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白桦的两篇关于洛阳的散文《洛阳灯火》和《忆洛阳》之间,发生了一场深刻的“记忆”的变形记,这和作家主体在记忆时的想象机制有关,从根本上说则是中国社会变形记的一个侧影。白桦在两篇散文的记忆书写中表现出了一个“问题中人”对于宏大政治的关切和期求,而这在“去政治化”的当下文化语境中必然遭遇落寞。
关键词:经典化;记忆机制;问题中人;去政治化
白桦先生是文学创作上的多面手,在诗歌、小说、戏剧等领域均有非凡的成绩。和很多作家一样,白桦先生并不倾力创作散文,却不时地写作散文,而且颇多佳作。在白桦的散文中,有两篇关于洛阳的散文,即《洛阳灯火》和《忆洛阳》。这两篇散文都可以进入佳作之林,而且其间的同异之处,值得做更深入的探讨。
一、关于两篇散文的一些情况
《洛阳灯火》和《忆洛阳》的内容都和解放战争中的洛阳战役有关,前者发表于1956年8月1日《人民日报》上,可能带有庆祝“八一建军节”的意义,后者发表于2010年3月17日上海《文汇报》著名的《笔会》副刊上。两文的写作和发表隔了半个世纪,这半个世纪的风云变幻足以让普通人有一生三世之感,对于曾经处身于漩涡中的白桦更是如此。因而,对比阅读这两篇散文就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相比而言,《洛阳灯火》的名气要大些,至少在发表当年,算得上是一篇享誉海内的名文。在传媒尚不发达的年代,《洛阳灯火》发表在《人民日报》上,本身就具有传播的优势。更为重要的是,此文随后就被当年的中国作家协会编选、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1956年散文小品选》选入。而且,由评论家林淡秋所作的这个选本的序言中也特意提到了此文:“《洛阳灯火》和《第二次考试》都不过二千多字,可是前者让你通过小小的一个镜头窥见今天的耀眼灯火同昨天的庄严斗争的联系而不由得感到激动;后者通过两次考试场面突出地显示了一个女青年的品质的美。”{1}这个选本共选录了包含巴金、老舍、艾青、臧克家、沈从文、夏衍、唐弢、周立波等老作家文章在内的90篇文章,其中在序言中被提及的有8篇,于此可见《洛阳灯火》当时被推崇的程度。值得一提的是,白桦时年26岁,可能是选本中最年轻的作者。更值得一提的是,《1956年散文小品选》是当时风行天下的一本书。当时,文学出版规模有限,精华性的选本极为难得。从1953年起,中国作家协会开始分年度编选诗歌、短篇小说、散文等文体的选本,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散文选本的出版随着文坛散文观念的变化有所调整,一开始是《散文特写选》,1956年随着百花时代中散文复兴讨论的展开,五四美文传统和现代杂文传统开始得到一定程度的重视,于是偏重写实、及时报告生活动态的特写与更讲求艺术性的散文分开编选,也因此《1956年散文小品选》在五十年代的文学选本中成为最具有生命力的一个选本,其选录的文章有很多篇成为后来文学史在叙述这一阶段散文创作时常常提及的篇子。白桦的《洛阳灯火》也同这个选本一起进入了经典化的历程。
发表于2010年的《忆洛阳》虽然去今未远,经典化却已经开始了。由王尧主编、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隆重推出的《二十一世纪中国文学大系2001-2010·散文卷》就收入了此文。如此的经典化虽然匆忙和急促了些,但也说明白桦此文的影响力。即便没有这个选本,此文发表于屡屡推出散文名篇的著名的《文汇报》《笔会》副刊,也是不可等闲视之。我以为,此文当属白桦晚期创作中的重要作品。
二、在记忆与书写之间
