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利用社会学的集体传记研究法,对219位“五四”时期新文学家的生平资料进行量化统计和分析,以期厘清早期新文学群体的构成与特征,并从代际视角出发,考察不同出生代的主体特征与表现。1880年代(含之前)出生代,多出身于浙江的士绅阶层,经历科举与留学后栖身于新式学校与报业,是倡导新文学的先驱;1890、1900两个出生代,人数递增,多出身于浙江、江苏、安徽、四川、湖南等省的士绅与商人阶层,经历了国内或国外的系统新式教育,作为学生辈,分别成为前一代的合作者、挑战者或模仿者,是创造新文学的主体。
关键词:五四;新文学家;构成;代际
自晚清以来,现代知识分子脱颖而出,因历史环境、应对经验与思想模式的差别,不同代际之间有明显的差异,文学界亦如此。“五四”时期(1917-1927),也是新文学发生期,新文学家作为一个群体崛起。他们经历了“五四”新文化运动,形成了共通的文学经验与思想模式,并选择以白话新文学作为进入历史的契机甚至一生的职业。但问题是,这一群体具备或经历了什么才有了共同的文学倾向与历史选择?又是如何形成其历史地位与独特面貌的?厘清该时期新文学家的基本构成与特征是解答上述问题的基础工作。
代际视角常被用于群体研究。李泽厚曾将现代知识分子(或文人)划分为六代,即辛亥一代、五四一代、大革命一代、“三八式”一代、解放一代、红卫兵一代;{1}陈思和将新文学家也分成六代,包括“五四”初期、三四十年代、抗战后期解放区、五六十年代、五十年代学生一代、七八十年代。{2}此类将某一代固定于某一特定时代的划分,固然简洁明了,却忽略了同一代人的非同时代性,也模糊了同一时代中多代人的共存性。③“五四”时期并存着不同代际的新文学家,构成非常复杂。对此,前人积累了不少研究成果。如刘纳归纳出《新青年》为首的“发难者”与年轻的“创作者”;{4}与此相似,舒衡哲区分了《新青年》代表的“先生一代”与新潮社代表的“学生一代”;{5}姜涛进一步划分了三代,第三代即更年轻的“文学青年”一代。⑥以上研究均揭示了“五四”时期新文学家构成的复杂性,但限于个别举例或抽样调查,缺乏实证性的定量统计,影响了结论的准确性。
1936年,阿英编的《中国新文学大系·史料索引》提供了一份1917至1927年间出现的142位作家的名单(出生年在1868-1907年间,杂有少数几位新文学反对者),可视为对“五四”时期新文学家群体的公开确认。本文在阿英所提供名单的基础上,查检各类文学史、文学辞典中1917至1927年间活跃的新文学作家(出生年在1868-1907年间),共得219位(实际数应更大,这是经过历史筛选和经典化后的统计)。本文采用社会学的集体传记研究法,依据相关作家的史料(包括日记、自传、回忆录、传记、研究资料等),对219位“五四”时期新文学家的生平资料进行定量的统计和分析,以考察“五四”新文学家的年龄结构、地理分布、家庭背景、教育背景及社会职业等的构成,并進一步探究不同代际的特征、位置与表现。
一、年龄结构
“五四”时期新文学家的年龄结构,经统计可知,年龄最大者为蔡元培(1868),年龄最小者为朱大枬等(1907),但出生于1860年代与1870年代的仅有蔡元培、吴虞、蒲殿俊、沈玄庐、朱希祖、陈独秀(6人),绝大多数分别出生于1880年代(18人)、1890年代(80人)、1900年代(115人)。因此,就年龄结构言,“五四”时期新文学家主要由三代人构成,即1880年代出生代、1890年代出生代与1900年代出生代。当1919年时,三代人的年龄区间分别处于30-39岁、20-29岁、12-19岁,总体区间位于12-39岁。这里的三代人只是生物学意义的划分(却相当有效),从社会学的场域而言,有位置之别,如核心的倡导者、外围的追随者和边缘的响应者;也有活跃期之别,如“五四”时期和“后五四”时期。
