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彦章
6月4日晚,苏州昆剧院在天蟾逸夫舞台上演了由白先勇制作、张淑香编剧的新版昆剧《白罗衫》。
《白罗衫》为明代无名氏所作传奇,今存残本,有头无尾,《看状》一折保留较全。此剧写兰溪县令苏云携妻赴任,被船户徐能所劫,他将苏云投入水中并逼婚于苏夫人,幸得其弟暗中放走苏夫人,苏云也为人所救。苏夫人逃难途中产下一子,裹以白罗衫,弃于道旁,为徐能所得,抚为己子,取名徐继祖。十八年后,继祖赴试,途中井遇苏母,受赠白罗衫并允为她寻访儿媳,又在得中后巧遇苏夫人,接了苏云诉状。继祖看状,疑云重重,奶公告知他事情的来龙去脉和始末根由,并示以白罗衫为证,他方知自己十八年来认仇作父。最后继祖诛徐能,一家团圆,可谓一纸状词勘聚散,两件罗衫认父子。此剧属公案戏,虽情节充满传奇性,然文辞粗陋、人物扁平,所存剧本又非全豹,舞台上鲜有演出。
此次苏昆搬演冠以“新版”(下称“苏昆版”),实因有江苏省昆剧院张弘编剧、石小梅主演的较为成熟的版本珠玉在前(下称“省昆版”)。如何在省昆版原有基础上奇中斗奇,翻转出不一样的舞台风景当是新版作者所面临的课题。
苏昆版《白罗衫》之“新”首先体现在它对徐能和徐继祖人物形象的诠释上。此版编剧张淑香曾撰文指出《白罗衫》此类公案剧“永远是善恶二元对立,思维简单,无法深入探讨人性、人心、人情多面的复杂纠葛,大抵都是人物扁平,只有故事的外在躯干,缺乏故事的内在灵魂”,省昆版《白罗衫》最后《诘父》一折改写虽然巧妙,“只是徐继祖设下了一个鸿门宴诱杀逼死养父……可谓极工于心计谋算。而最后徐能也恶性不改,被逼死之前还企图以酒壶狠砸徐继祖。这父子两人都暴露了人性的黑暗恶质面,令人不寒而栗”。(《行行重行行,发现另一片迥异景观——昆剧<白罗衫>的改编与翻转》,《中国艺术报》2017年3月17日第6版)正是基于这样的不满足和她对人性的信念,张淑香重翻旧案、另做发挥,将此剧主题“定调在父与子、命运、人性、救赎、情与美的聚焦点”上。
受限于杂剧的体例,以及张弘“该剧除生行第一主角之外,每个人物,每个行当,都只出现一次,以示戏剧匀称之美”(《寻不到的寻找——张弘话戏》,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167页)的编剧理念,省昆版中徐能仅在第四折《诘父》中出现,而此折重点又在表现徐继祖“悲也泪,喜也泪,泪湿白罗衫”的人性窘境,对徐能心理空间的开拓未免简陋。苏昆版则在前面加了《应试》《梦兆》两折戏,徐能这一人物形象也获得更纵深和立体的呈现。张淑香曾坦言《圣经》中浪子回家的故事、俗语中“浪子回头金不换”的言谈、佛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信仰和孔子“知过能改,善莫大焉”的箴言都是她改写徐能这个人物的理念源头。基于此,徐能在第一折《应试》中首次登场给人的印象即是一位虔诚礼佛、年老体衰、舐犊情深、与儿子继祖相依为命的慈父形象。他蹒跚而出,依依难舍,叮嘱即将赴试的继祖“饥来加餐饭,寒来紧添衣”,并为继祖亲备寒衣,临行时还嘱咐他赴试途中“逢庙进香,见贫布施”,说“为父积善,为儿积德”是他“一生心意”。成长在这样的家教氛围中,继祖后来在素昧平生的情况下即愿对白发苏母施以援手、仔细盘问体察冲撞游兴的苏夫人的冤情也就在情理之中了。《梦兆》中徐能又在佛前自言自己虽然做过亏心事,但“礼佛向善十八年,诸恶莫作,众善奉行”,一旦罪行爆发,生怕“伤了孩儿和父子亲情”。可以说,此版中的徐能是一位忏悔的老人形象,他将深重的负罪感化为深沉的慈父情。荒野之中捡回的那个婴孩给了他人生第一次救赎,从此之后,他放下屠刀,为了这个孩子开始严肃地面对自己的人生。而在《堂审》一折中面对左右为难、宁愿丢掉乌纱帽也要放走他的继祖孩儿,他逃而复回,选择用自己的生命承担一切,唱出了一支感人肺腑的【上小楼】:“我作恶他将苦挑,我享尽天伦欢乐,却害他父母流离,亲子乖分,日夜哀号。大难见真情,为儿女,须全他官忠子孝,这才是实实的为父之道。天地不言亏欠深,解铃还须系铃人。”他的拔剑捐生成全了继祖忠孝,也完成了自己生命的最终救赎和升华。从徐能身上我们可以看到在西方文学传统中较多见的忏悔与救赎的主题,如托尔斯泰的《复活》等。
