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 洋 (山东大学艺术学院书法专业硕士 250100)
“速度与激情”
——浅谈狂草的书写表现与内在精神
姜 洋 (山东大学艺术学院书法专业硕士 250100)
《速度与激情》无疑是近年来最受欢迎的系列电影之一,在“拥有速度则拥有一切”的规则下,主角们超越一个又一个的极限,迸发的火花、马力的嘶吼是他们对生命自由追逐的激情展露,这惊心动魄的视觉冲击也令观者心情澎湃、热血沸腾。与之相比,这样的场景在书法艺术中最贴切的莫过于狂草书了,“速度”与“激情”正是其书写表现与内在精神的核心要义。
速度;激情;狂草书
张怀瓘《文字论》曾生动的描述草书:“灵变无常,务于飞动”、“忽若电飞,或疑星坠。”“电飞”、“星坠”这迅疾般的形容无疑把草书书写的速度推到了极致,落笔成书,几近“零点”。唐代的张旭怀素作为狂草的开创者,堪为圭臬,对其狂草赞颂最多的便是关于“速度”的描写,戴叔伦评怀草云:“驰毫骤墨剧奔驶”,任华赞其笔势:“飞沙走石满穷塞,万里飕飕西北风。” 李白则更为生动:“恍恍如闻神鬼惊,时时只见龙蛇走。左盘右蹙如惊电…”以闪电般的“快”速完成自我酣畅淋漓的书写,在急促时间里展示出笔势连缀、顺序走落的精彩展现,让观者的目光飞速的随着线条的游走而前行,应接不暇,怎会不痛快过瘾。
狂草书速度并非只是简单地表现为“快”,而是“快中有变”,通过用笔的“节奏”书写出奇妙多变的墨篇。六行三十字《肚痛帖》,开头徐徐写出“忽肚痛”三字,独立且规整,好似本想要平静道出自己病情,而从第四字“不”开始,便如山洪般一笔倾泻到底,中侧锋的灵活转换、重按轻提的粗细变化在节奏“嘈嘈切切”的急缓错杂中“大珠小珠落玉盘”,肚痛难忍让张旭再也无法控制心中的急躁,越写越快,越写越狂,越写越奇,到“如何为计”拉长为四字一行,最后的“非临床”更是意象迭出、癫味十足,“床”字最后一笔的急速上挑,令曲戛然而止,整幅作品泰山压顶的气概,变幻莫测的态势,令观者惊心动魄、拍案叫绝。蔡希综《法书论》评张旭之狂草“雄逸气象,是为天纵”、“有若飞动”之势。节奏随着书者的自我意愿来自由灵活的调控状态,线质、字势、章法也随之丰富了起来,“快中有变”的书写呈现出独特多变的奇妙异象,这种丰富性使狂草表现更具张力。
狂草在疾速飞驰的书写中尤为注重使转的表现。其一即点画的弱化,《九势》云:“令笔心常在点画中行”,点画的弱化即为部体的同化,如真书的四方结构改造为呈环状的交叉使转,所谓“方不中矩,圆不副规”;二为连带的强化,各字不再孤立,而是通过牵丝连带、上下连缀来合为一体,《食鱼帖》中“长安”两字,自长之末笔至安之末笔、连续不断。从多字连带进一步发展成为整行连带,即狂草书中特有的“一笔书”,张怀瓘《书断》云:“字之体势,一笔而成,偶有不连,而血脉不断,及其连者,气候通而隔行。”因此可以讲,狂草书通篇连贯流转、一气呵成的书写是通过使转完成的,使转不但提升了狂草的书写速度,也保证了作品自始至终的气脉贯通、高度完整。
如果说“速度”是狂草创作表现的外在展示,那么“激情”便是书家自我情感的内在表达,所谓“达其情性,性其哀乐”。“迅疾”书写是“激情”流露的表现,《书谱》有云:“草贵流而畅…然后凛之以风神”,狂草整行连带、跨字使转以及自由流转的急纵特征为情感的宣泄提供可能;而“激情”的创作状态是“迅疾”纵横书写的前提保证,张怀对酒的痴狂,正是借其催发自我心中的无限“激情”,我们试想张旭“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的生动画面,这是心中怎样的激情,才会按捺不住地颠狂,无拘无束地纵情释放,怎能不痛快过瘾!韩愈《送高闲草书上人序》评价张旭书法:“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天地事物可变,可喜可愕,一寓于书”,显然,“激情”是多样的,所谓“一寓于书”,无论是喜怒哀乐都能化作狂草创作的精神寄托,都能“或寄以驰纵横之志”、“或托以散郁结之怀”。而对高闲所谓“一死生,解外交”的佛家“破执之论”,做“无事道人”的书法理念,韩愈则进行了强有力的批评与反对,佛教超于物外的处世态度使中华文明之元气过早的泄露,没有生命的情感环境导致书法艺术创作的成长活力大大削弱。狂草书写所表现的“速度”正是与书家内心所流露的“激情”相交迸发,才为狂草书的表现创造出无限的可能。