以10年为单位进行统计,1880年代出生代、1890年代出生代、1900年代出生代年平均人数分别为1.8人、8人与14.4人,呈递增的态势。进一步细化可知,从1878年至1892年的年平均人数为1.9人,与1880年代出生代接近。可知,各出生代成为新文学家的几率有很大差异,1880年代出生代是偶然的,之后两代才进入常态,并成为新文学的主体。
以1880年代出生代为主的《新青年》群体是“发难者”或“先生一代”,承担了新文学先驱的角色。从年龄上看,陈独秀(1879)、朱希祖(1879)、鲁迅(1881)、沈尹默(1883)、周作人(1885)、高一涵(1885)、钱玄同(1887)、李大钊(1889)、刘半农(1891)、胡适(1892)等人,恰好处于1878至1892年间,且以1880年代为主。在文坛上,某一时期常常是某一代文人占据主导,不久便让位于新一代文人,可以说“一代有一代之文学”,而且“经常发生的是新一代的态度的核心却由年长的人们来提出和实践,这些人们对于他们自己那一代来说是异端(先驱)”{1}。从年龄上言,新文学先驱者是年长的一代,本应属于“五四”前的一代。在辛亥革命至“五四”之间,文人群体以南社(1909-1923)为代表。南社成员最多时达到1182人,但根据邱睿《南社诗人群体研究》附录二“书中出现南社诗人生平简介”{2}进行统计,可知,南社主要成员集中于1870年代(34人)、1880年代(56人)、1890年代(22人)。由此判断,在南社雄踞文坛的时期,从年龄上本属于南社一代的“五四”新文学先驱者却相对边缘或疏离,反而因其崭新的文学观念和文学实践而成为之后新文学的先驱。
之后两代是新文学巩固和深化的主力军,但1890年代出生代年平均人数大大低于1900年代出生代,从新文学与其他文学(以南社、鸳鸯蝴蝶派、学衡派等代表)的博弈角度可获得一种解释。“五四”初期,极少数的新文学先驱吸纳了1890年代出生代的部分学生,但面对其他文学群体的竞争,相对弱势。但是“五四”中后期,新文学不断争取到原属其他文学倾向或文学群体的成员,如1880年代出生的汪优悠,1890年代出生的王新命(王无为)、吴芳吉、张静庐等人,1900年代出生的陈铨、戴望舒、楼适夷、施蛰存、张天翼等人。文人倾向或派系的转换,恰证明新文学逐渐占据文学场的优势,甚至在“五四”后期处于支配性的位置。endprint
二、地理分布
“五四”时期新文学家的地理分布,以省为单位进行统计(以籍贯为标准),分别是:浙江60人,江苏(含上海)31人,四川22人,湖南21人,安徽18人,广东10人,福建9人,山东9人,江西7人,湖北7人,河北(直隶)6人,河南5人,山西5人,台湾2人,陕西2人,贵州2人,云南1人,辽宁1人,吉林1人。
其中,南方省份(包括浙江、江苏、安徽、江西、湖南、湖北、四川、云南、福建、台湾、广东、贵州12省)出身的190人,北方省份(包括河北、河南、山东、山西、陕西、辽宁、吉林7省)出身的29人,南北比例约为6.6:1。由此可知,在新文学家的地理分布上,南方省份举足轻重。此期文学家的南北分布实际上保持了历史的延续性。南方对北方的优势,在明清时期便是压倒性的。{1}
南方省份内部并不平衡,沿海和沿江各省居于主导。如沿海省份(包括浙江、江苏、福建、台湾、广东5省)112人,内陆沿江省份(安徽、江西、湖南、湖北、四川5省)74人,其他省份仅3人。在沿海和沿江各省内部,又以浙江、江苏、四川、湖南、安徽5省为主(占全国总数的69.4%)。各省内部同样分布不平衡,以浙江为例,主要集中于绍兴(9人)、杭县(8人)、吴兴(6人)、海宁(4人)、桐乡(3人)、余姚(3人)、慈溪(3人)、嵊县(2人)等县,即江南一带的杭嘉湖地区与绍兴府。
新式教育影响了近现代人才的分布,同样影响了新文学家的地理分布。从戊戌维新开始,清政府开始自上而下推行教育改革,但新式教育远比传统私塾的成本高昂,以致“以江南号称财赋之区,凡小学生徒能畢初等五年之业而不为家族之生计所迫以至中辍者,尚寥寥焉;其他贫瘠之省,更复何望”{2}。因此,相对开放且富庶的沿海省份确立了对内陆省份的优势。此外,1904年颁布的《奏定学堂章程》规定京师设一大学,各省城设一高等学堂,各府城设一中学堂,各府厅州县设高等小学堂,各城镇设初等小学,学堂布局的地域等级分明。因此,高一级行政区确立了对下一级的优势,最明显的是城乡差距进一步扩大,“一县之中,千村万落,读书种子致绝,而市民、非市民之阶级,由此永分”③。
