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学史修订看赵树理的新评价
——以《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2016修订版为例

2017-07-12 09:41北京温儒敏
名作欣赏 2017年10期
关键词:赵树理评书农民

北京 温儒敏

从文学史修订看赵树理的新评价

——以《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2016修订版为例

北京 温儒敏

《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是新时期以来影响最大的教材之一,2016年进行了第二次修订。这次修订补充了许多新内容,调整了一些评价与写法。本文以第22章有关赵树理的修改为例,以斑见豹,希望能继续得到广大读者的批评指导。

《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 赵树理 修订

《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钱理群、温儒敏和吴福辉著,北京大学出版社)是新时期以来影响最大的教材之一,迄今已印刷五十多次,印数超过一百二十万。该书1998年有过一次修订,去年(2016年)又出新的修订本,应当是“第二次修订本”。这次修订补充了许多新内容,调整了一些评价与写法。这里以第22章有关赵树理的修改为例,以斑见豹,看看这次修订做了哪些改动,也为那些对版本研究有兴趣的朋友留一份资料。对照一下两个版本,琢磨一下为何这样改动,改得好不好,也可以开展讨论,是有意思的事。我也想听听读者的意见。

注意,本文将1998和2016两个版本进行比照,展示主要的修改部分。书中内容一律用楷体,其中加灰底部分是新添加的,删去的内容则用横划线标示。

《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1998年版就把赵树理作为专章论述的对象,全书有九位作家是设有专章的,即鲁迅、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曹禺,加上沈从文、艾青和赵树理,可见赵树理的文学史位置还是比较高的。那么2016年新版有哪些改动?先看本章的开头一段,是对赵树理的基本评价,读者诸君注意新的补充:

在现代文学诸多杰出的作家中,赵树理(1906—1970)是非常特殊的一位。他是抗日民主根据地和解放区土生土长的作家,有地道的农民气质,能自然自在地写出真正为农民所欢迎的通俗乡土小说,他成功地开创了大众化的创作风尚,代表了四十年代解放区文学创作的最高成就,从当时意识形态需要出发曾树立并倡导过“赵树理方向”,后来这个“标杆”又因时代变迁而被几经论说和臧否。但无论从新文学发生以来就始终在探索的大众化课题来看,还是从解放区文学与当代的历史关联来看,赵树理的出现都是重要的文学史现象。

新版为什么要添加这样一句关于“方向”的话呢?这是一种文学史事实, “赵树理方向”的提出及其变化、争议,背后都有时代的原因,学界对此亦有不同的看法。因是开头的论点,不能用更多文字展开,就特别为此加上一句引申性的注解:

上世纪八十年代评论界反思“赵树理方向”,对其艺术和文化上的保守性进行批评,到九十年代,又有许多学者发掘和肯定赵树理“民间立场”和“民间文学”的特别价值。参见温儒敏、赵祖谟主编《中国现当代文学专题研究》第十讲,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

接下来第一节,是“赵树理出现的文学史意义”。1998年版引用周扬的话,指赵树理在20世纪40年代文坛是一个“新人”,“一位具有新颖独创的大众风格的人民艺术家”,并说明赵树理创作现象的出现是以解放区特定的历史环境为前提的。新版基本保留这些内容,没有多大改动。但添加了如下一段传记材料,更加突出赵树理作为农民作家和一般新文学作家的区别,而且特别提到“评书体小说”,给赵树理创作一个文体的定位:

赵树理是个农村才子,身上混合着农民和文人的气质。他少年时代参加过乡下的“八音会”,耳濡目染,感受和学习民间戏曲中唱词念白的韵味和农民朴素、明快的语言特色。后来长期在农村从事宣传工作,编过戏曲剧本,写过章回小说、快板、评书、相声等,这些文艺实践,都为他创作评书体小说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接下来,有一大段是从新文学发展的历史链条中考察赵树理创作的特殊性,重点讨论“问题小说”,以及赵树理作为生活创造者与生活描写者的统一。新版保留这些论述,又加上这么一段:

赵树理的农民气质使他总是习惯以实在的眼光看问题,常能发现自己隶身其中的社会变革之偏差与弊端(尤其是农村改造方面),这时,他往往都很“认死理”,要去纠正偏误。五十年代他日渐与新体制及新的文学规范疏离,也是这个原因。由此反观他的“问题小说观”,就不只是配合“工作进展”的需要,更是要以农民代言人角度去提出问题和解决问题。

显然,这种观点和既往学界对赵树理的创作如何“配合”政策宣传(说好说坏都基于此)的认识,是有所不同了。新版这样补充,是为了加深对赵树理的创作动机及“问题小说”得失的理解,强调作为“农民代言人”的角度与价值。

第二节是“塑造历史变革中的农民形象”。1998年版主要讨论了赵树理《小二黑结婚》等作品所描写的农民形象,并从“五四”以来众多农民和农村题材小说的“总主题”变化出发,来观察赵树理的“新”——描写解放区新的天地新的人群,都以晋东南农村为背景,其浓厚的地域民俗色彩和山西味道是构成其现实主义艺术的重要方面。这些内容在新版中大部分都被保留,但对旧版关于“民俗”一段做了较多修改。改动如下:

赵树理很少写自然景物,却用很多笔墨写民俗,写那种系乎水土地气的民风民性,他是把民俗在他的小说中主要作为一种“社会景物”、一种社会精神附着物。对他的小说而言,写民俗描写主要是为了给他的小说提供了一种文化的政治的环境,有助于表现人物在社会变革中的精神变迁,同时也为了加强化了小说的故事性。赵树理小说很“土”,也因为多写民风习俗,读他的小说,似乎就能闻到晋东南地区那种特别的乡土味道。

注意,这样改,是为了突出赵树理小说的民俗学价值,以及“土”的美学价值。所谓“乡土味道”,许多当代读者是久违了的,那么就更加显出珍贵。

第三节是“评书体现代小说形式”,增删改动很多,几乎增加了一倍的篇幅。

1998年的原版在论说赵树理小说的审美目标时,指明是让农民喜闻乐见,但也指出赵树理对“五四”新文学以及外国文学的反感是比较狭隘的,这妨碍了他的创作朝更博大精深的路向发展。新版这方面没有增加论述,而是增加了关于赵树理“非常农民化的审美观念比较照顾农民读者的接受习惯”这一论点,说明这正好适合解放区时期及其后的民族化大众化创作的趋向,所以赵树理的创作在很长一段时期内被推崇到主流文学的显著位置。

这一节的重点是讨论赵树理的小说形式,如何扬弃传统小说章回体的程式化框架,而讲究情节连贯与完整。这些内容在新版中有所保留,但改动颇多,删去如下连接的两段:

其次,在描写与叙事的关系上,吸取传统评书式小说的手法,把描写情景融化在叙述故事中,把人物放在情节发展矛盾冲突中,通过自身的行动和言语来展现其性格,少有静止的景物与心理描写。在描写的“粗细”上,赵树理又摒弃了评书在小趣味上大加渲染的传统手法,适应今天读者的要求,力求使故事进展得快一点,主要的内容厚一点。赵树理十分注意使创作能够适应自己的直接的读者层——农民群众的欣赏水平、习惯、审美要求。赵树理注意小说故事性与讲述性,使小说不光能看,也能朗读。这种口头性文体对于小说叙事结构的创新,丰富了现代小说的表现力。