与省昆版相比,苏昆版中的徐继祖形象也更为温润。省昆版《诘父》一场徐继祖引君入瓮的心机谋算与步步紧逼,加之石小梅冷隽的表演风格,使这个人物多多少少呈现出一种冷硬的气质。而苏昆版徐继祖身上则更多地散发出一种温暖感性的人性力量。省昆版中的徐继祖的纠结还仅仅是“开宴迎亲报养恩,杀贼枭首雪母恨”的悲喜交集,而苏昆版的继祖形象则更多地倾注了编剧对命运和人性的深入思索。徐能因为捡子而改恶从善,十八年来,继祖面对的一直是这样一位虔诚礼佛、诚心向善的父亲形象。此时他面对的不仅是父子亲情的难以负荷,更是善恶之间的复杂纠葛。当命运一层层在他面前撕开,这种古希腊悲剧式的“发现”使他的世界地覆天翻。徐继祖最后选择相信人性的善,宁肯自己丢官也要放走徐能。舞台上有一细节,继祖把徐能从颈上摘下来的佛珠又重新为他戴上,可见继祖心中对善的坚信。这种成全又激发起徐能的父母心,使他义无反顾地从容就死来解继祖的两难。两人在面对人生莫大的悲剧时都选择了一种超越自我、舍己为人的更为高贵的方式,而这也是新版编剧基于她的理念孜孜改编的动力所在。两个版本一冷一热,一隐一显,一理性一感性,或与编剧性情和教育背景有关,然孰优孰劣,实实难定,因为人性本就是波诡云谲、复杂难测的,只是看你愿意相信什么罢了,两个版本对人物的不同诠释都从不同方面给我们有关人性、命运的深深的启迪和思考。
从场面上看,省昆版《白罗衫》采用元杂剧形制,《井遇》《庵会》《看状》《诘父》四折以徐继祖为主线,环绕白罗衫层层推进,不蔓不枝,干净利索,一气呵成。而苏昆版则有《应试》《井遇》《游园》《梦兆》《看状》《堂审》六折,其中《游园》《堂审》相当于省昆版中的《庵会》《诘父》。《游园》本为原著所有,张弘将之改为《庵会》重为编排,此次新版又改回来。从冷暖场交替来讲,新版《游园》一改省昆版一冷到底的风格,于此宕开一段游春雅兴实是冷中繁闹,全剧紧张的氛围也有一缓和。《堂审》也由《诘父》开宴之私变为大堂之公,各色人物登场,场面铺排较大,这与省昆版一对一的冷静风格迥异。然我们亦不可因此断定苏昆版就优于省昆版,省昆版依杂剧体制,舞台上场面、人物极为简净,悄悄静静之中波涛暗涌,戏剧结构极为严整,戏剧节奏也特别抓人,观众仿佛窥探别人隐私一般被吸进各种人物的悲欢而欲罢不能。反而是新版因排场的增加而对如苏夫人等人物的刻画不够,《游园》虽很热闹,但乏善可陈,仿佛過场戏一般,相较于此,本人就更喜欢省昆版《庵会》中徐继祖和苏夫人的倾心深谈。再如大堂上苏云夫妇相认太快,缺少铺垫,让人有出戏之感,凡此种种不免有白璧微瑕之憾。总之,两个版本各有千秋,难分伯仲,他们都搬演了《白罗衫》,也创造了《白罗衫》。传统戏剧正是在这样一遍遍真诚严肃地搬演中获得了持久不息的生命力。
就舞美而言,苏昆版秉承了白先勇作品一贯的精省雅洁的风格。除《游园》一折用红绿背景表现“园林烂漫花如绣”的旖旎春光外,其他几场天幕俱是黑白泼墨,黑与白氤氲晕染,营造出一种愁云迷雾、云烟浩渺的纠葛迷离。最后一折《堂审》的天幕更是在云环雾绕中聚起弯月形状的一团黑色,它仿佛天眼一样冷觑世间恩怨,又如黑洞一般深不可测,将所有纷扰情仇照单全收,难解难说,有一种“万古销沉向此中”的苍茫之感。天幕给人的这种感觉或可借《井遇》中徐继祖所唱“见云迷古道荒丘”一句中“云迷”二字名之。赴试井遇及一连串的遭遇的确使徐继祖本来明朗的人生滑向了万劫难复的黑洞之中,血缘恩义、爱恨情仇交织搅乱成一团“迷云”使他的生命不堪重负。这种疑云重重的天幕意象更是剧中主要人物复杂心理的写照和外化。此剧所有人物都是心怀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登场的,苏母、苏云夫妇、徐能、奶公还有主人公徐继祖俱是如此。黑白泼墨的凝重纷乱为他们每个人的出场蓄积了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势能,这想必也会引发每一个观剧人的情感共鸣。另外《应试》一折从天垂下“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一副对联,这呼应了徐能自捡子后弃恶从善的心理诉求,徐继祖从小熏染其中的家教环境也可由此想见。《梦兆》一折的佛像表明徐能立地成佛的冀望,与他“颈上开花”的梦兆形成一种对照,为他最后在大堂上有“何以教我为善不到头”的问天之语张足了本。《堂审》一折大堂上赫赫高悬“公正严明”四字,看似与其他大堂无异,而这其实是悬于徐继祖心头的一把利剑,情理法三者的拉锯挤压撕扯着他,进退维谷,何去何从?
尾声奏起:“一袭白罗衫,血泪知多少。天破难补女娲杳,此痛绵绵何时了。”徐继祖如何在遭遇这种“天破难补”的伦理困境后负重前行当是他余生都要面对的一个问题,或许勘“破”残生,除问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