不同地理出身者在不同出生代的社会位置有所不同。如1880年代(含之前)出生代(24人)中位居前5的省份分别是:浙江(14人),安徽(3人),四川(3人),湖南(2人),江西(1人)。其中,《新青年》作家群如陈独秀、周作人等8人均出身于安徽、浙江两省,可以断定,新文学的酝酿依赖的是安徽、浙江两省新文学家。1890年代出生代,位居前5的省份分别是:江苏(19人),浙江(18人),湖南(7人),四川(6人),山东(5人);1900年代出生代,位居前5的省份分别是:浙江(28人),四川(13人),江苏(12人),湖南(12人),安徽(11人)。可断定,进一步开拓新文学的中坚力量主要是浙江、江苏、四川、湖南、安徽等省新文学家。{4}
三、家庭背景
弄清“五四”时期新文学家的年龄结构与地理分布,只是揭示了一些客观现象,却依旧无法解释为什么是这代人、这一地方人走向新文学的舞台,“五四”新文学家在通向文坛的途中,家庭背景是否奠定了先天的优势,所受教育是否提供了潜在的可能。首先,通过对家庭出身的调查和统计,有助于了解“五四”新文学家与晚清父辈之间的关联性(传承或断裂),更可以确认“五四”新文学家群体的独特性。
“五四”新文学家均出生于晚清,当时的社会阶层虽然开始激烈变动,但士、农、工、商等传统社会阶层仍相对稳固。通过对其家庭出身(包括祖父、父亲两代)的统计,制成“五四”时期新文学家家庭出身分布统计表(简称表一)。
根据表一,“五四”时期新文学家主要出身于士绅阶层(57.5%)、商人阶层(16.9%)与农民阶层(6.4%),占总体的80.8%。在唐以后的传统中国,科举是最重要的进身之阶,因科举产生的士绅阶层是最重要的精英阶层,“是一个在思想观念和实际利益上都与传统秩序的核心有着密切联系的精英群体”{1},但在1905年科举废除后逐渐成为历史。而士绅家庭出身的新文学家占据优势,作为现代文化精英,一方面承受了父辈的祖荫,一方面也实现了新的转型,证明了现代文化精英与传统精英间的延续与转型。商人阶层处于“四民社会”之末,但在晚清以后地位急剧上升,甚至出现一个新的社会阶层——“绅商”。{2}商人阶层出身的新文学家位居次席,某种程度上印证了商人阶层兴起的趋势。相比之下,农民及其他阶层出身的没有多少变化,并且比例很少,证明“五四”时期此类出身的文化精英相当小众。正如鲁迅的观察:“我们的作家里面,恐怕未必有村姑变成的才女,牧童化出的文豪。……凡有弄弄笔墨的人们,他先前总有一点凭借:不是祖遗的正在少下去的钱,就是父积的还在多起来的钱。要不然,他就无缘读书识字。”③以上分析证明,在现代社会转型中,占据权力或文化的士绅阶层和拥有财富的商人阶层的上升渠道是相对开放的,而其他平民阶层的上升渠道是相对狭窄的。
具体到各出生代,不同阶层出身的新文学家所占据的位置有所变化。1880年代出生代,士绅阶层出身占总数的87.5%,其中出身上层士绅{4}的占70%,而且多出身于地方名门望族(如朱希祖、陈独秀、周氏兄弟、沈氏兄弟、钱玄同、欧阳予倩等)。士绅的后裔承担了提倡新文学的使命,虽然在之后两代占比不断降低(分别是63.8%、46.1%),但依然是当之无愧的中坚力量。与士绅阶层出身的相反,商人阶层出身的比例逐渐提升(分别是4.2%、13.8%、21.7%),至1900年代出生代甚至成为一支重要力量。
家庭出身相对凝固,但家庭环境在急剧变动的近代社会转型期却难免发生变动。“五四”时期新文学家很多出身于家道衰落的“破落户”家庭,导致这一家庭变故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早年丧父。根据材料进行不完全统计,制成“五四”时期新文学家早年(成人之前)丧父(母)分布表(以下简称表二)。endprint
