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倩倩
我们谈起翻译剧的时候总是又爱又恨。一方面,确实大部分翻译剧在“原产地”都颇受好评;可另一方面,台词文本和演员表演方式上严重的“翻译腔”经常让观众难以入戏,导致这类戏水土不服。美国导演德米特里·特罗扬诺夫斯基(Dmitry Troyanovsky)和上海话剧艺术中心合作带来的翻译戏剧作品《丑人》没能完全逃出“翻译腔”的魔咒:不熟悉的英文人名和地名、不常出现在中文口语里的词汇和句式、拿腔拿调的说话方式,都或多或少提醒着我们这是一出中国人演的外国戏。然而,剧作本身的快节奏和主题以及导演选择的颇具现代感的舞台表现方式,让这出戏虽然还是块洋面包,却不再是一块无味难咽的洋面包。
德国编剧马里乌斯·冯·麦因堡(Marius von Mayenburg)写的《丑人》(The Ugly One)讲述了一个外表丑陋的男子莱特通过整形手术走向人生巅峰,然而却发现自己的相貌被不断复制到他人身上,最后陷入了一场对自我本质的哲学性怀疑。这部略带科幻感的寓言式讽刺剧在德国、英国和美国的舞台上都收获了好评,就内容本身来说,也非常适合如今的中国。微整形广告遍布公交站和电梯间,年轻一代迷恋“小花”“小鲜肉”,富家公子的历任女友都长着“网红”脸让人傻傻分不清楚——这个看脸时代的夸张现实甚至比起戏剧有过之而无不及。
该剧采用三男一女的演员阵容演绎了八个角色。最大特色就是在角色切换时采用无缝连接,既没有服装上的变换,也没有给观众任何停顿喘息的时间。编剧在剧本中几乎没有给出任何舞台说明,只是规定了一人分饰多角,以及扮演莱特的演员在整容前后不能有容貌上的变化。编剧给同一个演员演绎的不同角色规定了不同的身份,却故意取了同样的名字。因此,阅读剧本的时候也不是马上就能分辨出说话的到底是哪一个人,而需要联系上下文自行理解。编剧的这个“恶作剧”使得观众感受到一种“明明是一个人又不是一个人”的混乱感,恰好契合了剧中莱特形象被复制后给周围人带来的感觉。在实际的舞台呈现中,导演选择让四名演员仅仅通过改变肢体语言和说话方式来表现不同的人物,在角色切换时偶尔有灯光和走位的少许变化。导演认为这种模糊化的角色切换需要观众时刻保持注意力,反而能够调动起观众入戏的积极性。剧作本身的快节奏,配合几处风格化的肢体律动转场,给整出戏带来一种“快时代”里目不暇接的碎片感,非常类似网络时代成长起来的年輕人的信息摄取模式。当然,习惯于慢解读的观众可能无法跟上这种快节奏,而影响了对剧情的理解。
《丑人》最初向我们抛出的问题是:一个人的外貌到底有多重要?主角莱特业绩过硬,却因为相貌丑陋而不被上司重用,而当他变美后,所有的职业机会都唾手可得。原本说不在意他外貌的妻子也开始沉迷于这张脸,甚至在莱特出轨之后也不忍放弃他。和道德家们喜欢鼓吹的内在美胜过外在美不同,《丑人》向我们展示的是更加残酷的现实,无论是在职场还是情爱关系中,外表如同内在一般重要,甚至是更加重要。莱特利用自己的外貌占尽优势和主动权,在社会食物链上一下飞跃了几个层级。然而,站在食物链顶端的却另有其人:一个占有资本的73岁女高管。她的资本让她可以通过手术轻松拥有年轻的容颜,可以肆无忌惮地消费男色。一开始对女高管的勾引有所顾虑的莱特在她的教唆下学会了利用自己的性资本,并深陷其中。