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 焕 忠
(苏州大学 哲学系,江苏 苏州 215123)
唯以老庄说老庄
——从《集古今佛道论衡》看唐初高僧对老庄的理解
韩 焕 忠
(苏州大学 哲学系,江苏 苏州 215123)
从《集古今佛道论衡》来看,唐初高僧对老庄的理解有诸多共同点。道教以老子为教主,唐室推老子为始祖,故唐先道而后佛,一些高僧,如法琳、慧净等人,利用各种机会,高唱佛高于老,为佛教争地位。另一些高僧,如智实、玄奘、静泰等人,为了不触忌犯讳,在佛道论衡中采取了釜底抽薪的方式,一方面承认老子之高明,另一方面则否认道教是老子思想的继承者。唐朝初期佛道二教之兴盛,实得益于二教之间的相互吸收和融合,但在佛道论衡中,唐初高僧玄奘、灵辩等却极力反对道教方面的以佛解道。以今天的眼光来看,唐初高僧对老庄的理解,仅限于作为诸子之学的老庄文本上,最多只能算作一种辩论的策略,其在信仰上的唯尊我佛和在文本上追求纯粹的致思趋向,可以引起人们有关宗教义理创新的一些思考。
唐初;佛道论衡;老庄
所谓佛道论衡,是指中国思想史上有关佛道二教优劣及先后的辩论。这种辩论开始时都是自发进行的,随着佛道二教影响的日益广泛,官方就越来越多地涉入其中,时至初唐,则发展成为由皇帝裁决的御前辩论。道宣律师将汉末至唐初佛道论衡的资料汇总起来,辑成《集古今佛道论衡》一书,共四卷,其中尤以唐初太宗、高宗二朝为详细。从此书可以看出,在唐初佛道之间的数次论辩中,代表佛教一方的主要有法琳(济法寺僧)、智实(京师总持寺僧)、慧净(纪国寺上座,普光寺寺主,曾受诏与玄奘译场,因病未果)、玄奘、慧立(著《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充译场缀文大德)、义褒(玄奘法师请其住大慈恩寺讲所学经论)、神泰(充译场证义大德)、静泰(东都洛邑僧)、灵辩(大慈恩寺僧)等。诸僧虽学历不同,业各专擅,但对老庄的理解却有诸多的共同点,如不许以道齐佛,不许道教承老,不许以佛解道,易言之,就是唯以老庄说老庄。唐初诸僧在佛道论衡中展现出来的对老庄的理解主要是一种论辩策略,但可以引起人们有关宗教义理创新的一些思考。
中国道教最早的教派为五斗米道。相传东汉顺帝时期,沛人张道陵传道于鹄鸣山中,以老子五千文(即《道德经》)教授弟子,入其教者须纳米五斗,因号“五斗米道”。道教之以老子为教主,有由来矣。唐之帝室虽起源陇西,然为了抬高其门第,以见重于中原世族,遂远推老子为其始祖,故唐代排定三教次序,以道先儒后,而佛教后来,仅崇以客礼,屈居最末。许多高僧出于真诚的佛教信仰,对此极为不满,他们利用各种机会,高唱佛高于老,为佛教争取地位。
首先向道教发难的是济法寺僧释法琳。武德四年(621),太史令傅奕上书要求废佛,一时间,“京室闾里,咸传秃丁之诮;剧谈席上,昌言胡鬼之谣。佛日翳而不明,僧威阻而无力”[1]380。法琳著《破邪论》以斥之曰:“庄周云:‘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老子云:‘域中有四大,而道居其一。’案,前汉《艺文志》所纪,众书一万三千二百六十九卷,莫不功在近益,意在敬事君父,俱未畅远途,止在移风易俗。遂使三世因果,理涉旦而犹昏;命报五乘,义经丘而未晓。……原夫实相窈冥,逾要道之道;法身凝寂,出玄之又玄,所以见生忍土,诞圣王宫……岂与衰周李耳比德争衡,末代孔丘辄相联类,非所言也!”[1]380在法琳看来,庄老之学只不过是一种世间之论而已,不明因果报应,不能出离烦恼,是无法与佛相提并论的。法琳不相信有所谓老子西涉流沙之事,为此他曾亲自到槐城、楼观等地进行考察,并乔装改扮,研习道教,最后确信佛教高妙,“乃返迹旧徒,如常综业”。后因忤太宗,“移于益部僧寺,行至百牢关,因疾而卒,时年六十有九”[1]380。为了维护佛教的尊严,法琳付出了非常惨重的代价。