《洛阳灯火》和《忆洛阳》的主题应该说都是记忆。《洛阳灯火》写的是火车软席卧铺车厢里的故事:叙述者“我”所在的车厢里有一位白了头发的中将,有一个从洛阳新安县上来的少校,还有一位带着孩子的年轻女人,因沉睡而未能参与到故事中来。火车临近洛阳站时,将军和少校展开了对话,中心话题是两人都曾参加的洛阳战役。将军“沉重而激动”地感慨:“洛阳!洛阳!这个城市我是不会忘记的……”其原因则是:“哪里流的血多,哪里就能记得最清,我在洛阳虽然没有流血,可有一个同志替我流了很多血。”紧接着,将军从皮包里拿出自己以前的日记本子,让少校看记载洛阳战役的一页。这一页记下的事情是:将军在洛阳战役中奋不顾身地靠前指挥,结果敌人的迫击炮弹在将军身旁纷纷炸响。危急关头,行进中的兄弟部队的一个穿灰军装的同志把将军扑倒并压在身下,成功地掩护了将军。而这位同志的额头却被炮弹击中,“往外冒着血,很显然,是一个很危险的伤口”。战争结束后,将军一直惦念着这位无名战友。将军在日记中写道:“他也许会流血过多而牺牲;即使能治好,他的额头上也将留下很深很深的疤……我祝福英勇的战友长寿!希望他能活着继续战斗……”火车在洛阳站停下来时,少校把将军的日记读完了,眼睛也因为感动而潮湿了。叙述者“我”通过对少校举止的观察和描述(文章一开始就写少校“一进车厢就没脱帽”,结尾又写少校读完日记后“用手把自己的帽沿往下拉了一拉,拉得几乎压住了眉毛”),暗示将军眼前的这位少校就是当年洛阳战役中那位冒死掩护将军、额头被击中的同志。
《洛阳灯火》的主旨在于讴歌战士对将军的爱戴和将军对战士的感念,尤其是后者,可能是作者偏重书写的,这种新型的同志之爱当然属于新的部队——人民解放军。值得一提的是,为了确证将军感念士兵的真實性,白桦在散文中把将军的日记原样抄录下来,尽管这日记占了散文近三分之一的篇幅。他让叙述者“我”看到散文的缘由也是巧妙的:“少校接过将军的日记本,由于灯太高,他不得不站起来看,这么一来,不但他能看清,就是我也能看清,我觉得好在是将军以前的日记,没什么秘密,并且将军示意让我看,我也就顺便看了一遍。”作者如此巧妙的机会创设还有另外一重考虑,即让通过叙述者“我”呈现的将军日记在这里具有打捞历史记忆的意义。为此,作者在散文中还借将军之口道出打捞并书写历史记忆的迫切性和必要性:“我不会写得像小说那样动人,小说是作家写的,可有很多作家不屑像我记日记那样,把一些好同志和真事写出来。”将军略含讽刺的自谦,其实也代表了当时文坛对于作家创作不能及时书写时代精神的批评。不过,散文中整篇引录的将军日记,文笔并不差——这很可能是作者白桦代拟的日记。而且,《洛阳灯火》所讲的将军与士兵的重逢也太过巧合了,虽然将军没有认出士兵。在这个意义上,《洛阳灯火》真是“像小说那样动人”。将散文写得像小说,是当时散文界的风气使然。散文和其它文体一样,都被要求及时反映火热的生活和斗争,书写新的时代精神,虽然这篇散文写于百花齐放的1956年,但散文复兴五四美文传统的动向,身处体制内的白桦显然没有也不大可能感受得到。因而,讲求“有我”、崇尚个人情感表达的散文不能不经历一番变异。今天来看,《洛阳灯火》中的“我”或许也可以不指向作者白桦本人,而更像是作者设置的一个第一人称叙事人。endprint
在《洛阳灯火》中,记忆的主体无疑是那个深情感念士兵的将军,他所珍藏的日记也确证了这记忆的真实性。这种真实性在文中还得到了士兵的确认,作为客观观察者“我”的确认,是毋庸置疑的。
