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 李彦文
在反思中回归民心——评秦岭的中篇小说《风雪凌晨的一声狗叫》
天津 李彦文
秦岭的《风雪凌晨的一声狗叫》是第一部表现计划生育如何影响民生的中篇小说,当然,在此之前有莫言的长篇小说《蛙》,但二者的旨趣明显不同。在《蛙》中,莫言以饱满的细节展示了计划生育烙在民间之躯上的累累伤痕,这种对历史创伤的书写以及由此对计划生育的深刻反思使人想起“伤痕文学”与“反思文学”。秦岭在写作《风雪凌晨的一声狗叫》时,显然已经将叙述与思考的重心转移到了反思之上。
秦岭 《风雪凌晨的一声狗叫》 伤痕文学 反思文学
《风雪凌晨的一声狗叫》选择的故事时间是20世纪90年代初,联系当时“严格控制人口增长”的计划生育政策,不难理解作家的用意。以此为背景,小说讲述了九十里铺乡一次计划生育突击战的意外失败以及失败之后的故事。而作者的指向,分明在故事的背后。
小说一开头就以浓墨重彩的笔法,生动地呈现了这次计划生育突击战的实施过程:官方的所有行动都严密部署且绝对保密,突击队阵容强大——包括派出所、联防队与手术队,正副乡长亲自带队,县计划生育小组全体参与,有专门的线人带路,专门选择风雪之夜以便实施突袭,还采用了“围城打援”的战法。然而,他们要抓的计划外怀孕妇女董爱翠,却在一阵突然响起的狗叫声中逃脱了。这个乡村“抓”计划生育的场景,是如此像战争年代的一次战斗。
如果说乡里“如何抓”计划生育已经呈现了历史真相的话,它还只是真相的一半。另一半,必然是在农民那里。农民会怎么办呢?
《风雪凌晨的一声狗叫》中的农民们,面对乡政府强大的攻势,会想出各种逃的办法。譬如逃到南方去打工,与邻居结成攻守同盟,躲到亲戚朋友家,被堵住时拼命一搏,可谓花样百出。或许,这也是官方在执行计划生育政策时如临大敌的原因之一。除了逃,农民们还会报复,他们会向乡里的干部、突击队及其家人、牲畜下手,其方式也往往是偷袭。农民的逃与报复表明,他们不肯像大多数城市居民一样配合计划生育政策。
许多坚信计划生育政策的城市居民抱有这样一个看法:农民们太愚昧,他们只想生儿子,却不懂“越生越穷,越穷越生”的道理。那么,农民们近乎“顽固”的生子意志,到底是传统的传宗接代观念在作怪还是另有隐情?这无疑是理解计划生育政策及其遭遇农民反对的关键问题。
秦岭显然意识到了这一关键问题。他在小说中设置了一个饶有意味的情节,县妇联主席龚安娜在计划生育手术现场遭遇了一位农妇的追问。龚安娜理论素养很高,但小说并未让她说服农妇,而是让她面对农妇的一连串提问而无言以对。这表明秦岭更愿意把话语权交给农民。
当农妇开口说话,一种异于主流媒体的声音出现了:农民的生子意愿并不仅仅是要传宗接代,更是为了解决自身的生存与养老问题。它的背后是贫困的农村与富裕的城市在生产、生活方式和性别分工上的一系列差别。这种抗辩的声音未必完全正确,但它让读者不得不思考这样的问题:如果计划生育是必要的,它与城乡差别之间构成了怎样的关系?在抓计划生育时,该怎样兼顾农村的生存现实?
借由这个“抓与逃”的故事,读者可以了解乡政府在计划生育上是如何大动干戈,农民们又有着怎样的“逃”的行动和理由。但是,乡里如此大动干戈地“抓”计划生育,是否有更深层的原因?
