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焕颖[广西师范大学漓江学院, 广西 桂林 541006]
上帝的礼物——对米沃什诗歌《天赋》的解读
⊙熊焕颖[广西师范大学漓江学院, 广西 桂林 541006]
《天赋》是波兰著名诗人米沃什的经典作品。这首诗浅显晓畅,轻快明朗,但却平淡中见深刻,诗意中含哲理。本文通过对这首诗的细读,分析诗中反讽手法的运用,认为这首诗是关于个体命运以及人类罪恶与苦难最为深沉的表达,同时也蕴含了一个宗教式的自我净化与救赎的主题。
米沃什 《礼物》 反讽 救赎
波兰诗人切斯瓦夫·米沃什是1980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其授奖辞是:“在自己的全部创作中,以毫不妥协的深刻性,揭示了人在充满剧烈矛盾的世界上所遇到的威胁。”我们可以通过对诗人晚期的诗歌《天赋》(又译《礼物》)进行细读,探讨米沃什诗歌创作的深刻性和独特性,并探讨这首诗的反讽手法以及蕴含的主题。
《天赋》一诗有多种中译本,其中最令人动容的是韩逸(易丽君教授笔名)从波兰语翻译过来的译文:
日子过得多么舒畅。/晨雾早早消散,我在院中劳动。/成群蜂鸟流连在金银花丛。/人世间我再也不需要别的事务。/没有任何人值得我羡慕。/遇到什么逆运,我都把它忘在一边。/想到往昔的日子,也不觉得羞惭。/我一身轻快,毫无痛苦。/昂首远望,唯见湛蓝大海上点点白帆。
这首诗是米沃什在花甲之年创作的。此时的诗人已经历惨绝人寰的二战和奥斯维辛大屠杀,后又辗转流亡,饱受肉体各种痛苦与思想上的折磨,尤其是对欧洲基督教文明乃至人类文明深感绝望。从表面上来看,在这首以极为简朴的语言写就的诗歌里,我们几乎无法触及任何痛苦的痕迹。甚至从字面意义来看,它是拒斥痛苦的。然而,事实上,这首诗歌却隐含了关于个体命运、人类罪恶与苦难最为深沉的表达,也蕴含了一个宗教式的自我净化和救赎的主题。正如评论者所言:“在晚期作品中,米沃什仍坚定不移地以简朴的语言表达重大主题。”
这首诗英文被译为“Gift”,这个词兼具“天赋”和“礼物”的意义。如果我们整合这两个意义,那么这个诗题可理解为“上帝赠予人的礼物”。那么上帝赠予的礼物到底指的是什么?
下面我们首先逐行地解读这首诗。“日子过得多么舒畅。晨雾早早消散,我在院中劳动。”开头两行极其简单,出现了抒情主角“我”,在晨雾消散的早上劳作,感觉十分欢畅愉快。然而,就这样一个简单的开头,让我们很难去把握具体的信息。如“我”为什么“日子过得多么舒畅”,是“我”性格使然,抑或是“我”的境遇一直很顺畅,从未遇到困顿和苦难。因此,值得怀疑的是这样的开头是否是一种反讽的策略。尤其是“晨雾”这样的意象,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我”可能刚刚经历过黑暗、充满迷雾的黑夜。事实上,我们联系诗人生平,作为第二次世界大战、奥斯维辛集中营、斯大林极权主义的见证者,他同自己的母国波兰一样所经历的苦难是深重的,如1939年苏德“里宾特洛甫——莫洛托夫条约”直接瓜分波兰,二战爆发首先遭受德国法西斯荼毒的也是波兰,之后波兰这块土地又在战争中几度沦落于苏德铁蹄之间。借用米沃什的话来说:这种势力就像“压路机”,“它沿途粉碎了一切,也粉碎了每个国家人民的希望,使其产生悲观失望的宿命情绪”。只要看一看二战史或波兰近现代史就知道,对于波兰人米沃什而言,其国家其人民其本人所遭受的苦难是不可能用三言两语表达出来的。
第三行“成群蜂鸟流连在金银花丛”,“我”从手中的劳动分散了注意力,或者干脆停止劳动闲站着,观察到园中自然的花鸟虫鸣。这行诗的作用或许并不仅仅是对自然的描写。从下一行诗我们可发现,“我”在这里开始从外在的体力劳动转入了内在的回忆与思考之中。
“人世间我再也不需要别的事务。没有任何人值得我羡慕。”这两行诗开始转入抽象的价值判断,显示出“我”是一种自满自足状态;同时,也暗示着“我”与外在世界的存在秩序之间保持着一种有点极端的平衡或和谐。而“我”的这种超然的状态似乎可作为解释前面“日子过得多么舒畅”的原因。从整首诗的逻辑来看,这也是说得通的。因此,有人认为在这首诗里:“存在的秩序被当作令人内心愉悦和幸福的礼物而接纳……(诗人)以此种方式接受世界使之从存在的困境中解脱出来。”但我们不能仅从诗句的表层意义进行猜测。同诗歌开头两行一样值得我们怀疑,这是否是诗人运用的一种反讽的策略?