赵树理小说叙事风格明快、简约,富于幽默感,很大程度上得力于他对小说语言艺术探索的成功。他不但在人物对话上,而且在一般叙述的描写上,都是口语化的,他的语言具有明白如话的特色,而且吸收了传统说书艺术的长处,能琅琅上口,具有可朗读性。但赵树理不同于那些仅仅模仿照搬传统形式的作家,在他的作品中,很少用方言、土语、歇后语;他绝不为了炫耀自己语言的知识,或者为了装饰自己的作品来滥用它们,他经过精心的选择、提炼,力图用最普通、平常的话语来准确又传神地表现最丰富、复杂的内容。日常生活中的“大白话”,到了赵树理的笔下,就有了生命力,发出光辉。也常是新词旧用,俗语妙用,在语义的转换生成中产生一种解颐幽默的效果。在语言的艺术性和通俗性的结合上,赵树理的语言达到了很高的境界。赵树理小说的风格适合农民大众,却又是非常个人化的。赵树理那种乐天、深厚而又幽默的情性,很自然地融会在他的泥土味的小说叙事格调之中。赵树理的小说即使不署其名,读者也很容易把他和其他作家区分开来。

为何要删去以上两段?第一段内容不够集中,对“评书体小说”的特点及其来路说得不清楚。第二段关于小说语言也“聚焦”不够,必须重写。于是删去上述两段,就增加了如下一段,集中探究赵树理小说和戏剧的关系,这也是近年来学界比较关注的:

赵树理小说不是以人物与氛围描写为重心,而是以情节为重心,其人物和情景描写大都在故事情节的展开中进行,通过人物自身的行动和言语来展现其性格,少有静止的景物与心理描写。这显然是吸收了传统评书的手法。此外,喜欢用诸如小掌故、外号、嗜好、习惯动作或口头禅之类的印记式特征,去“定位”人物的思想性格,也和戏曲“脸谱”的功用相类似。评书或戏曲都重故事情节,讲究惩恶扬善,往往以“大团圆”结局。这些结构、模式的运用也都可以在赵树理小说中见到。自然,这样一些传统手法运用容易被诟病,认为比较浅露,只适合表现“扁平”的人物形象,难于深入到现代人细腻复杂的内心世界。其实审美标准也难定于一尊,传统或民间的艺术手法往往都倾向于明快的审美效果,不宜拿现代标准去苛求。况且赵树理借鉴这些传统手法,是首先考虑让农民读者易懂和喜闻乐见的。

其中关于对戏曲艺术的吸收,这些结构、模式运用所带来的艺术效果,既有肯定,亦指出“浅露”等弊病,注意到问题的复杂性,强调不宜拿现代标准去苛求。这种分析努力避免高高在上的褒贬,而尽可能放开胸襟去接纳和理解这种在新文学史上有点另类的艺术。所以才有如下两段很细腻的修改与论说。注意其中那些增删的内容:

赵树理对评书、戏曲的艺术形式也并非照搬,他“转化”到小说中,形成属于自己的独特的现代小说。他在“转化”评书和戏曲的艺术手段时,是有所选择和扬弃的。比如,借鉴评书艺术时,摒弃了小趣味上大加渲染的套路;学习传统戏曲时,注意防止情节进展过慢,力求使故事进展得快一点,内容丰厚一点,等等。这些推陈出新,还是为了照顾现代阅读的需要。

赵树理的小说除了趣味性,最大特点还是“讲述性”,不光能看,也能朗读,和说书人一般有声有色地“讲述”。他将评书、戏曲中的那些口头性文体的因素,渗透到叙事结构之中,丰富了现代小说的表现力。

注意,新增加的这两段,不是平行列数赵树理小说艺术有哪些特点,而是抓住最鲜明的趣味性、讲述性这几点,说明其对评书,特别是戏剧艺术手段的“转化”。

紧接着就是论述赵树理的文学语言,这是更加突出的成就。旧版亦有所论述,但分量不够。这次修订就不吝笔墨,加上这么一大段内容:

在现代作家中,赵树理是称得上语言大师的。他的评书体小说叙事风格明快、简约,富于幽默感,很大程度上得力于他对小说语言艺术探索的成功。且看《孟祥英翻身》中这一段写当地风俗,用的就是类似传统评书那种语言和口气:

这地区是个山野地方,从前人们说“山高皇帝远”,现在也可以说是“山高政府远”吧,离区公所还有四五十里。为这个原因,这里的风俗还和前清光绪年间差不多;婆媳们的老规矩是当媳妇时候挨打受骂,一当了婆婆就得会打骂媳妇,不然的话,就不像个婆婆派头;男人对付女人的老规矩是:娶到的媳妇买到的马,由人骑来由人打。谁没有打过老婆就证明谁怕老婆。

