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世存
林觉民是福建闽县(福州)人,字意洞,号抖飞,又号天外生,生于1887年,死于1911年。这个二十四岁即离开人世的青春少年因为革命而为革命世纪称颂,又因为一篇《与妻书》而为后人钦仰。
从照片上看,林觉民长相一般:长脸、粗眉、细眼,表情执拗。这样一个人跟革命似乎没有关系,比起燕赵的慷慨悲歌豪杰,福建人似乎是温和的、柔弱的,缺少血性的,是过日子的样板。觉民确实也生活在小康之家。嗣父林孝颖是一个廪生,怀才不遇,寄情于文人的修身养性。三进的房屋,足以安顿小康之趣了。连接第一进与第二进的长廊被翠竹簇拥,觉民后来写道:“回忆后街之屋,入门穿廊,过前后厅,又三四折有小厅,厅旁一室为吾与汝双栖之所。初婚三四个月,适冬之望日前后,窗外疏梅筛月影,依稀掩映,吾与汝并肩携手,低低切切,何事不语,何情不诉!”
当时的清政府在国门开放、洋务改革之后,虽然制造了震惊世界的“戊戌变法”,但在时世推移中,仍“与时俱进”地接过了变法者的逻辑,甚至大张旗鼓地要进行“立宪”改革。当是时也,除了外侮过甚、地方权重、国力疲软外,整个帝国还是威仪威福,改革也带来了民间、社会和商贾们的活力,社会全局也仍稳定、和谐。新的社会理想和生活方式还停留在梁启超、杨度、孙中山等人的头脑里,跟无数同胞的日常生活相距十万八千里。
按照通常的活法儿,少年林觉民会是帝国稳定的“接班人”,福州男人本来温良平和、锋芒深藏,林觉民应该是“家国天下”的乖孩子、好孩子、听话出活的样板吧。但时移世易,生命的极致一旦与思想相渗透,其中爆发的能量是没有人可以预期的。觉民聪颖过人,读书过目不忘,但他却不愿学做八股文。十三岁那年,当他被迫应考童生时,在试卷上写下“少年不望万户侯”七个大字后,就第一个走出考场。用今天的话,在人们争相考“公务员”时,他从心里拒绝了。林父为此不安,安排他投考自己任教的全闽大学堂。林觉民有辩才,在大学堂里纵议时局,演说革命。林孝颖指望校方严加束缚。总教习却说:“是儿不凡,曷少宽假,以养其浩然之气。”一天晚上,还是中学生的林觉民在一条窄巷里跟人讲论“垂危之中国”,声泪俱下。学堂的一个学监恰好在场,事后他对人说:“亡大清者,必此辈也!”孩子模样的林觉民还在家中办了一所小型的女子学校,讲授国文课程,动员姑嫂们放了小脚。以至于周围的亲人开始习惯觉民离经叛道的言行,虽然他们从未想象,四五年后的觉民手执步枪、腰别炸弹地闯入总督衙门。
1907年,林觉民赴日本留学。他在日本四年,攻读哲学,还学日语、英语、德语。檄文《驳康有为物质救国论》、小说《莫那国之犯人》、译作《六国宪法论》就是此时完成的。这个瘦削的中国男人在东洋留学,入眼的不是樱花的璀璨,也不是大和美人的如花笑脸,而是祖国的现状和前途。用今天的话,在中国繁荣论和中国崩溃论中,没有人能够看清历史、平视历史,因为中国之大,日月递邅之丰富足以让人眼花缭乱,一世一纪甚至一生乐在其中享用。但林觉民却把中国当做解答的对象,他以为:“中国危在旦夕,大丈夫当以死报国,哭泣有什么用?我们既然以革命者自许,就应当仗剑而起,同心协力解决问题,这样,危如累卵的局面或许还可以挽救。凡是有血气的人,谁能忍受亡国的惨痛!”这样的认知未必正确,但我们今天看到了,他的行动合于历史的目的性。历史之手假借他和他的战友们来书写了某种文明。
少年觉民完全是意气。如果这就是革命的话,我们也只能说,革命象征或包容了意气。1911年春,黄兴等人从香港来信说:“广州起义正在紧锣密鼓筹备中。”于是林觉民回到福州,他的任务是发动当地革命组织响应,并选拔福建志士前往广州去壮大队伍。农历三月十九日,他带着一批志士二十余人从马尾登船,驰往香港。当然,在短暂的几天里,他回到家中跟家人团聚过了。林觉民们并不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国人都在沉睡、在被侮辱和被损害里苟且,他和战友们的力量实在是微不足道的。但林觉民的正信正念在于,他坚信那是“历史的力量”,他正信自己的审判:“第以今日事势观之,天灾可以死,盗贼可以死,瓜分之日可以死,奸官污吏虐民可以死,吾辈处今日之中国,国中无地无时不可以死!”因此,他也有著对自己行为的强大自信:“此举如果失败,死人必然很多,定能感动同胞——嗟乎,使吾同胞一旦尽奋而起,克复神州,重兴祖国,则吾辈虽死而犹生也,有何遗憾!”