根据表二可知,“五四”新文学家早年丧父或丧母的共47人(占总数的21.5%),其中早年丧父的43人(占总数的19.6%)。1880年代(含之前)出生代中,早年丧父的占到三分之一,可知士绅阶层出身提供了接受教育和人才晋升的起码条件,但是因早年丧父可能引起的家道中落又导致了成才历程的曲折和变化。典型的正如因丧父而“从小康之家坠入困顿”的鲁迅不得不放弃读书应试的“正路”,而走上新式学堂的“异路”。{1}雖然之后两代丧父的比例递减,但依旧占各自的近四分之一、五分之一。对“五四”新文学家而言,早年丧父经历的影响必然因人而异,但伴随的父权缺失仍旧在很多方面起着直接或间接的作用。{2}
四、教育背景
依据材料进行统计,“五四”新文学家除了极少数不详者(如周毓英、沈松泉、孙梦雷)外,均有新式教育背景(主要指通过国内新式学堂或留学获取的分科化的西方知识教育),其中留学的119人(占总数的54.3%)。③但不同出生代的教育背景并不相同,对新文学的意义也不同。
1880年之前的出生代,均受过系统的传统教育,甚至大多数通过科举考试获得了不同等级的功名,如蔡元培(进士)、蒲殿俊(进士)、沈玄庐(秀才)、朱希祖(廪生)、陈独秀(秀才)。这代人作为士绅阶层,又是敏锐的革新者,多数在“戊戌以后,兼求新学”{4},在留学热兴起后,全部走出国门接受新知。这代人深受清末各类政治思潮的影响,均参与了辛亥革命,部分在“五四”时期开展了更为激烈的政党实践。
1880年代出生代,在青少年时期接受过不同程度的传统教育和新式教育,少数人获得了科举功名,绝大多数走出国门接受新知。其中,1885年前出生的多参加过科举考试,甚至获得了低级功名(如刘大白、蒋百里、高一涵、夏丏尊,占22.2%),并且在戊戌维新以后开始进入早期创办的实业学堂;1885年后出生的则是先进入中学,然后进入更高一级的学府。他们在国内接受了中西掺杂的教育后,多数选择出国留学(仅汪优悠除外,占94.4%),其中以留日为主(占83.3%),而且多受清末革命思潮的影响。如论者所言,由《新青年》代表的这代教育背景驳杂的人承担的是革命者与启蒙者的双重任务{5},并倡导了新文学运动。但是,1880年代(含之前)出生代对政治的热情远远超过新文学,在倡导或赞助新文学后很快转向其他领域,只有极少数人如周氏兄弟继续着文学的道路。
与前代不同,1890年代出生代在少年甚至童年时期,便置身于一个全新的教育机制(经由1902年“壬寅学制”、1903年“癸卯学制”、1905年废科举而确立的新式教育体系),基本接受了系统的新式教育。他们大多数上过短暂的私塾,然后进入朝廷主导的新式学堂,从初等小学、高等小学到中学堂。接受中等教育之后有两种选择,一部分选择直接留学,或考取官费留学,或依赖家庭私费留学;一部分选择进入国内高等学府(相对匮乏),之后再选择留学或就业。这一代留学的共53人(占66.3%)、57人次。其中留英10人,留欧(含法、德、瑞士)11人,留日18人,留美15人,留苏4人。对于1890年代出生代而言,新式教育不再是鲁迅那一代所不甘的“异路”,而是“一般人的崇拜和惊异的目标”{1},并在经历了“凡是新的,总是好的”{2}思想训练后,成为更加无畏的一代。1890年代出生代是前一代最早的拥护者和响应者,却同样驳杂,一部分人属玩票性质(以新潮社成员为代表),一部分人以更为系统的知识结构(或文学知识)开拓着新文学。
1900年代出生代成长起来之时,国内教育体制在经历 “壬子-癸丑学制”(1912-1913年)、“壬戌学制”(1922年)后更加完善,大学、专门学校等高等学府大量设立。因而更多人选择在国内接受高等教育,共67人(58.3%),但依旧有不少人选择中学后直接留学或大学后出国深造,共43人(37.4%)、46人次。其中留日20人、留欧(法、德)14人、留美8人、留英2人、留苏2人。与1890年代出生代相比,这代人有更强烈的反体制(反学校甚至政权)冲动与实践,经历了“五四”前后的学潮、政党政治,其后遭遇了更加猛烈的国民革命(参与者比比皆是)。这代人正是之前两代倡导和实践的新文学的最初接受者,并且是后来推动新文学多元化的主力。