接着响应法琳的是纪国寺僧释慧净。太子中舍辛谞著论主张佛道二家均等齐一,佛教所说般若、缘起、果报等义,就是道家所说智觉、自然、性分等义。慧净驳斥说,孔子对同一问题有不同的回答,就意味着同一名言有不同的含义。佛教“住无所住,万善所以兼修;为无不为,一音所以齐应”,道家“绝圣弃智,抱一守雌,冷然独善,义无兼济”,二者“较言优劣,其可伦乎”[1]384!佛道虽然都讲智慧,但老庄的智慧不过是一种独善之道,无法与佛教的普度众生相提并论。慧净云:“窃以逍遥一也,鹏晏鸟不可齐于九万;荣枯同管,椿菌不可齐乎八千。而况爝火之侔日月,浸灌之方时雨,宁有分同明润,而遂均其曜泽哉!至若山毫一其小大,彭殇均其寿夭,庭楹乱其横竖,施厉混其妍媸,斯由相待不足,相夺可忘,庄生所以绝其有封,谓未始无物,斯则以余分别,攻子分别,子亡分别,余亡分别矣。”[1]384逍遥、荣枯,名言虽无差异,但鹏翔九万里之上,晏鸟飞棚檐之下,大椿以八千岁春,而朝菌不知晦朔,意义差别却非常巨大。在慧净看来,庄子之所以要泯灭各种差别,是为了破除人们对外界事物的执着,若人们不再执着于是非善恶,庄子自亦不执着于其无是非善恶矣。言下之意,辛谞若不执着于佛道齐等,则慧净自亦不执佛高于道。“新故相传,假熏修以成净;美恶更代,非缮克而难功,是则生灭破于断常,因果显乎中观,斯寔庄释玄同,东西理会。”[1]384道家所说的新故自然之理,与佛教所说的缘修因果之论,二者实可会通,故不必执道家之自然而否定佛教之缘修。凫短鹤长,草化蜂飞,固是事物之“自然”,亦为生灵之“报分”,“报分已定,二鸟无羡于短长;业理资缘,两虫有待而飞化。然则事像易疑,沈冥难晓。……自非鉴镜三明,雄飞七辩,安能妙契玄极,敷究幽微”[1]384。此处虽对庄子与佛教进行了会通,然在对真理的把握上,则仍以佛教为终极。
法琳对慧净之论十分欣赏,并将其中推崇佛教的意蕴发挥到了极致。他认为,道家所说的智慧,乃是“分别之小术”,而佛教所说的般若,则是“无知之大宗”,二者之间的差别非常大,“甚秋毫之方巨岳,踰尺鷃之比大鹏,不可同年而语矣。庄生云:‘吾亡是非,不亡彼此。’庸讵然乎!所以小智不及大智,小年不及大年,惟彭祖之特闻,非众人之所逮也”[1]384。因此,法琳极力反对将孔子、老子与佛等量齐观,他打比方说:“若将孔老以匹圣尊,可谓子贡贤于仲尼,跛鳖陵于骏骥,欲观渤澥更保涓流,何异蔽目而视毛端,却行以求郢路,非所应也,非所应也!”[1]384
如果说慧净的论辩尚不失为蕴藉的话,法琳的解释则颇显激烈。他们对老庄,特别是对庄子的会通,完全服务于对佛高于道的论证。当然,这也是虔诚的佛教信众强烈护教心理在当时社会氛围的一种自然反映。
李唐皇室既奉老子为先祖,而僧人犹斤斤于证成佛陀高于老子,言语之间,自易触忌犯讳,为帝王家所不容,此亦为法琳流徙客死之根本原因。鉴于此,另一些高僧在佛道论衡中采取了釜底抽薪的方式,一方面承认老子之高明,另一方面则断然否认道教是老子思想的继承者。
京师总持寺僧智实较早提出了道教非老君苗裔的观点。贞观十一年(637),太宗下敕道先佛后,沙门智实等人上表反对:“伏见诏书,国家本系出自柱下,尊祖之风形于前典,颁告天下,无德而称,令道士等在僧之上,奉以周旋,岂敢拒诏!寻老君垂范,治国治家。所佩服章,亦无改异,不立馆寺,不领门人,处柱下以全真,隐龙德而养性,智者见之谓之智,愚者见之谓之愚,非鲁司寇莫之能识。今之道士,不遵其法,所著冠服,并是黄巾之余,本非老君之裔,行三张之秽术,弃五千之妙门,反同张禹,漫行章句,从汉魏以来,常以鬼道化于浮俗,妄托老君之后,实是左道之苗,若位在僧尼之上,诚恐真伪同流,有损国化。”[1]382-383智实等人虽然承认尊崇老君作为一项国家制度的合理性,但在他们看来,老君乃上古之隐君子,绝非创立宗教的宗师,唐初的道士并不懂得《道德经》的玄妙,他们或如汉儒寻章摘句地解释文句,或以装神弄鬼的方式教化浮俗,不过是一些旁门左道的东西而已。表闻于上,敕书批驳,智实等人坚持己见,遂受杖责,但比起法琳的流徙而死,这自然算是比较轻的处分了。
