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军政
摘 要:对黄庭坚词的评价,在词学史上颇多争议,既有以俚俗俳狎严厉指责的,也有以意趣深至赞扬的。黄庭坚的词早期受柳永影响,致力于俚俗之作,后期因苏轼的启发,引诗法入词,另择新路,词风发生转变,创作了大量“诗化”的作品。黄庭坚在词坛的地位虽然并不显著,但无论俚俗之作,还是“诗化”的作品,都表现出创新的精神,这种精神来源于宋词发展的时代趋势,黄庭坚敏锐地把握并顺应了这种趋势,因此,研究黄庭坚词的变化,有助于深入把握北宋词风发展转变的这一重要契机。
关键词:黄庭坚;词风;俚俗;诗化
北宋词的发展经过柳永和苏轼的革新,显示出旺盛的生命力。柳、苏二人的时空碰撞,对北宋后期词坛影响深刻,许多词人在潜移默化中沿着他们指引的方向从事词的创作,北宋词风开始产生持续性的转变。黄庭坚虽然不以词称名,但深厚的文学素养形成了他敏锐的感知力,词坛的风尚与变化清晰地体現在他的创作中,使他成为北宋词坛的关键人物,他的词与宋词转变的节奏表现出高度的一致。深入认识黄庭坚词风的变化,就能把握柳、苏影响下北宋中后期词风转变的微妙之处。
一、黄庭坚词的争议反映了宋词的“新”变
柳永和苏轼都极大地推动了北宋词坛的变革,因此,当时颇受诟病,这是社会接受新事物的正常反应。山谷词早年受柳永影响,俚俗而浑亵,后又受到苏轼启发,在创作中融入诗法,面貌为之一新。黄庭坚的词名不如诗名响亮,但是他的创作随词坛风尚而变,在当时仍然是焦点人物,对山谷词的评价,也是词论家们热衷的一个话题。
在黄庭坚生活的北宋中后期,已开始有人从不同立场对其词作进行评价:如陈师道明确肯定山谷词,认为“今代词手唯秦七、黄九尔,唐诸人不迨也”。{1}这是说当时词坛上能够称得上“词手”的唯有秦观、黄庭坚二人,他们的作品超越了前人,最重要的是体现着时代风尚,代表了北宋后期词坛的创作动向。此评价遭到后世学者批评,如吴梅就认为黄庭坚的成就不如秦观,而陈以秦黄并称,便是有意抬高黄庭坚,故批评此论为“阿私之论”{2}。全面考察秦黄词作,吴梅之观点诚为确论。
虽黄词实难比肩秦词,但陈师道“秦七、黄九”并称的说法,却成为词史上一种共识。明清之际戏曲家李玉《南音三籁序》指出:“赵宋时黄九、秦七辈竞作新词,字戛金玉。”③李玉强调黄、秦二人的贡献在于“竞作新词”,而“新”的表现在于“字戛金玉”,这是说词的语言当时酝酿着变化。黄庭坚的词的确不如秦观词婉丽丰润、流畅蕴藉,但他们二人有一个共同特点,即重视语言上的创新,这正是北宋后期词坛充满活力的表现。秦观坚持了词的传统风格,有意回避柳永之俚俗和苏轼之不羁,但在词情、词韵、语言文字上勇于作新的尝试。黄庭坚的创新精神更为激进,他把自己在诗学方面的体会融入词的创作,翻开《山谷词》,“化诗为词”的作品比比皆是。如《水调歌头》(瑶草一何碧)中“红露湿人衣”一句即从王维《山中》诗的句子“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脱化而来,“我为灵芝仙草,不为朱唇丹脸”则从苏轼《咏黄州定惠院海棠诗》“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化出。此外,这首词中还运用了陶渊明《桃花源记》和李白“谪仙人”的典故,这是他以江西“诗法”入词的表现。类似的创作方法在黄庭坚的词中使用非常普遍,反映了黄庭坚在词的创作上求新求变的探索,这也是他能够和秦观在当时词坛齐名的原因。
黄庭坚以诗法入词的尝试招致了同为“苏门四学士”的晁补之的批评:“黄鲁直间作小词,固高妙,然不是当行家语,是著腔子唱好诗。”{1}晁补之的态度,代表了北宋后期词坛诗词异体的普遍看法,对于混一诗词文体的行为颇不以为然。即便如此,他也不得不承认黄庭坚的词写得“高妙”。所谓“高妙”,体现为技法的娴熟、音韵的和谐。但是晁补之接着就指出黄庭坚词“不是当行家语”。那么谁的词“当行”呢?在当时的词人中,恐怕只有秦观的词堪当此评价。晁补之评价秦观道:“近世以来作者,皆不及秦少游。如‘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虽不识字人,亦知是天生好言语。”{2}晁补之认为诗和词存在着根本上的界限,诗宜雅致,词宜通俗,黄庭坚推动词走向“诗化”的道路,是对诗雅词俗的背离。