教育背景与家庭出身紧密相关。“五四”新文学家多出自非富即贵的士绅、商人阶层,也正是新式教育受惠最大的阶层。经统计,“五四”新文学家的父兄辈倾向、学习、教授甚至创办新学的共43人(占总数的19.6%),如1880年代出生代的周作人、沈兼士、钱玄同,1890年代出生代的胡适、刘半农、丁西林、郭沫若、白薇、袁昌英、徐祖正、林语堂、郁达夫、张资平、沈德潜、成仿吾、闻一多、胡愈之、陈源、陶晶孙、许钦文、宗白华,1900年代出生代的曹聚仁、沈泽民、废名、吴文祺、王礼锡、林如稷、孟超、王以仁、韦素园、台静农、林徽因、梁实秋、胡思永、陆侃如、丁玲、艾芜、韦丛芜、张友鸾、臧克家、蹇先艾、李健吾、徐霞村等。从社会学角度分析,家庭出身作为重要的“社会资本”,有助于人们获得通过教育而来的“文化资本”,进而增加人才竞争的优势。如布尔迪厄所言,“教育行为中产生的学术性收益,依赖于家庭预先投资的文化资本这一事实,况且,教育资格在经济和社会方面的收益也依赖于社会资本,而这种社会资本又是继承得来的,它可以用来支持人们获得那种收益”③。
综上所述,“五四”新文学家各代均有过时间不等的私塾等传统教育(在1900年代出生代那里,私塾也往往是进入新式学堂前的选择),但基本上都接受了新式的中等以上教育(仅受初等教育的寥寥无几,仅有张静庐、应修人、周贻白、王鲁彦、沈从文等人),并且很多成长为不同领域的专家学者。对于“五四”新文学家而言,新旧夹杂的教育背景提供了打通古今的视野,系统的新式教育提供了中西文学对接的可能,而普遍的高学历和多学科背景保障了文学创作的广度与深度,不同的教育背景加剧了文坛的派系分化(如某籍某系,英美系与法日系等等)。endprint
五、社会职业
“五四”新文学家的新式教育背景,造就了新文学与新式教育、城市不可分离的关系。根据材料制成“五四”时期新文学家社会职业或身份(以1919年为主)分布表(简称表三)。
根据表三可知,新文学家的社会职业或身份(不少人身兼多职,择其要职)主要由四部分组成:一是教师(主要是中高等学校教师),二是学生(主要是中等及以上学校学生,包括极少数初等学校学生),三是报刊编辑,四是少数其他职业。新式教师、学生和报刊编辑等均是近代的新兴行业,而且多分布于大小城市。其中,以教师与学生为主,占总数的87.7%,表明“五四”新文学的创建主体是新式学校的师生。
不同的社会职业或身份,在不同代际所起的作用并不同。1880年代(含之前)出生代的先驱为数很少,但举足轻重。其中,教师是最重要的开创者,以《新青年》为平台的北京大学教师是最核心的倡导者,其他如刘大白、陈望道、李青崖、罗黑芷、叶伯和等人分别是杭州、长沙、成都等地的中学教师,正是各地方最活跃的响应者。报刊编辑是重要的合作者,如蒲殿俊、沈玄庐、蒋百里分别负责《晨报》《星期评论》《改造》等重要的综合性报刊,提供了舆论支持和发表平台。
之后两代,学生成为最重要的主力军,分别占70%、92%,但因为年龄的差异,1890年代出生代以中等以上学校学生为主,而1900年代出生代以中学生为主。两代学生的位置不同,1890年代出生代多能独当一面,与前代教师是合作或冲突的关系,从不同维度推进了新文学。以当时最重要的两个文学社团为例,文学研究会是师生合作的范例,12位发起人中,朱希祖、蒋百里、周作人为老师辈,而许地山、郑振铎、孙伏园等均为1890年代的学生辈;创造社早期核心成员均为1890年代出生的留日学生,是代际冲突的代表,声称“前一期的陈,胡,刘,钱,周主要在向旧文学的进攻,这一期的郭,郁,成,张却主要在新文学的建设”,并且“和胡适之对立,和文学研究会对立,和周作人等语丝派对立”。{1}1900年代出生代普遍年龄偏小,很多人作为中学生参加了五四运动,是新文学为数最多的接受者,也是前代学生在各地方的合作者,并仿照前者成立了各种地方性的文学社团(如北京无须社、明天社、星星文学社、清华文学社、曦社,上海浅草社、狮吼社、兰社,天津绿波社,杭州湖畔诗社,绍兴微光文艺社,汕头火焰社等),作为“文学青年”共同构成了一个“新文坛”。{2}
