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多元主题探因

2017-07-12 09:41甘肃朱万存
名作欣赏 2017年10期
关键词:长恨歌之恋白居易

甘肃 朱万存

《长恨歌》多元主题探因

甘肃 朱万存

唐代诗人白居易《长恨歌》的主题在作品问世之后就出现了分歧,究其原因主要是帝妃之恋的故事模式,对文本中的历史事实和虚构内容,以及诗歌和其中叙事的功能的不同理解所致。《长恨歌》的主题就需要综合多种因素全面考虑,才能得出客观公允的结论。

《长恨歌》 帝妃之恋 历史与虚构 诗歌+叙事

唐代诗人白居易《长恨歌》的主题在作品问世之后就出现了分歧:作为创作者的白居易指出“一篇长恨有风情”,就点明了该诗的主旨与男女风情有关。而白居易的好友陈鸿在《长恨歌传》中所云“乐天因为《长恨歌》,不但感其事,亦欲惩尤物,窒乱阶,垂于将来也”,则认为白居易写作此诗既有感于这场帝妃之恋,也想惩戒导致祸乱的“尤物”,阻断祸乱的根源,以此作为将来的戒鉴。后世围绕这个分歧争论不休,有“爱情说”“讽谕说”“双重主题说”等。这种对主题理解上的分歧,究其原因,主要有以下几点。

故事:帝妃之恋

《长恨歌》所写为唐玄宗李隆基与贵妃杨玉环之间的故事,故事就其主角而言,属于帝妃之恋。对于帝妃之恋的故事,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早已存在,如后羿与嫦娥、舜与娥皇女英等,其后有汉元帝与王昭君的故事等。人们之所以津津乐道于帝妃之恋,除了这些故事本身的凄美动人之外,应该说还有一种猎奇心理。古代中国,帝妃往往高高在上,与平民百姓相距甚远,他们的生活充满着神秘色彩,他们的情感世界更是隐微莫测。人们只能通过正史的记载和野史的补充,从中窥得一鳞半爪。但这无法满足人们的好奇,于是在流传过程中,人们又融入了很多自己的想象,或将其描绘得重情重义,除上述事例之外,典型的还有唐高宗与武则天、乾隆下江南的风流韵事等;或将其妖魔化,如殷纣王与妲己的故事等。

李杨故事究其实质是男女爱情故事。爱情故事在古今中外都是一个没有明显的身份等级区别的永恒话题。古代中国处于一种封闭保守的状态,对男女爱情往往半遮半掩,甚至避而不谈。而实际上,美好爱情是一件人人都向往的事情。民间爱情往往受到礼制等的压制而潜隐,但发生在帝妃之间的爱情故事,由于其特殊身份,便得以传扬了。

李杨爱情虽为帝妃之恋,但其故事情节与中国古代民间爱情故事如梁山伯与祝英台、牛郎与织女、焦仲卿与刘兰芝等有着很多相近的结构,都以一对男女为故事的主角,男女之间都有真挚的爱情,但都遭到了外部力量的破坏,使得二人被迫分离,最终以一方(或双方)的离开或死亡为结局。之所以说李杨爱情惊世骇俗,是因为李杨二人为能长相厮守,竟不顾人伦、帝业。李杨虽贵为帝妃,但二人如同被贬黜到民间的凡人,其经历与民间男女并无二致,其遭遇自然得到平民百姓的同情。这或许是李杨故事被民间长期传扬的又一原因。

白居易笔下的《长恨歌》体现了人们对追求美好爱情的肯定,不管是平民百姓还是帝王贵妃,他们都有这样的权利。而且,对于那些未获得成功的爱情,人们总是给予更多的关注,怀有深切的同情。“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有情人不能长相厮守,这不仅是李杨爱情悲剧让人叹惋之处,也是白居易自身情感生活不幸的真实写照。在白居易看来,这是“恨”的根源所在,也是千百年来引起人们强烈共鸣的根本原因。李商隐在《马嵬》(其二)中写道:“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帝妃也好,平民也好,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是人们对每一对男女恋人的美好祝愿。任凭时光流逝,物换星移,对爱情的追求是伴随人类始终的美好情愫。这就是《长恨歌》久被传唱的魅力所在,也是会继续流传的根本原因。

这样一场被人们羡慕传扬的爱情,为什么也为很多人所诟病,以至于白居易的《长恨歌》问世后也遭到人们的批评呢?和舜与娥皇女英等帝妃之恋、梁祝等民间传说最大的不同是,李杨爱情确有其事。唐玄宗李隆基在登基后的开元年间励精图治,国泰民安,正如杜甫在《忆昔》中所写:“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但在天宝年间他却荒废朝政,贪恋声色,致使“安史之乱”爆发,生灵涂炭,唐帝国也从此由盛转衰。对于这样一位皇帝,在当时和后世,人们对他的评价一直褒贬不一。而对于他与杨玉环之间的爱情,不论是当时还是后世,批评者居多。评判者认为李隆基贵为皇帝,应以国家社稷为重,流连后宫非圣帝仁君所为;李杨本为翁媳关系却厮守在一起,这严重违背伦常。所以,对《长恨歌》的评价多有贬抑,是受到其所述故事主角身份和行为的影响的。