这群玩命的书生所能凭借的只是理论、骚乱、口号,还有报纸、杂志和传单,以此与一个庞大的帝国对抗,他们却坚信不疑。
林觉民与同盟会员攻入督署时,那里已经人去楼空。他们点了一把火,就身扑向军械局。当大家涌到东辕门,一队清军横斜里截过来。据说,林文企图策反,他手执号筒,向对方高喊“共除异族,恢复汉疆”,应声而至的是一颗子弹。子弹正中脑门,脑浆如注,立刻毙命。
当时一发子弹打中了林觉民的腰部,林扑倒在地,随后又扶墙挣扎起来,举枪还击。枪战持续了一阵,林觉民力竭不支,慢慢瘫在墙根。清军一拥而上,把他抓住。
林觉民在受审时打动了清军水师提督李准和两广总督张鸣岐。一介武夫的李准为少年觉民折服,他招来衙役,解除镣铐,摆上座位,笔墨侍候。林觉民写满一张纸,李准即趋前取走,捧给张鸣岐阅读。据说,林觉民一时悲愤难遏,一把扯开了衣襟,挥拳将胸部擂得嘭嘭地响。一口痰涌了上来,林觉民大咳一声含在口中而不肯唾到地上。李准起身端来一个痰盂,亲自侍奉林觉民将痰吐出。张鸣岐则对旁边的一个幕僚小声说:“惜哉!此人面貌如玉,肝肠如铁,心地如雪,真奇男子也。”幕僚哈腰低语:“确是国家的精华。大帅是否要成全他?”张鸣岐立即板起脸正襟危坐:“这种人留给革命党,岂不是为虎添翼?杀!”
林觉民却留给了后人永远的想象,也给了后人永远的挑战。起义前三天的夜晚,林觉民与同盟会会员投宿香港的滨江楼。当同屋的两个人酣然入睡后,林觉民独自在灯下给嗣父和妻子写诀别书。《秉父书》曰:“不孝儿觉民叩禀:父亲大人,儿死矣,惟累大人吃苦,弟妹缺衣食耳。然大有补于全国同胞也。大罪乞恕之。”
《与妻书》写在一方手帕上:“意映卿卿如晤: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在林觉民就义后不久,这方手帕被人送回福州,从林家门缝里偷偷塞了进去,到达觉民的妻子陈意映的手上。“吾作此书时,尚是世中一人;汝看此书时,吾已成阴间一鬼。吾作此书,泪珠和笔墨齐下,不能竟书而欲搁笔,又恐汝不察吾衷,谓吾忍舍汝而死,谓吾不知汝之不欲吾死也,故遂忍悲为汝言之。”《与妻书》一千三百来字,一气呵成。有夏完淳的柔情,有谭嗣同的侠骨。“吾至爱汝!即此爱汝一念,使吾勇于就死也!吾自遇汝以来,常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然遍地腥云,满街狼犬,称心快意,几家能够?司马青衫,吾不能学太上之忘情也。语云,仁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吾充吾爱汝之心,助天下人爱其所爱,所以敢先汝而死,不顾汝也。”他全部的生命德性体现在《与妻书》中了。
有此一书,林觉民足以千古,虽然他从未想过要什么千古。他的人生断后文字是如此深情、坚定,以至于他在人间只活了二十四年,却成了深情、坚定的人格形式,成了情种的象征。这使得他从历史的无名悲剧里走出,成为我们中国人生活的一部分。他对当代的挑战远未结束。
(摘自《中国男:百年转型中国人的命运与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