女高管的形象像是资本主义的一个隐喻,莱特的堕落历程就是被资本主义逐渐吞没的过程。当整容医生开始“量产”他的美貌,“美人”莱特丧失了他原本垄断的性吸引力,在职场和情场都被和他外表一样的人轻易取代了。莱特的遭遇体现了资本主义社会里人们普遍的内心焦虑,他被异化成了一件商品,刚上市时被争相抢购,但很快被更加便宜和便利的新版所淘汰。当他所拥有的美貌、智慧等资本都无法换来不被取代的安全感时,那么由社会地位、家庭地位等定义的个人身份也就随时可能丧失。我到底如何才是我呢?莱特在产生身份危机的自我挣扎之后并没能成功自杀。女高管邀请走投无路的莱特入住自己家,虽然她搞不清楚眼前的莱特到底是哪一个情人,但这好像并不重要。她告诫莱特要放弃追寻自己的独特性。最终莱特放弃了所有抵抗,面对和自己相貌相同的女高管儿子陷入了纳西瑟斯式的自恋中。至此,这出戏剧在短短的一个小时内走完了从对外貌问题的讨论,到关于身份的哲学思考,再到对资本主义讽刺警示的三大步。
这版《丑人》的舞台呈现有功有过。开放式的小剧场舞台满足了剧作快节奏的演绎,略带赛博朋克感觉的管道设计算是基本符合此剧的现代感。剧本中多次提到的镜子设置在观众席两侧,扩大了表演区域。每当角色对着镜子审视自己的相貌,观众也同时瞥见镜子里的自己那张或美或丑的脸。然而,所有演员统一的黑西装白衬衫反而给人带来一种廉价感,似乎角色都是售货员或者推销员这类城市底层职员,并不太符合剧作原本传达出的工程师中产的形象。
导演在展现手术过程时使用了舞蹈化的编排和人声配音。欧美的一些版本中,演员在头上套上了纸袋或塑料袋代替术后绷带,上话版本则使用了一副墨镜,不过,莱特手术时把头伸进了舞台一侧的管道内,在后期其他角色接受手术时却没有继续使用这个方式,让人有点不解。有观众因为剧中对性场面的展现直呼此剧“尺度大”。和大部分中国舞台作品中的隐晦表达不同,此剧呈现了莱特和女高管之间的亲吻和性爱场面,然而,导演并没有选择自然主义的表演,而是依然采用了舞蹈化处理配合麦克风里发出的喘息声。与现实中的男女性爱相反的姿势似乎象征了女高管和莱特之间权力的颠倒。这里的性爱场面无关色情,却全是赤裸裸的权利交换。结尾处,莱特一人在两种状态间快速切换的自我对话则采用了实时摄影技术。尽管实时摄影被某些看戏经验丰富的中国观众戏称为“欧洲戏标配”而见怪不怪,然而影像的使用和“复制”这个意象相互呼应,也让人思考网络时代中形象的原创性和虚拟性,和《丑人》的主题可以说是相得益彰。
还值得一谈的是本剧的选角。编剧特别注明莱特的演员应该看起来“正常”,但饰演莱特的演员刘炫锐外貌帅气。开场时老板和妻子指出莱特其实很丑时,语言描述与演员外型的反差引起了阵阵笑声。更有观众表示:“虽然一直洗脑是丑人,可刘炫锐还是好帅。”观众不觉得演员丑,而莱特一开始也对自身的丑不自知。在这种情况下观众被代入了莱特的位置,被告知丑就接受了丑。这个“丑”的评价始终是外界给予的,不是一种本质属性。
《丑人》结束,有的观众夸赞主演、大呼“男神”,有的观众被“我是我吗”的哲学命题所吸引。一出讽刺过度关注颜值的戏剧最终还是引发了大家对颜值的关注,观众的反应也是演出的一部分,于是这出讽刺当下的戏剧最终融入了时代的背景之中。它所要传达的不是一个句号,也不是一个省略号,而是一个问号。这问题的答案只能留待走进剧场的人自己来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