草书体的形成是凭以简便的记录功能而被广泛应用。狂草的出现无疑如一场“革命”,质变性的完全脱离了实用主义。但无可否认,狂草艺术的独特魅力也正在此,其艺术审美价值和反映主体精神的功用得以充分表现,“翰墨之道”真正的自觉也实由草书所开启。杨泉《草书赋》开篇语即:“为六书之为体,美草法之最奇。”楷书体笔画的修饰和中断,导致呈现出程式化样貌,也局限了情感的连续表达。而草书,尤是狂草的酣畅表现,不仅赋予了字体流动般的美感,也为情感表达的连贯和持续提供了保障。萧衍《草书状》认为草书的精神功用为“传志意于君子,报款曲于人间”。狂草艺术成为了一种“表现主义”纯艺术。张怀瓘《文字论》云:“深识书者,惟观神采,不见字形”、“虽书已缄藏,而心追目极,情犹眷绪,是为妙矣”。这种心象投射的艺术,与西方的“酒神精神”不谋而合,书家借用狂劲的草体更为强烈地张扬个性、抒发自我的真情真感。
狂草表现主义的魅力在于书家将内心真实的情感通过纵情酣畅的书写表现出来,震撼观者的内心,因而使狂草艺术附上了表演性色彩,表演性的笔会交流也成为了流行的社会风尚。怀素常常应邀书写,任华记录其题壁实况:“挥毫倏忽切切字,有时一字二字长丈二”,窦冀描述其表演状态:“忽然绝叫三五声,满壁纵横万万字”。然而,过“度”的表演性意图对狂草书创作带来潜在的隐患,为自我创作的初衷偏离成为他人创作的意图,“速度”与“激情”变了味道,书者“真心”再也无从找寻。
艺术创作既是“我有写我心”,若我们把“是”作为参照借鉴,“是”便是;若我们膜拜照搬“是”,“是”便不是。1模仿只会成为他人的影子、时代的牺牲品,赵壹《非草书》嘲笑学杜、崔、张的追随者:“然其为字,无益于工拙,亦如效颦者之增丑,学步者之失节也”,这群学步者不去探求草书的本质,只会随当时书风的流行而盲目效仿,这样的“是”便不是。不可否认,身处某个社会时代中,总是要受到这个时代风气的影响,如何抗拒这个风气,达到“真诚”与“真心”的书写表现,是值得深思的。
艺术的“真”来自内与外的双向连接。老者用竿黏蝉如从地上拾取一样容易,便是达到了“用志不分,乃凝于神”的境界,“向内”只有“唯蜩翼之知”才不会受外界纷繁的干扰,“蝉”才能得之;壮男能游于急湍瀑布之下,便是其生于自然之中,“向外”只有“与齐俱入,与汩偕出,从水之道而不为私焉”,“身”方可畅游。当然,“内外”需并立齐行,若偏执任意一方,则会成为注内心修养反被老虎吞食身体的“婴儿单豹”,或是重身体调养却让疾病侵扰内心的“富贵张毅”,内外兼得方可心随所向。2狂草艺术正是如此,“速度”与“激情”的创作需将“内在的真心流露”与“外在的自然表现”结合起来才能共同展示出狂草书“磅礴浩然”的书作风姿。
所谓“从心者为上,从眼者为下”3,狂草书一方面需遵从“真”心,只有精神凝聚一致之时才不会受到时代世俗的干扰,书写出真实,韩愈所谓的“旭之心”正是动其“真”心才能逐其“真”迹,焉发出“旭之书”的千变万化、不可方物。相反,苏轼就曾指出宋以后只看重“匆匆不及草书”4(《评草书》)的弊病,即只局限于对狂草书快写的表层理解中,却忽略了“亦意于学”的真心表达。另一方面,狂草艺术还需注入天地自然中鲜活的力量,“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书者的眼界也不可局限在书法的一方天地之中。人要多闻,多见,多行,汲取自然之灵感,心界才会开阔,格调才能提升。再回归于书,笔墨间便多了种“精神气象”,书写出的作品才会富有生命。张怀瓘《文字论》云:“探文墨之妙有,索万物之元精。”狂草艺术的天然正是与自然万象之间产生“通感”所得,张旭观“孤蓬自振、惊沙生飞”而成“群象自形,有若飞形”之神;怀素观“夏云多奇峰”而悟“铁丝缠绕”、“使转通畅”之美。
综上,“速度”只有融入心灵之中,再广为采撷大千世界的阳光雨露山川灵气与大地精华,才能绽放出狂草艺术的“激情”花朵,永不凋零。
注释:
1.于明诠,《是与不是之间——书法传统的文化寻绎与当代述说》,山东人民出版社,2007年8月,第41页.
2.《庄子》之《外篇•达升》,中华书局,2015年6月,第314页.
3.《中国书画论丛书:张怀瓘丛书》之《文字论》,湖南美术出版社,1997年4月,第181页.
4.《艺文丛刊:东坡题跋》之《东坡题跋卷二:评草书》,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6年1月,第8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