在2010年发表的《忆洛阳》中,白桦书写的是自己关于洛阳战役的记忆。散文中的“我”指向的就是作者本人,这篇文章彰显了散文作为最具有直接表现性的文体的表达特点,呈现了白桦先生的人格。在文章开始,白桦写了自己参与其中的部队的急行军,由于保密,白桦和士兵们并不知道行进的方向和作战的目标,但白桦很快发现了龙门石窟以及石窟最大的佛像卢舍那:“在威严的金刚们衬托下,卢舍那佛微微低下的头,似乎在俯瞰众生,十分慈祥,十分亲切。”白桦由此发现了部队的重大军事秘密——进攻目标是古都洛阳。白桦紧接着写了洛阳战役的惨烈,敌人强悍,我军伤亡巨大。白桦重点写了自己行进中的发现:在敌人所制造的枪林弹雨中冲过一座木质大桥时,突然发现“接近突破口的一段桥面木板并不存在”。自己心生诧异,面对六公尺的桥面高度、两公尺长的桥面空缺,前面的战友们是怎样突击过去的呢?自己冲锋时才发现断缺的桥面下有一座小山,战士们和“我”都是在小山上搭上一脚才飞跃过去的。“我”冲过桥后用了一秒钟时间做了一个回眸,才发现那座小山是由被击倒的战士们的身体堆积而成的,而且“我”还看见“伏身在小山顶上那位战友的一只手掌,似乎颤抖了一下”。白桦紧接着回忆他一秒钟回眸之后的情景:“他还活着,他还活着……我喃喃地念叨着。因为这一瞬间的迟疑,我被身后的战友狠狠地推了一把:闪开!我当然知道,这是铁的战争定律,所有的一切都要在‘胜负大局面前消失!包括年轻的生命。”对洛阳战役的记忆,白桦就写到这一幕为止。这当然可以理解,因为这是白桦多年来未能释怀的一幕:“我的眼睛里浮现的一直是在那一瞬间的回眸中看到的画面——一只颤抖的手掌。我的脑子里一直都在想:那一刻,当那些勇敢的先行者们,在承载着我最后一跳的那一刹那,是已经死去?还是一息尚存呢?这问题不仅在当时,在后来,在那些更加惨烈的战斗中,甚至在没有战争的漫长岁月,到老,都困扰着我。”这个问题显然是个沉重的话题,不仅会困扰着白桦,而且会困扰着每一个人。很显然,这是一个深刻的悖论性问题和两难情境。因为胜负大局,年轻的生命可能死于自己战友的践踏,在构成那座小山的战士中,不仅死者的尸体得不到尊重,而且伤者的身体也得不到及时的救治,他们被迫死于同伴的踩踏。
有意思的是,《忆洛阳》并未写到这里就结束了,后面还有意味深长的一段。为了便于展开讨论,不妨抄录在这里:
1964年夏天我在青岛,一个偶然的机会,认識了北海舰队的政治委员丁秋生中将,谈起来我才知道,1947年初,他是华东野战军第三纵队的新任政治委员,在洛阳战役,华野三纵就是主攻东门和北门的部队。有一天,他正在海边垂钓,我把17年前洛阳东门楼那座桥头的情景描述给他听,问他还记不记得。他想了一下,说:“我忘了!”我立即发现,在他回答我的时候,本来直视着我的目光突然从我脸上移开了去。我很怀疑,他真的忘了?于是我对他说:“我为什么总也忘不了呢?……那只手。”他又回答了三个字:“忘了它!”但是,人生在世,有些事、有些话、有些画面,的的确确是怎么都忘不了的,直到死……
这一段回忆的有意思之处在于又出现了一个参加过洛阳战役的中将,而且有名有姓。这名中将和《洛阳灯火》里的那位中将是否为同一人,我们不得而知,似乎也难以考证。但《忆洛阳》和《洛阳灯火》的相似性至此已经足够了,足够我们探讨同中之异了。先说两位中将的差异:《洛阳灯火》里的中将感念掩护自己的战士,将记忆铭刻在日记里,并且批评作家们对英雄事迹的忽略和遗忘;《忆洛阳》里的中将应该记得洛阳战役中被踩踏的由战友身体堆积而成的小山,却说“我忘了”,并且有些强制性地甚或命令式地让别人也“忘了它”。这种对待记忆的态度的反差,缘于记忆内容及其意义指向的不同:《洛阳灯火》里被将军保存于日记中,并且不吝拿出来让别人分享的记忆,指向的是军队中充满同志之爱的新型上下级关系;而《忆洛阳》里被将军自己遗忘(可能也是自我的强制性遗忘),并且要求他人遗忘的记忆,指向的无疑是在新的意识形态中无法化解和消融的人民军队中的幽暗片段。