作为历史反思之作,《风雪凌晨的一声狗叫》并未停留在简单的官民对立上,而是着意建立计划生育与官员升迁、官场之间的关系,借此呈现官员们对计划生育的不同认识与态度,而最终的目的,直指乡村复杂的社会矛盾、灵魂原色与精神状态。
在小说中,作为基本国策的计划生育对官员的宦海浮沉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如果抓计划生育有功,很快就会得到升迁,工作组组长“我”就因在抓计划外怀孕妇女时被抓伤了脖子而从普通秘书升为科级秘书,很快又升为团县委书记;相反,如果抓计划生育不力就会仕途无望,乡长甄塬良因此丧失了进县城的机会,县妇联主席龚安娜也因此被调整为闲职。这样一种关系的建立,使计划生育不再是客观存在的政策,而是结实地楔入了当事人的政治生涯。在此意义上,计划生育具有搅动官场风云的能量。
一旦计划生育的政绩足以影响官员的仕途,官员在党性、良心与人性上的差异就会显现出来,并体现为他们在执行计划生育时的不同想法与行为。
九十里铺乡的官员中,有把计划生育的政绩当成升迁阶梯的,如乡党委书记邱敦仁。他善于玩弄政治手腕,在官场上混得如鱼得水。但越是这样的官员,在抓计划生育时越是下手狠辣。在董爱翠逃跑后,他为了将功补过,在全乡大搞放环、结扎、引产、人流一起上。对于董爱翠的逃跑,他说:“到时候逮着,流不了,就引,受罪的是她自己。”在这样的言辞中,很容易看到他作为官对农民的敌意,却难以找到他作为干部对农民的同情。
当然,官员中也有真诚地相信计划生育政策绝对正确的,譬如副乡长史建川。他坚守党性原则,曾亲自把计划外怀孕的侄女抓回来做手术,在集体会上质疑邱敦仁的线人临时反水。他从不去想这样做是否会得罪人,也因此官场落拓。但他也会一丝不苟地执行乡里过火的方案,比如在抓人时身先士卒,拆毁农民的房子,抱走农民家里唯一值钱的电器等。可见,史建川的思想已经趋近僵化,甚至正在失去良知。
甄塬良无疑是小说重点塑造的正面人物。他原本与史建川一样相信计划生育绝对正确,要求儿子儿媳只生一个孩子。小孙子的意外死亡给他的家庭带来的失独与绝后之痛,以及村民们的报应说,改变了甄塬良。他开始以己之痛,度农民之苦——乡里组织突击战时,他不再盲从,而是开始设法帮助计划外怀孕妇女逃避抓捕。在董爱翠逃走事件中,就是他借口肚子疼离开突击队,到村口发出了那声导致突击战失败的狗叫。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甄塬良以充当内奸的方式走上了回归民心民意之路。
邱敦仁、史建川、甄塬良这三位官员之间的差异不仅构成了一个形象系列,而且,每一个都会使人联想起反思文学中的某个人物,譬如邱敦仁之于茹志鹃《剪辑错了的故事》中的老甘、史建川之于韦君宜《洗礼》中的王辉凡、甄塬良之于张一弓《犯人李铜钟的故事》中的李铜钟。当然,他们之间并不构成严格的对应关系,但从中可以发现《风雪凌晨的一声狗叫》对反思文学传统的自觉承续。
《风雪凌晨的一声狗叫》之所以能实现对计划生育的深刻反思,与小说的叙述艺术密不可分。
小说对叙述者的选择与设置颇为巧妙。小说选择了第一人称叙述者“我”,并将“我”设置为一位局内人而非局外人——县里派驻九十里铺乡的工作组组长。“我”熟悉官场并深谙为官之道,而非龚安娜式的掉书袋知识分子。
首先,小说将第一人称叙述者视角发挥到了极致。小说让“我”一到乡里,就进入了与各位乡干部,还有原突击队队员的妻子粉儿及其婆婆之间的复杂关系之中。与此同时,小说借鉴了侦探小说的手法,不仅在开头就设置了突如其来的一声狗叫这一核心悬念,在后续的讲述中也是层层设疑,让“我”在解谜中又不断面临新的迷局:董爱翠的去向,董爱翠家被窝里的一根女人长发,线人邓友奎及其消息是否可靠,是谁为了调虎离山给邱敦仁送来其母病重的假消息,是谁把从董爱翠家搜出的长发拿回了乡里,是谁派人把头发送到县里进行技术检测的,毛衣店的粉儿和邱敦仁是什么关系等,无不让“我”费尽思量。这些悬念既使得狗叫声与董爱翠逃脱的真相变得扑朔迷离,也让故事显得惊心动魄,更重要的是,当“我”从为官之道的角度把对不同乡干部的观察、揣测纳入文本时,官场上的明争暗斗就成为乡村执行计划生育政策的政治背景,这就加强了历史反思的深度。
其次,“我”被设定为熟悉乡村计划生育执行历史与现状的叙述者,这就方便了“我”根据不同现实状况回忆相关的历史情状。表现在叙述上,就是使小说的插叙显得非常自然。譬如小说对线人制度诞生的历史背景的插叙,带出了村干部因配合乡里的计划生育导致村干群与村民关系极为紧张的问题,对龚安娜在九十里铺乡抓计划生育往事的插叙,带出了乡里与县工作组的紧张关系问题等。在叙述效果上,这些插叙扩展了小说的历史容量,拓宽了历史反思的广度。
最后,以“我”作为叙述者,便于表达历史反思的题旨。当小说中的“我”看清了邱敦仁“向上”的野心与手腕以及他对民心民意的背离,也猜测出那阵为董爱翠报信的狗叫声出自甄塬良之口。震惊之余,“我”开始反思自己在计划生育中的所作所为。在小说结尾处,“我”发出这样的内心独白:“我内心始终没有消停下来的意思,每当夜深人静,我常常被狗叫声惊醒,我无法复原梦中的那只狗到底是什么模样,姑且是邓友奎描述的那种样子吧,但那叫声太真切了:‘汪汪——汪汪汪——’”如果说甄塬良模仿的狗叫声于“我”而言是一种警示,它又何尝不是小说着意凸显的警示呢?
作为目前尚属罕见的反思计划生育之作,《风雪凌晨的一声狗叫》无疑迈出了重要而可贵的一步。它在计划生育问题上对村民立场与利益的尊重,表明作家秦岭正走在回归民间的路上。
作 者:
李彦文,文学博士,天津外国语大学国际传媒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当代文学与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