可以推断,无论是新式学校的师生,还是报刊编辑等,均处于城镇,而且主要集中于北京、上海等大都市。正如张灏所言,现代知识分子是一群脱离乡土社会的“游离分子”③。“五四”新文学的主体(作者、读者和编辑)基本上是受过新式教育的现代精英,而新文学的生产、流通与消费基本上是在城市进行的,可谓高度精英化和城市化的文学。
六、结语
上文从量化的角度分别统计了219位新文学家的年龄结构、地理分布、家庭出身、教育背景与社会职业,可知“五四”时期新文学家是由不同背景的社会群体构成,其主体特征却有迹可循。将各项条件拼凑之后,可获得一幅相对完整的群体图景:以1880年代、1890年代、1900年代三个出生代构成,分布于沿海、沿江省份,尤其是浙江、江苏、四川、湖南、安徽等省,出身于传统精英的士绅阶层与新兴的商人阶层,普遍接受了国内或国外的新式教育,并且栖身于城市里的新兴职业或领域(如新式教师、报刊编辑与学生)。
此类量化的生平资料,只是进一步探究“五四”时期新文学家群体内部复杂性的基础。在量化统计的同时,本文还从代际的角度分别考察了三个出生代的主要特征与表现:1880年代(含之前)出生代,多出身于浙江的士绅阶层,经历科举与留学后栖身于新式学校与报业,是倡导新文学的先驱;之后两个出生代,为数众多,多出身于浙江、江苏、安徽、四川、湖南等省的士绅与商人阶层,经历了国内或国外的系统新式教育,“五四”前后作为学生辈分别成为前一代的合作者、挑战者或模仿者。
【责任编辑 穆海亮】
① 李泽厚:《略论鲁迅思想的发展》,《鲁迅研究集刊》第1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79年版,第59-60页。李泽厚在之后专门以代际为序对二十世纪文学进行具体的论述,参见李泽厚:《二十世纪中国文艺一瞥》,《黄河》1987年第4期。
{2} 陈思和:《中国新文学整体观》,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第1-14页。
{3} 卡尔·曼海姆认为“经历同一具体历史问题的青年可以被视为处于同一现实代;而同一现实代中的不同群体以不同的方式利用共同的经验,因此构成了不同的代单位”。参见[德]卡尔·曼海姆著,徐彬译:《代问题》,《卡尔·曼海姆精粹》,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92页。
{4} 刘纳:《嬗变:辛亥革命时期至五四时期的中国文学》(修订版),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93-294页。
{5} [美]舒衡哲著,刘京建译:《中国启蒙运动——知识分子与五四遗产》,北京:新星出版社,2007年版,第65-108页。
{6} 姜涛:《公寓里的塔:1920年代中国的文学与青年》,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19页。
① [德]卡尔·曼海姆著,徐彬译:《代问题》,《卡尔·曼海姆精粹》,第96页。
{2} 邱睿:《南社诗人群体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409-438页。
① 曾大兴:《中国历代文学家的地理分布——兼谈文学的地域性》,《学术月刊》2003年第9期。
{2} 《江苏教育总会呈学部请变通初小学堂章程文(宣统元年)》,舒新城主编:《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中册,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81年第2版,第439页。