叙述:历史与虚构

唐贞元十六年(800),白居易考中进士,为校书郎。校书郎掌校雠典籍,订正讹误。对于发生在天宝年间(756)的“安史之乱”以及这场轰轰烈烈的帝妃之恋,白居易不论是从宫廷还是民间都应该有比较详细的了解。元和元年(806),白居易任周至县尉,结识了陈鸿、王质夫,时同出游唱和。谈及唐玄宗与杨贵妃的故事时,王质夫提出:“夫希代之事,非遇出世之才润色之,则与时消没,不闻于世。乐天深于诗,多于情者也,试为歌之如何?”(《长恨歌传》)

这里涉及一个如何对待历史事件的问题。对于历史事件,中国历代记录者(如史官)尽力遵循实录原则,但其中往往会掺入民间传说和个人想象,如《史记》中有周始祖后稷生母姜嫄践迹而孕、高祖斩蛇起义的灵异传说等,甚至带有明显的情感倾向,如《史记·项羽本纪》对项羽表现出同情,对刘邦则语带讥讽。这就使得人们在读史时往往难以辨清哪些为历史事件,哪些为虚构故事。当然,历代史官们会竭力秉笔直书,还原事件真相。但任何事件一旦发生就成为历史,而事件根本无法复原(即使是在今天这样有各种影像手段的时代,要还原事件的本来面目也很困难)。伽达默尔认为:“真正的历史对象根本就不是对象,而是自己和他者的统一体,或一种关系,在这种关系中同时存在着历史的实在以及历史理解的实在。”历史事件是在客观事实的基础上掺杂了理解者主观意识的产物,何况历史事件在文学家笔下,更是增加了许多的虚构成分。

《长恨歌》中李杨之事及所涉及的相关事件如“安史之乱”,确为历史实有,但《长恨歌》不是史书,而是文学作品,其中必然有虚构。这就不难理解从“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开始的后半部分安排李杨二人在仙境相会的情节。这样,现实与梦境、历史与虚构有机结合,使得文本避免了单一性。显然,白居易并不想复原这些历史事件,而是想通过加以取舍的故事来表达自己对李杨之事的理解和感悟,甚至不乏隐微地寄寓了个人的情感历程。所以说,《长恨歌》中的帝妃之恋是在李杨之事的基础上经过艺术加工的文学想象,李杨二人与其说是两位历史上实有的帝妃,毋宁说是与梁山伯与祝英台、焦仲卿与刘兰芝等一样的文学形象。人们之所以在《长恨歌》的主题是“讽喻说”还是“爱情说”的问题上争论,本质在于是将《长恨歌》所讲故事看作是历史事件还是虚构的文学。自然,角度不同,结论也就不同了。

文体:诗歌+叙事

《长恨歌》的文体被一些学者认为是小说。这主要是因为该作品以叙事为主。但从文体的演进历史来看,中国小说在唐代主要以传奇的形式出现,以散文化的语言呈现。《长恨歌》与陈鸿的《长恨歌传》显然不属于同一文体。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亦将此二文区别看待,认为前者为歌,后者为传奇。而白居易晚年在将自己的作品进行分类时也将《长恨歌》划分到“感伤诗”之中。从文本来看,该作品应与白居易另外一首长诗《琵琶行》一样同属于中国古代歌行体的诗歌,形式上七言为一句,不断换韵。因此,准确地说,《长恨歌》属于诗歌。

从功能上看,每一种文体都有社会功能和审美功能等,这些功能是双向的,即社会对文体的影响和文体对社会的影响,人们的审美诉求对文体的影响和文体对情感表达的影响。如小说,梁启超就有《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主要论述了小说推动社会发展的功能。而就诗歌而言,中国古代很早就对诗歌的社会功能有明确的要求:周初采诗以了解民间心声,孔子认为:“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论语·阳货》)《毛诗序》中指出,诗可以“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这些观点都突出强调了诗歌所具有的社会功能。可以说,“文以载道”成为影响中国古代士人创作的最主要观念,而这种观念也深深地影响着《长恨歌》的创作。

从诗人自身经历而言,白居易出身于仕宦家庭,祖父、父亲都曾任县令,应该说受到了规范的教育,儒家思想自然会主导其创作动机。结合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提出的“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可见其诗歌创作的目的仍侧重于社会功能,即要表达对时代的关注,对社会的责任感。但白居易“深于诗,多于情”,要通过自己的“出世之才”将在民间久已传扬的帝妃之恋“润色之”。

