上文提到的图书馆里的目录柜,那一排排的卡片格子有按照书名的笔画和注音字母(不是后来的拼音字母,但有关系,现在台湾还在用,当然没有拼音字母好)排列的,也有按照作家名字下面的出书时序排列的。特别是后一种,等于是“文学史”的雏形。使用它们查书,是最早对我进行的中国文学史教育。什么是文学史?那是对已逝文学现象的总结,是系统化,是讲文学现象之间的联系的。实际上,当我的文学阅读达到一定数量的时候,当然就会需要梳理,就会考虑所读东西之间的联系。比如读鲁迅,就会考虑他前期作品和后期作品的不同,考虑作品演变和思想演变的关系。读创造社作家的作品多了,便会想到这个作家社团、流派与其他社团、流派的异同。《女神》时代狂飙突进的自由体诗打破了古典格律诗上千年的传统,为什么新月派出来又提倡写得整整齐齐的“豆腐块”?这种阅读思考的进展发生得如此自然,是大量阅读的结果,读少了就不会有这种带有文学史思考性质的想法了。于是从1955年以后,我一个高中生开始购买文学史书籍。最多的是王瑶、(叶)丁易、刘绶松等的现代文学史,也买当时兴起的国内少数民族文学史,如《白族文学史》,买陆侃如、冯沅君合著的《中国诗史》;还波及外国,买各种苏联文学史、俄国文学史(有教科书类型的,也有高尔基个人写的俄国文学史),买英国、法国、德国文学史等。所以到考研时,我家虽经红卫兵抄书,损失的均是民国线装书,这些平装的文学史偏偏都在,一个多月的备考,它们不知给了我多大的便利。使用文学史,让我收获最大的是思想方法的改进。我只要简单地去“对读”,平时如何看的,文学史是怎样写的,看它比我高明在哪里。慢慢地我有了一点超出个别作家的眼光,有了联系全局的意识。从局部看到较大的整体,再由一个比较大的全体回看局部的作家,心里更清爽了。文学史帮助我认识世界,看文学如此,看世界也如此。可惜我的带有研究性的阅读到此为止,激烈的政治运动很快卷来,自主的阅读便越来越难以维持,直到“文革”结束。而读得早、读得多、读得宽之外,自主的非功利性的阅读史,便成了我们那代人的共通的短暂记忆。

今日现当代文学专业的阅读

每个人的阅读史都是自己一笔一画写出来的,旁人无法越俎代庖,只能提些建议。那么,你们这一代中文系学生如果选择“现当代文学”的专业方向,我可以有些什么建议呢?

首要的是补读作品。既然学习中文绕不开阅读,而当前的阅读状态是,一个2010年代的人文学科大学生,有可能还不如1950年代上半期高中生里的文学爱好者。而拿到现当代文学硕士学位的学生本应基本读完的作家作品,现在竟需要延至读博阶段。那样一来,补读几乎即是没有办法的办法。endprint

中国现当代文学大约有多少作家,有多少部(篇)作品,积近40余年资料研究的成果,可说大体已经厘清了。我们有各种大大小小的现代作家辞典,大百科辞典里有专门的文学家部分,还有了初步的现代文学作品总目录,原北京图书馆也出过丰富的馆藏目录等等,数目比较庞大。单是作家,中等辞典约有500位,有一种大型辞典竟有4140位。即便是一个研究断代文学史的专家,要全部读完他们的书籍也是不大可能的。我提出本科生四年内读40个作家作品的基数(研究生再扩大)。40人中有30人可以参考我在《作家排名和文学史叙述》一文所提出的名单,另10人可任凭你们选择自己喜爱的、初读后已有感觉的作家。加宽阅读是当今学生的当务之急,因为这时课堂里已经开始讲授现当代文学史了,如果以各种借口少读作品,学生就无从建立作家作品和文学史之间的内在理路关系,文学史便是“死”的!我自己在高中时代尽管读了文学史,但作品读得还是不多,觉得那个“史”不免隔膜;直到大部分作品都读过再温习文学史,整个的史实才有血有肉,感到是活的了。40个作家的作品打下现当代文学的基础,中文系学生终身受用。如果有条件,古典文学、外国文学、文艺理论、文史哲多涉猎些,文学的盘子像植树挖坑尽量挖得比根子大一点,才能栽活。盘子大了,“联系”增多,做活跃的文学史思考就有了可能。

所谓“联系”,就是有了材料还要有方法。阅读的方法在于“比较质疑”四个字。比较鉴别是人类认识事物的基本办法,这也是在较多阅读后发生的。读了茅盾《蚀》的三部曲,知道那里的时代女性写得有生气,再读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记》,自然就会联想到这也是一类走出家庭的现代女性,有了可比性。乡土小说在现代文学中极其发达,鲁迅派的浙东小说、沈从文的湘西小说和萧红的呼兰河小说读多了,肯定会引起互相比较的兴趣。抽象一点的,如胡风派小说家路翎,有人说他擅长写下层农民矿工的“原始强力”,可沈从文某些写湘人“雄强”的故事也被认为富有原始性,可以填补近代汉人孱弱的性格,这也是比较性的阅读。至于“质疑”,就是在阅读中找到矛盾、空隙、问题,就是要独立思考。像我读巴金的《家》,明明是现代文学最畅销的书籍,为何连载时险些被《时报》编辑腰斩?经过质疑,我提出了现代文学的“两种读者”,即报刊连载读物读者及平装书单行本读者的观点。我重评蒋光慈的《丽莎的哀怨》,是因为此书是蒋被从“左联”开除出去的主要因由;而左翼文学对人物的阶级身份一直有种僵化的观念,与我读小说中的丽莎印象实际是不同的,丽莎有值得同情的一面,于是重新加以研究。比较和质疑,让我们从一个作家的作品延伸到其他更多的作家作品,从一个貌似正确的结论引出真实的经得起历史检验的结论,这时你心目中的文学史如同南方乡间的一棵大榕树,从树干伸出枝枝丫丫,构成了密集的非单线条的巨大树身。

如果你的大量阅读确实打下了理解文学史的基础,你自然会从作家作品延长阅读到作家的生平思想材料。要把了解研究状况也作为一种学术积累,建议最好能读一个作家的两种以上的传记(少选虚构为主的文学传记,而选学术性强的传记),建议读几篇有代表性的研究论文或专著,也可以仔细分析两种以上文学史对某个作家和现象的不同见解。作家作品——生平思想资料——研究状态,这三方面的加深阅读,有可能将你眼前的文学史织成网状,在某种意义上引领你到某个学术前沿。哪怕是很小的一块前沿,放眼望去,已经是风光无限。你会觉得有话要说,有话可说。还有什么找不到论文题目的可能呢?

我把我的文学阅读建议形象化地概括为:“一个盘子”(要开得大些)、“一棵树子”(摸索到枝枝丫丫)、“一张网子”(现象彼此的错综联系),你看好记不好记?

请记着,离开了你们的大学本科四年,或有人还可能拥有的读硕读博的整整六年,你一生再不會有如此集中的阅读时间了。拜托,请千万珍惜呵!

2017年1月21日改于海南文昌逸龙湾,是日为农历小年。

【责任编辑 穆海亮】

作者简介: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馆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代文学。endprint

猜你喜欢
文心中文系文学史
中文系何为?
读中文系的人
读中文系的人
文学史的语言学模式与“话语”的文学史
冬天来啦
节日的烟花
黄振东作品
百年后的文学史“清算”
《文学史》丛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