记忆不可能呈现自身,它总是以被记忆的方式出现,而在文本中则总是摆脱不了被书写的宿命。因而在讨论文本中呈现的记忆之后,讨论一下文本本身是如何被构建的,就成为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整体看来,《洛阳灯火》和《忆洛阳》像是一个故事的不同版本,或者一个故事的不同讲法,这在文学创作领域并不鲜见,尤其是在历史发生变革的时代,“重述”几乎本质性地成为写作的症候。白桦的这两篇散文也可作如是观。但问题在于,《洛阳灯火》和《忆洛阳》是两篇以真实性为诉求的散文,而非两篇以虚构性为特征的小说,其中所关涉的记忆的问题就值得深究了。如前所述,《洛阳灯火》中的“我”或许并不指向作者白桦本人,但如果我们不怀疑白桦此文写作的真诚性,以及白桦对散文文体真实性的尊重的话,那么这里的“我”是应该指向白桦本人的,进而白桦所看到的将军关于洛阳战役的日记、少校的反应都应该是真实的;而《忆洛阳》中的“我”则毫无疑问是白桦本人,他关于卢舍那大佛的记忆、关于战斗中那只颤抖的手的记忆、关于他和丁秋生中将之间对于洛阳战役记忆的讨论的记忆,其真实性当然应该由他本人负责。应该说,《洛阳灯火》和《忆洛阳》之间还是有些矛盾之处的,至少形成了矛盾性的对应。当然,也可以说,一场洛阳战役,既发生了战士掩护将军、将军感念士兵的事,也发生了死伤战士身体被战友堆积踩踏的事。但在白桦而言,他在书写中至少对记忆进行了选择和淘洗,否则我们无法想象“总也忘不了那只手”的白桦在1956年临近洛阳站的列车上阅读将军日记时的情景。
还有一点存疑的是,白桦的记忆中关于卢舍那大佛的描述。白桦在文中描述大佛的“慈祥”“亲切”,是为了反衬战争的残忍酷烈,但问题是,对于大佛的“慈祥”“亲切”的印象是当初就有的,还是白桦回忆时所添加的?如果不是添加的话,那么当年刚刚参军、意气风发且经历了一夜急行军而“十分疲惫”的白桦,是否能对大佛产生如此深刻的感受,实在令人生疑。如果是后来回忆时添加的话,那么尽管添加的大佛形象并不虚假,大佛的“慈祥”“亲切”甚至是一种客观存在,但这记忆并非是全然真实的。endprint
在关于记忆的研究中,有一种“闪光灯”理论,阐释的是大量记忆中有一部分记忆突然被照亮的现象。而被照亮的原因,则是主体在按下闪光灯的时刻的心灵状态。正是因为此在状态的心灵的介入,被照亮的记忆如同处于闪光灯刺眼的光芒照射下的事物一样,和真实的、原初的存在有所差异。在一些研究记忆的心理学家看来,记忆是“我们回顾往事、理解现在并憧憬未来的综合产物”,是“对往事的想象性重构”。{1}这种主体对记忆的重构力量虽然有些夸大,却是值得注意的经验。而事实上,在涉及一些重大的公共话题时,记忆往往成为各方话语权力拥有者争夺的对象。无论在中国还是在世界范围内,都出现了很多被相信的人为制造出来的虚假的回忆,原因就在于这些回忆“在一定程度上是切切实实地根据一种社会期待态度写成的”,对于相关者来说,“虽然不是真实的但却是正确的”。{2}白桦的《洛阳灯火》和《忆洛阳》,虽然在真实性问题上可能是相互矛盾的,但在两文分别发表的年代,无疑都被确认为正确的回忆,而白桦对记忆的选择性书写,也可以说是“在一定程度上是切切实实地根据一种社会期待态度写成的”。
三、“问题中人”白桦的执着与落寞
白桦经历过20世纪的许多重大事件,这些重大事件成为其作品的重要精神刻度,而重大事件衍生的重大问题则成为白桦创作的持久动力,可以说白桦是文学创作上的“问题中人”。所谓“问题中人”,源自著名思想家梁漱溟《1928年在广州中山大学的講演》一文。他在这次演讲的最后说:“我始终不是学问中人,也不是事功中人。我想了许久,我是什么人?我大概是问题中人!”{1}梁漱溟“学问中人”“事功中人”“问题中人”的定位描述,使得20世纪的许多英才俊杰感到深刻而贴切,也使得后来研究20世纪杰出人物的学者感到深刻而贴切。根据梁漱溟提供的描述框架,作为一个作家,白桦没有事功可言,不是“事功中人”;他也没有长期沉浸于某一门学问而超脱于世事,如果说文学创作算一门学问的话,白桦也没有将其作为一门学问来对待,他的创作不能算是纯文学,他的作品也并不谋求表现恒久普遍的人性,而往往以拷问、追问重大问题见长。因而,白桦无疑属于“问题中人”。