但无论给文学作品赋予多少社会功能,优秀的作品总带有强烈的审美功能,总是以充盈其中的真情实感而打动世人。应该说,《长恨歌》打动人的不是对这场帝妃之恋的讽喻之意,而是对那种超越身份超越世俗的真挚爱情的认同。陈鸿所言的确说出了白居易创作《长恨歌》的最初目的,但呈现的文本却超出了诗人的创作初衷。

《长恨歌》虽以叙事为主,但叙中有情,融入了诗人个人的情感体验,这与白居易自身的情感遭遇和生活有关。诗歌虽叙述李杨之事,但其中也有借他人之杯酒浇自己心中块垒之意。白居易十几岁时与邻居湘灵姑娘相恋,却因礼教束缚,无法得到父母的同意,只好以《冬至夜怀湘灵》《寄湘灵》相赠。湘灵则赠以青布鞋,多年后白居易被贬为江州司马时仍反复观看,并写诗来追忆这段早年刻骨铭心的爱情。诗人的这种情感体验在潜意识中会影响到创作。

更重要的是,《长恨歌》体现了白居易由这场帝妃之恋而引发的情感倾向。诗歌起笔就写道:“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这成为后世很多人认为该诗有“讽喻”意味的依据。诗人强调“重色”,应该说是选取了一个独特的视角,其中就有强烈的情感倾向。孔子在《礼记》中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与孟子同时代的告子也主张:“食、色,性也。”可以看出,中国古人很早就认为,人的一生,有两件事任谁也无法回避:饮食、男女。前者为维系生命的物质生活问题,后者为延续生命和情感生活问题。对于传统中国这样一个以男性为主宰的社会而言,男女之事总会以男性的视角来评判和审视,如商纣王、周幽王就被认为是因宠幸妲己、褒姒这样的妃子而误国,这在中国古代其实是一种很普遍的看法。正如杜甫在《北征》中所写:“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白居易显然不想如陈鸿那样简单地评判李杨之事,而是从普遍人性的角度来考量此事。也许诗人并没有这样的创作动机,但作品却真实体现出这样的创作倾向。

其实,中国古代以叙事为主的诗歌大都寄予了创作者明显的情感倾向,如《孔雀东南飞》中对焦仲卿、刘兰芝生死相守的爱情的同情,《陌上桑》中对采桑女罗敷的赞美和对使君丑陋行径的鄙弃,《琵琶行》中对琵琶女的同情等。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认为:“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诗歌应该以抒发感情为根本,《长恨歌》隐含了白居易对所叙事件的态度和评价。因此,诗人在叙述李杨之事时是有所取舍的,如有意略去了杨玉环本为寿王妃一事,显然是回避了世人眼中李杨之间的乱伦之见,而刻意描绘二人“芙蓉帐暖”“春宵苦短”的宫中生活、蛾眉领死君王不救的马嵬之别以及梦中重聚旧物表情的仙境相会。在这些事件的取舍之中,我们可以窥见诗人对李杨爱情的肯定和同情。白居易既欲批判李杨因爱误国的行为,又想肯定其对美好爱情的追求,这种创作思想上的矛盾也是造成文本主题多元化的一个原因。

一个文本的形成有着复杂的因素,既有作者经历、社会风气、创作心理等外部因素,也有文本的存在方式、文体形式、叙述方法、故事模式等内部因素。对文本主题的考查要综合各种因素,而非单纯从某一因素出发,那样的话会以偏概全,有失偏颇。《长恨歌》的主题就需要综合多种因素全面考虑,才能得出客观公允的结论。

①胡可先、文艳蓉:《白居易〈长恨歌〉爱情主题考论》,《东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2期。其中对“风情”的考辨,该文认为“风情”应指风流生活或男女之情。

②〔德〕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洪汉鼎译,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424页。

③陈寅恪在《元白诗笺注》中即认为《长恨歌》为小说,王先霈在《中国古代诗学十五讲》第132页认为《长恨歌》“是古代叙事诗歌的上乘之作”,但在第244页中又认为是“诗体小说”。可参看《中国古代诗学十五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④王用中:《白居易初恋悲剧与〈长恨歌〉的创作》,《西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7年第2期。

作 者:

朱万存,高级教师,陇原名师,甘肃省中语会常务理事。主持多项国家级、省级课题。

编 辑:

张勇耀 mzxszyy@126.com

猜你喜欢
长恨歌之恋白居易
霞之恋
长恨歌——笔画设计
长恨歌
菊花之恋(外五首)
王安忆《长恨歌》中的个体意识研究
海之恋
夜雪
金华市美术教师新作选
西部之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