三藏法师玄奘持论亦颇同智实。贞观二十一年(647),玄奘奉诏与道士成玄英等将《道德经》译为梵文,正文译讫,成玄英要求将河上公的序文一并译出,玄奘不同意:“观老存身存国之文,文词具矣。叩齿咽液之序,序实惊人,同巫觋之淫哇,等禽兽之浅术,将恐西关异国,有愧卿邦。”[1]387在玄奘看来,《道德经》的精华在于“存身存国”,是一种养生治国的学说,河上公虽是道教所崇拜的古之列仙,但在玄奘看来,其叩齿咽津之说,实为一种浅薄至极的巫术,若传到西域,不惟不能宣我王化,恐亦有损国威。成玄英对此大为不满,遂诉之于朝宰。中书马周为此询问玄奘:“西域有道如李庄不?”玄奘答云:“彼土尚道,九十六家,并厌形骸为桎梏,指神我为圣本,莫不沦滞情有,致使不拔我根,故其陶练精灵,不能出俗,上极非想,终坠无间,至如顺俗四大之术,冥初六谛之宗,东夏老庄所未言也。若翻老序,彼必以为笑林。”[1]387易言之,在玄奘的心目中,老庄之术尚不及西域九十六种外道,远逊于老庄的道教方术,自然更是无法与佛教相比了。
佛教高僧在佛道论衡中将老庄与道教实行剥离,实是一种非常高明的论辩策略。佛教方面承认老子之高明,是对李唐皇室以老子为祖宗的迎合,可以避免触忌犯讳,而将老庄理解为治身治国的世间之道,则为佛教的出世间法预留了广阔的发展空间。而否定了道教是老子思想的继承者,就意味着既抽空了对方的思想灵魂,又撤去了对方的政治依赖,以己方在思辨和修行上的优势彰显对方在方术上的迷信和混乱,自亦收到入垒破军、摧枯拉朽之效,这就难怪佛教在佛道论衡中要屡占上风了。
唐朝初期佛道二教都非常兴盛。就佛教来说,慈恩一宗因受到皇家支持而如日中天,此前开宗的天台与三论亦为时宗仰,弥陀净土信仰渐有普及之势,而南山律宗亦由此一时期发轫,禅宗与华严亦于此时潜滋暗长而成待发之势。就道教而言,李唐皇室尊老子为祖宗,加封为“太上玄元皇帝”,李荣、成玄英等人将道教玄学发展为重玄学。我们说,唐初佛道的繁荣发展实得益于二教之间的相互吸收和融合,如佛教借助于道家的虚无、恬淡、玄览、清静等而得到广泛的理解,道教借助于佛教的空亦复空、究竟无得等提升了自家的义理思辨。但在佛道论衡中,唐初高僧如玄奘、灵辩等人却极力反对道教方面的以佛解道,大有将老庄思想从当时的具体语境中剥离出来之势。
玄奘在将《老子》译汉为梵时坚决反对以佛解道。受诏参与译事的道士有蔡晃、成玄英等三十余人,玄奘与他们在理解上发生了一些分歧,道士们往往引佛经及《中论》《百论》来会通老子玄旨,玄奘对此极为不满,他说:“佛教道教,理致天乖,安用佛理,通明道义。……向说四谛四果,道经不明,何因丧本,虚谈《老子》,且据四谛一门,门有多义,义理难晓,作论辩之,佛教如是,不可陷伦,向问四谛,但答其名,谛别广义,寻问莫识,如何以此欲相抗乎。道经明道,但是一义,又无别论用以通辩,不得引佛义宗,用解老子,斯理定也。”[1]386在玄奘看来,佛道二教的义理差别非常大,因此他反对把道家的“道”解释为佛教四谛的“道”。蔡晃依据自己对佛教的《维摩诘经》及三论之学的研究,提出道佛二教在文字上虽然不同,但在旨趣上却极一致,而且佛教也有高僧如僧肇等引用道教经典解释佛经的成例。玄奘解释说:“佛教初开,深经尚拥,老谈玄理,微附虚怀,尽照落筌,滞而未解,故《肇论》序致,联类喻之,非谓比拟,便同涯极。今佛经正论繁富,人谋各有司南,两不谐会。然老之《道德》,文止五千,无论解之,但有群注。