对于“问题中人”白桦而言,“问题”带给他创作的动力和激情,也带给他卓著的声誉,尽管这声誉常常以争议的形态呈现。但容易被人忽视的是,“问题”也带给作家以限制,它限制作家的分析能力,甚至僵化作家的思维。现代文学史上出现过一种“问题小说”,其生命往往随问题的结束或转移而终结;鲁迅把他的一些杂文视为速朽性的文字,希望这些文字随着它所批评的问题而消亡,虽然“问题”的生命延长了杂文的生命,但鲁迅显然意识到了这些文字的局限,尽管其中不乏犀利的思想洞见。关注问题进而被问题所牢笼,是大多数“问题中人”的命运,应该说白桦也是如此。白桦的创作,屡屡引起争议,其原因主要在于挑战意识形态主流话语,因而也往往给人以往枪口上撞的印象,用一位访谈者的话说“总是不断地给人运送炮弹”{2}。甚至可以说,白桦似乎习惯于引起争议,并因此确证自我创作的价值。白桦声名最为卓著的时代是80年代初,这也是白桦叩问时代问题最为激烈的时代。这一时期的白桦,作为文坛的“归来者”,加入了对“伤痕”沉思的作家的行列,并且走在了最前面,从而也陷入漩涡的中心。但处身风口浪尖上的白桦很快收获了巨大的声誉,迎来了其人生中的光辉时刻。这光辉无疑是他所拷问的重大问题带来的,这一重大问题即对文革悲剧的沉思。白桦的沉思论断是自由民主及人道主义的缺乏,他所批判的对立面则是被他视为封建专制的黑暗力量。这一论断在当时是有思想水平的,白桦也据此创作出了一批有影响的作品,除了饱受关注的《太阳与人》(即《苦恋》)之外,还有《曙光》《吴王金戈越王剑》《今夜星光灿烂》等佳作。今天看来,白桦对问题的思考显然是有些抽象化了,未能作更深入更具体的分析,反思的抽象化也造成了历史解释力的有限,以及创作上的一些问题。现在回头重读当年对于白桦的批评文章,尤其是唐因、唐达成的《论〈苦恋〉的错误倾向》一文,不能说其中的分析完全没有道理可言。
尽管如此,在80年代之后的90年代、21世纪,白桦依然执着于对这一问题的叩问、追问,一个充分的动力是这一问题仍旧没有得到解决,白桦的沉思论断仍然有相当的效力。在此值得提出的,是白桦的人格倾向。白桦生于在文化风俗上属于楚地的河南信阳,在创作和言谈中多次提及对屈原的崇拜,屡受批判的白桦,也没有像其他被批判者那样选择离开祖国,而是坚持留在国内,“觉得在国外好像失重了一样”③,这令人想起屈原对故国的眷恋不舍;在性格上,白桦也认同屈原那种“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的执着。白桦的执着决定了他在以后的时日里继续叩问自由民主等问题,也决定了他的求索延续了封建专制与自由民主二元对立的思维。白桦晚年耗费十年心血写成的长诗《从秋瑾到林昭》等作品即是如此。但有所改变的是,因为时过境迁,白桦书写的对象是秋瑾、林昭以及陈寅恪这些他并不熟悉的题材,这些话题虽然在文化思想界引起热议,但并非白桦最适宜发言的领域。白桦选取这些题材进行创作,显然是为了借用话题的敏感性以再次撞击现实、再次挑战主流话语,从而再次引起热议。白桦显然是不甘寂寞的,这是一切执着者都会有的心态,我们不必苛求白桦,也没有理由要求白桦的超然。但80年代过后的白桦,又是寂寞和孤独的。对于这种落寞和孤独,白桦认为是思想者必然的命运,但仍然表达了自己的失意和不满。在一篇访谈中,白桦认为他的孤独是“进入市场经济以后社会兴奋点也有些多元化”“读者群分化”{1}以及评论家势利而冷落他的结果。白桦的分析虽然有些道理,但从根本上来说,他的孤独和落寞是社会转型的结果,即90年代以来,中国开始进入一个“去政治化”或者“后革命”的时代。在这样一个时代,“现代化、市场化、全球化、发展、增长、全面小康和民主等概念均可以看作是一种‘去政治化的或‘反政治的政治意识形态的关键概念,正是这些概念的流行导致了人们没有能力展开深入的政治思考”{2}。