这种带泥土气息的用词和娓娓动听的语调,读出来连不识字的老妪也是能懂的。赵树理要的就是这种通俗、明快、亲切的效果。

1998年版有一大段专门论述赵树理的语言艺术成就,新版吸收了其中部分内容,但几乎等于重写。这里不妨看看修改的情况:

赵树理小说叙事风格明快、简约,富于幽默感,很大程度上得力于他对小说语言艺术探索的成功。他的语言功力不在修饰,而在口语化的艺术,在那种语言背后的思维方式——他的语言浸透了农民式的思维。他赵树理小说不但在人物对话上,故事叙述描写上,而且在一般叙述的描写人物对话上,几乎都是口语化的,用农民的口吻来说话,做到他的语言具有明白如话的特色,而且吸收了传统说书艺术的长处,能琅琅上口,具有可朗读性那种亲切的味道,能操纵读者的感情。但赵树理不同于那些仅仅模仿照搬传统形式的作家,在他的作品中,很少用方言、土语、歇后语;他绝不为了炫耀自己语言的知识,或者为了装饰自己的作品来滥用它们,他经过精心的选择、提炼刻意回避新文学作品常见的“文艺腔”,力图回到农民的生活形态中,用农民的思维方式去“驾驭”语言,用最普通、平常的话语来准确又传神地表现最丰富、复杂的农村生活内容。农村日常生活中的“大白话”,到了赵树理的笔下,就有了生命,发出光辉有了味道。也他常是新词旧用,庄词谐用,俗语妙用,在语义的转换生成中产生一种解颐幽默生动、滑稽而风趣的效果。在现代文学语言一定程度上被“欧化”,可以表达更复杂的现代思想情感的同时,语言的想象力和表现力也出现“沙化”的危机,而赵树理重新呈现了文学语言中那种乡土味的质朴、明快,从一个方面焕发了新文学语言的活力,这本身就是一大贡献。之后,在语言的艺术性和通俗性的结合上,赵树理的语言达到了很高的境界。

赵树理小说不见得所有读者都喜欢和欣赏,但不可否认他那种朴实、明快而又风趣的风格,适合农民大众,却又是非常个人化的,是“赵树理式的格调”。赵树理那种本人乐天、深淳厚而又幽默的情性,很自然地融会在他的泥土味的小说叙事格调之中。赵树理的小说即使不署其名,读者也很容易把他和其他作家区分开来。风格的独特性,也是赵树理小说艺术成功的一个标志。

这一段关于赵树理语言艺术的考察,是放在文学史的链条中进行的,所以不那么就事论事,而是有所引申。其中关于避免“文艺腔”,用农民的思维方式去驾驭语言,克服语言的“沙化”,等等,都力图呈现对赵树理语言研究的新角度。其实这些都是可以进一步展开探讨的题目。

本章的结束,新版采用的是1998年版的一小段文字,有些字句修改:

赵树理是有意将小说作为通俗故事来写的,他对小说叙事结构和语言的探索,获得了突出全新的成就,实现了艺术性与大众性的比较完美的结合。这正是赵树理创作的主要特色和贡献重要艺术成就,并由此决定了赵树理这位“农民作家”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不可替代的特殊地位。

修改突出赵树理的“艺术成就”和“不可替代”,更凸显艺术质素,其实是把评价提升了。

《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2016年的第二次修订版比前有很多改动,赵树理一章的修改只是其中一例。该书这次修订更加注重“文学史现象”的评述,强化历史感,作品分析更加细致,史料运用也进一步核实,有些章节几乎重写(比如有关市民通俗小说的三章)。可惜由于出版社的原因,新版封面未能标示“第二次修订”,给读者造成麻烦。我们希望能继续得到广大读者的批评指导。

作 者:

温儒敏,曾任北京大学中文系主任,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大学语文教育研究所所长。

编 辑:

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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