{3} 《胡尔霖:拟上学部条陈(1908年)》,李桂林、戚名琇、钱曼倩主编:《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普通教育》,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233页。endprint
{4} 这一地理格局与之前的南社相近。经孙之梅统计,南社成员集中于江苏、浙江、广东、湖南,四省人数约占总人数的五分之四。参见孙之梅:《南社研究》,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51页。
① 张灏著,崔志海、葛夫平译:《梁启超与中国思想的过渡(1890-1907)》,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年版,第83页。
{2} 马敏:《官商之间:社会剧变中的近代绅商》,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88页。
{3} 鲁迅:《且介亭杂文二集·文坛三户》,《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52页。
{4} 张仲礼分士绅为上层士绅(包括举人、贡生、进士、官吏等)与下层士绅(包括生员、增生、捐贡生等)。参见张仲礼:《中国绅士研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6—7页。
① 鲁迅:《〈呐喊〉自序》,《鲁迅全集》第1卷,第437页。
{2} 李宗刚:《父权缺失与五四文学的发生》,《文史哲》2014年第6期。
{3} 严家炎专门对阿英编《中国新文学大系·史料索引》中的142位作家进行统计,外国学习或考察、工作过的占到60%以上。参见严家炎:《论“五四”作家的西方文化背景与知识结构》,《上海鲁迅研究》第16期,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3页。
{4} 吴虞:《邓守瑕〈荃察余斋诗文存〉序》,赵清、郑城编《吴虞文集》,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 1985年版,第140页。
{5} 陈万雄:《五四新文化的源流》,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181-185页。
① 郁达夫:《书塾与学堂——自传之三》,王自立、陈子善编《郁达夫研究资料》上卷,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6页。
{2} 曹聚仁:《我与我的世界》,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4年版,第24页。
{3} [法]布尔迪厄著,包亚明译:《文化资本与社会资本》,《文化资本与社会炼金术——布尔迪厄访谈录》,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194页。
① 麦克昂(郭沫若):《文学革命之回顾》,饶鸿竟等编:《创造社资料》下册,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600页。
{2} 姜涛:《公寓里的塔:1920年代中國的文学与青年》,第12页。
{3} 张灏:《中国近代思想史的转型时代》,《幽暗意识与民主传统》,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年版,第138页。
作者简介:冯仰操,文学博士,中国矿业大学文法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代文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