虽然北宋中后期诗词异体的传统观念依然盛行,不过词的创新趋势难以阻挡。词的“新”变有两大推力,分别是柳永和苏轼。柳永在北宋词坛第一个“变旧声作新声”,通过旧调翻新、选用时调等手段,开始大量制作慢词;写法上开创了以“铺叙展衍”为标志的“屯田蹊径”;并且大力开拓词的题材,创作了羁旅行役、歌舞、宴饮、赠妓、离情、怀古、咏物、投献、游仙、悼亡等内容的词。由于柳永的创作致力于取悦受众,他的词广为传唱。苏轼的词,内容丰富,形式多样,千变万化,除了进一步发展柳词在题材上的创新,还在词的写法上做出各种尝试,如■栝其他诗、词,以及散文、神话传说等入词。苏轼对宋词的改变是全方位的,因为过于激进,招致词坛上批评的声音不绝于耳,一时之间成为北宋词坛的热点现象。
黄庭坚在词的创作实践中,分别尝试了柳永的以俗悦众和苏轼的以诗为词,找到了宋词发展的方式,即不断地采用“新”方法创作符合时代风尚的“新”作品。虽然当时有一些观念保守的词人对他提出批评,但这正是新事物在成长中必然要面对的问题。黄庭坚词的变化反映了北宋词的发展充满活力,北宋中后期词坛不断“新”变的潮流无法遏制。黄庭坚正是顺应和推动了宋词的发展潮流,获得了宋词发展史上独特的地位。
二、黄庭坚俚俗词体现着北宋中后期的市井风尚
黄庭坚早期的俚俗词,并非如晁补之所言“是著腔子唱好诗”。他早期的词作刻意模仿柳永词的俚俗,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俚俗词适应城市的发展,在北宋中后期最受广大市民阶层的欢迎,因而词坛流行俗词的创作。黄庭坚年轻时曾“使酒玩世”③,他的俚俗词充斥着市井风味,真实反映了当时的市井风尚,这也使他屡受抨击。僧人惠洪在《冷斋夜话》中曾有记载:
法云秀关西,铁面严冷,能以理折人。鲁直名重天下,诗词一出,人争传之。师尝谓鲁直曰:“诗多作无害,艳歌小词可罢之。”鲁直笑曰:“空中语耳,非杀非偷,终不至坐此堕恶道。”师曰:“若以邪言荡人淫心,使彼逾礼越禁,为罪恶之由,吾恐非止堕恶道而已。”鲁直颔之,自是不复作词曲。{4}endprint
这件事黄庭坚在为晏几道的词集撰写的《小山词序》中也提到过。根据这两段记载可知,黄庭坚年轻时写了不少“艳歌小词”,这些作品“以邪言荡人淫心”,如《千秋岁》:
世间好事。恰恁厮当对。乍夜永,凉天气。雨稀帘外滴,香篆盘中字。长入梦,如今见也分明是。 欢极娇无力,玉软花欹坠。钗罥袖,云堆臂。灯斜明媚眼,汗浃瞢腾醉。奴奴睡,奴奴睡也奴奴睡。{1}
可以设想,当这首词由歌妓演唱的时候,通过语言上的描摹,在歌妓的演唱渲染中,加上一些刻意的形体表演和声腔渲染,现场的气氛会是多么荡人心魄。毋庸置疑,黄庭坚的这类词在市井娱乐场所一定会非常流行,当他面对法云秀和尚的批评时,只好为自己辩解:“空中语耳,非杀非偷,终不至坐此堕恶道。”他只是以一种“玩世”的心态来写词,这些不过都是一些游戏文字而已。《冷斋夜话》的这段记载最后说黄庭坚接受了法云秀的意見,“自是不复作词曲”,根据我们今天所见山谷词,黄庭坚后期的词在写法上确实发生了重大的改变,从学习柳永的窠臼中脱离出来。
黄庭坚俚俗词受到批评,还有一个原因,即市井俗语的大量使用。市井俗唱的受众,是混迹在风月场中的普通市民。为适合这些人的口味,俗词中往往大量使用鄙语俚词,刘体仁在《七颂堂词绎》中指出黄庭坚和秦观在语言上都受到柳永的影响:
柳七最尖颖,时有俳狎,故子瞻以是呵少游,若山谷亦不免,如“我不合太撋就”类,下此则蒜酪体也。{2}
刘体仁所说的“俳狎”,即词作中戏笑嘲谑、放荡猥亵之处,无论是秦观还是黄庭坚都有模仿,而且山谷之作甚至流于“蒜酪体”那种俚俗粗鄙境地。蒜酪是北方普通大众常食之物,以之形容文学作品,指粗俗不登大雅之堂的文字,多为贩夫走卒所喜爱,主要特征是俚俗直白,豪宕真率,诙谐幽默。黄庭坚的一些词,确实充满市井俗气,如《两同心》:
自从官不容针,直至而今。你共人女边着子,争知我门里挑心。③
类似的作品被后人称为“山谷恶道”或“蒜酪体”。刘体仁对黄庭坚的批评并不过分,从黄庭坚的词集中,我们可以看到许多境界不高、语言鄙俚的作品,以下几首词就充斥市井方言、土字俗语:
心里人人,暂不见、霎时难过。天生你要憔悴我。把心头从前鬼,著手摩挲。抖擞了、百病销磨。见说那厮脾鳖热。大不成我便与拆破。待来时、鬲上与厮噷则个。温存着、且教推磨。(《添字少年心》){4}
引调得、甚近日心肠不恋家。宁宁地、思量他,思量他。两情各自肯,甚忙咱。意思里、莫是赚人唦。噷奴真个■、共人■。(《归田乐令》){5}
见来两个宁宁地。眼厮打、过如拳踢。恰得尝些香甜底。苦杀人、遭谁调戏。腊月望州坡上地。冻著你、影■村鬼。你但那些一处睡。烧沙糖、管好滋味。(《鼓笛令》)⑥
从今天能见到的山谷词推断,类似这样的作品黄庭坚应该创作了不少。俚俗词在宋代中后期是一种流行的风尚,但后世词家对黄庭坚的此类作品却表现出一种审慎的批评态度,清人李佳说:“涪翁词,每好作俳语,且多以土字掺入句中,万不可学。此古人粗率处,遗误后学非浅。”{7}这是以黄庭坚俚俗词作为反面教材。也有后代学者以通代的视野看到了黄庭坚俗词的价值,从正面予以肯定。刘熙载就说:“黄山谷词用意深至,自非小才所能辨,惟故以生字俚语侮弄世俗,若为金元曲家滥觞。”{8}此论强调的是黄庭坚对金元曲家的导源意义,对于他的词中大量使用“生字俚语”,并没有像一般论者那样简单地以亵狎鄙俚简单否定,也没有避重就轻加以回避。他认为黄庭坚如此创作别有深意,一般人无法辨别。刘熙载采取了一种替黄庭坚辩解的态度,但是他的辩解却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即刻意地替古人的作品寻找意义。但是我们知道,北宋时期的士人生活与风月场所密不可分,黄庭坚在这些场合“使酒玩世”,为应歌而填词,往往直写眼前事、眼前景、眼前情,很难说会有什么“深意”,其最重要的价值,实际上是对当时词坛风气的真实体现,从中可以折射出北宋中后期词坛的流行风尚。
对于黄庭坚的俚俗词,既没有必要为他辩解开脱,也没有必要完全否定,但我们有必要相对深入和客观地认识此类作品。
首先,创作俚俗词是当时词坛的一种流行风尚。清人对此已有清晰的认识,田同之的意见可供借鉴:“言情之作,易流于秽,此宋人选词多以雅为尚。法秀道人语涪翁曰:作艳词,当堕犁舌地狱。正指涪翁一等体制而言耳。”{1}黄庭坚等人的这类创作,虽然颇受批评,但受到世俗大众的普遍欢迎。
其次,俚俗词不在于艳情题材,而在于写艳情的方式。词本来就是被称为“艳科”的,写艳情题材是词的创作常态。山谷词之俗在于他的许多词模拟歌妓心理、口吻,这些作品在风月场合由歌妓加以渲染,就更容易刺激人的感官。
最后,俚俗表现于大量方言俗语的使用。方言俗语代表了民间口语,流行于特定地域人们的日常生活交流中。宋人在词中使用方言俗语的现象其实很普遍,多数人只是少量使用连词、副词如“恁”“争”“忒”等等,而黄庭坚有些词却随心所欲地使用方言俗语,甚至有些字“皆字书所不载”致使后人“尤不可解”{2}。然而黄庭坚的这些创作,本意是为了更适于市井演唱,只是随着时代的变迁,许多俗语变成了生字。
黄庭坚写了不少俳狎俚俗的作品,这类作品在北宋中后期词坛很流行,也很平常,宋人大多不以为意。这类作品反映了北宋中后期市井生活的客观需求,也体现了宋词发展中容易为后人忽视的一种创作倾向,黄庭坚的俚俗词体现了这种创作潮流,其创作对于细致深入地研究宋词的演变具有重要价值。
三、黄庭坚词的“诗化”契合北宋后期词的新走向
需要注意的是,“言情”并不等同于“俗”。黄庭坚言情题材的词并非都是俳狎俚俗的,也有许多词融入了词人的真实情感,写得颇为精妙雅致。终黄庭坚一生,言情之作并未停止,他的词中有许多标明是“赠妓”之作,如他赠给歌妓陈湘的词《蓦山溪》(稠花乱叶)云:“如今对酒,不似那回时,书谩写,梦来空,只有相思是。”从中可以看出黄庭坚虽在言“情”,但已脱“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