在人们“没有能力”或者说没有兴趣进行政治思考的时代,白桦坚持开展政治思考,并且他的思考由于总体上没有超出80年代从而显得迂阔而抽象,也未能引发人们的热议,这和白桦在80年代初屡屡触及社会兴奋点的境况不可同日而语。虽然白桦晚年的创作,诸如《从秋瑾到林昭》等受到一定程度的关注,也曾介入当下思想语境中的左右之争,但很快被淹没在泛滥的话语泡沫中。因为在技术主义、发展主义等意识形态占据主导地位的去政治化的时代,左右两翼从根本上来说是尴尬失语的。这也决定了置身其中的白桦的思考和言说是无力的。endprint
白桦或许未能清楚地意识到当下思想文化语境的复杂性,他或许并不适宜作一个思想者。白桦的执着使他更适宜作为一个满腔热忱的诗人,时刻寻找着兴奋点或突破口来倾泄蓄积的诗情。而《忆洛阳》中的记忆就是白桦寻找到的一个兴奋点。也许是过于兴奋了吧,其中的记忆多少有些可疑。不过,对于诗人而言,在记忆中注入想象似乎是难免的事情,这缘于诗人对真情或真理的执着。正如法国诗人哲学家加斯东·巴什拉所言说的那样:“记忆与想象的结合使我们在摆脱了偶然事故的诗的存在主义中,体验到非事件性的场景。更确切地说:我们体验到一种诗的本質主义。”③这种“诗的本质主义”在白桦而言,大概指的是对人道的捍卫、对自由民主的呼唤吧。
“文变染乎世情。”将白桦2010年发表的《忆洛阳》与其1956年发表的《洛阳灯火》相比,其间的记忆的变形记真是令人触目惊心。但如果把这场记忆的变形记视为60年来中国变形记的万千侧影中的一个,那么我们就会释然。
【责任编辑 穆海亮】
此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十七年文学批评史研究”(14CZW011)、河南省青年骨干教师资助项目、河南省高校科技创新人才(人文社科类)项目、河南省教育厅学术技术带头人、河南高校社科优秀学者支持项目、信阳师范学院南湖学者青年计划项目资助项目成果之一。
① 林淡秋:《1956年散文小品选·序》,中国作家协会编选《1956年散文小品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第3页。
① [美]丹尼尔·夏克特著,高申春译:《找寻逝去的自我:大脑、心灵和往事的记忆》,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356、96页。
{2} [德]哈拉尔德·韦尔策著,季斌、王立君、白锡堃译:《社会记忆:历史、回忆、传承》,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66页。
① 梁漱溟:《读书与做人》,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11年版,第76页。
{2} 鲁豫、白桦:《白桦,真正的诗人》,《贵阳日报》2009年5月10日。
{3} 同上。
① 朱健国:《白桦珠海说孤独》,《文学自由谈》2003年第3期。
{2} 汪晖:《去政治化的政治:短20世纪的终结与90年代》,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37页。
{3} [法]加斯东·巴什拉著,刘自强译:《梦想的诗学》,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151页。
作者简介:吕东亮,文学博士,信阳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当代文学批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