自余千卷,事杂符图,盖张葛之咠附,非老君之气叶,又《道德》两卷,词旨沈深,汉景重之,诚不虚及,至如何晏、王弼、严遵、锺会、顾欢、萧绎、卢景裕、韦处玄之流,数十余家,注解老经,指归非一,皆推步俗理,莫引佛言,如何弃置旧踪,越津释府,将非探赜过度,同夫混沌之窍耶!”[1]386意谓僧肇之时人们尚无法理解佛教经典,故而不得不借助于有些类似的道家经典,到了他们生活的时代,佛教经典非常丰富了,也就无须借重道家经典了,从历史上看,解释《道德经》的有数十家之多,尚没有援引佛教经典的先例,如果强要援引佛义以解道的话,就会造成过度解释,反而会伤害到《老子》的本义。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玄奘坚持将老子之“道”译成梵语的“末伽”(意为道路),而不同意译成佛教的“菩提”(意为觉悟)。
玄奘不许以佛解道家的原则亦为后学所墨守。唐高宗龙朔三年(663)六月十二日,大慈恩寺僧灵辩与道士李荣在蓬莱宫御前论义,李荣举“道玄不可以言象诠”立义,灵辩则以“求鱼兔者必藉于筌蹄,寻玄旨者要资于言象”以驳斥,李荣以偈答曰:“玄道实绝言,假言以诠玄。玄道或有说,玄道或无说。微妙至道中,无说无不说。”灵辩当即指出:“此是《中论》龙树菩萨偈。偈云:‘诸佛或说我,或说于无我。诸法实相中,无我无非我。’安得影兹正偈,为彼邪言,窃菩萨之词,作监斋之语!”并以“荧光日光不可一,邪法正法安得齐”为理由,坚决反对以佛教的名相概念理解道家经典中的有关词语[1]394。实际上,这场辩论既无太宗朝政策咨询的实用性,亦无玄奘译老经为梵语的严肃性,不过是以双方的相互嘲讽和讥笑来博得皇上的“垂恩欣笑”而已,但佛教思辨的优势及道教欲借助佛教义理以促使自身发展的努力都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我们对唐初儒道论衡的具体分析,依据的资料是佛教史家道宣的记录,道宣本人曾参与玄奘译场,充缀文大德,并且接受了玄奘的唯识学思想,因此其立场预设对道教方面自然是不利的。站在我们今天的立场上来看,唐初的高僧不许以道齐佛,不许道教承老,不许以佛解道,其对老庄的理解,仅限于作为诸子之学的老庄文本上,最多只能算作一种辩论的策略。我们必须承认,无论在任何时代里,信仰都是一种最为私密的生活领域,信仰对象自然要处于这一精神空间的最高位置,就像佛教信众将佛祖坚信“天上天下无如佛”一样,道教信众亦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老庄的至玄至妙。作为文本的老庄与作为宗教的道教之间固然有一定的差距,但《老子》与《庄子》都是道教崇奉的基本经典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道教法术并不都源自于老庄,但却不能否定道教可以从老庄经典之中寻找义理发展的增长点。追逐新鲜词语、解答时代问题是思想获得发展的基本方式。时至唐初,佛教的输入已使中国思想界的语境大不同于先秦两汉时期,就像佛教不借助于老庄的词语无法盛行于中国一样,那时的老庄等道家经典不借助于佛教名相也就无法获得当时人的理解。因此,我们说,唐初高僧对老庄的理解颇有些仗势欺人的味道,即依仗佛教思辨优势来欺弄、玩侮道教的驳杂混乱。我想这一点是值得道教方面深思的。也许正是在这种致思倾向引导下,唐初成立的唯识宗过度强调信仰的唯尊我佛而无法与其他文化信仰和平共处,过分追求文本的纯粹而无法适应复杂变动的文化环境,故而不数传即告衰歇,实乃人类思想史上的一大遗憾。
[1]道宣.集古今佛道论衡丁[M]//大正藏(第52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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