第六、七行诗:“遇到什么逆运,我都把它忘在一边。/想到往昔的日子,也不觉得羞惭。”从这两行诗句中,即便没有诗人的生平经历以及波兰历史作为佐证,我们仍可以确信“我”肯定在此前的岁月里遭受了诸多的无端苦难和折磨。这里有一点需要注意,“我”已经道出了自己曾经是遭遇不幸、见证灾难的,但是却以一种置身事外的超然姿态说“我都把它忘在一边”。对于见证者米沃什而言,记忆不仅是个体的过去,更是历史的个人化,同时,历史和记忆对人类的发展还具有特殊的意义。其意义就像他在《诗的见证》中所言:“每天我们都能看到有迹象表明,现在,就在此刻,某种新事物正以前所未有的规模诞生:人类作为一股意识到自己超越自然的基本力量,因为人类是靠对自己的记忆而活的,即是说,活在历史中。”换言之,米沃什其实是站在历史的高度重新审视人类自身和人类文明,希望人类能在与过去、与历史的对话中寻找到自身存在的意义。这不仅是对历史的见证,同时也是对历史的反思。至此,我们可以认为此诗其实是一个巨大的反讽。正如评论家所说的,米沃什看似从彻底的绝望中摆脱出来,但“这个经验仅仅是来自天真的奇迹,抑或说,这幅‘世界图景’只是一种短暂、反常的瞬间所产生的体验。诗题已经透露,甚至与同时期的诗歌作品对比也说明了这点。他不再需要什么事物(但他时常渴望拥有)。他不嫉妒任何人(但他经常嫉妒)。他遗忘了受过的苦难(他却常常记起)……”然而,诗人并未就此坦诚地面对读者,而是仍然以一种释然的态度面对残酷的记忆,直言“不觉得羞惭”。这与阿多诺“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说法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就米沃什而言,作为纳粹占领华沙期间幸存者的事实,赋予了他诗歌一种特有的存在之沉痛与负重。他虽承载着历史的悲剧意识,却表现出了释然的愉悦……”在这里,历史事实的残酷与诗歌艺术的释然,两者之间形成了巨大的张力,赋予了米沃什这首诗歌以独特的深刻性。即在处理人类苦难题材时,米沃什并不像其他诗人那样极力渲染苦难、发泄愤懑,甚至无休止地审判;而是反其道而行之,将战争的非人道、种族大屠杀等历史悲剧主题隐藏在简朴、轻快的语言之下。
最后两行“我一身轻快,毫无痛苦。昂首远望,唯见湛蓝大海上点点白帆”,诗人将反讽推向极致,决绝地否认了个人命运与历史悲剧带来的“痛苦”。最后一行回应第三行“成群蜂鸟流连在金银花丛”,此时的“我”已经完成了由外在世界转向内心宇宙再转向外在存在的整个过程。从“我”的视角来看,“我”不仅从手中的劳作、眼前的蜂鸟和金银花解放出来,更是从痛苦的记忆与历史的悲剧中解脱出来。这首诗的反讽艺术在最后一行达到了巅峰,而这一行也最令人动容。因为,这行诗具有超越的本质,仿佛宗教式的超脱。但这种宗教式的超脱又是与诗人所见证的历史悲剧相矛盾的。如果我们忽略了这一点,那么就很容易将这首诗看成一首田园牧歌。也因此,有人认为“米沃什的诗歌世界是远离田园牧歌的。它充满了尖锐的矛盾和难以解答的问题。……米沃什诗歌的抒情主角始终在绝望与希望之间徘徊。”这首《天赋》也不例外。
如上分析,我们可以得出《天赋》这首诗蕴含最为尖锐的矛盾是:外在的存在秩序与个体内心的宁静之间的矛盾,即面对第二次世界大战、奥斯维辛集中营、种族大屠杀、极权主义等历史悲剧和人类罪恶,作为一个幸存的见证者能否保持这两者之间的平衡。延伸到人这个类的尺度上,就是罪恶与救赎之间的矛盾。
从宗教文化角度去看,米沃什生长在波兰,因此深受天主教的影响,诗歌里常常充满“圣经”的气息。诚如米沃什研究者辛西娅·哈文(Cynthia L.Haven)指出:米沃什的“灵魂”只有圣经中的约伯方可与其相提并论,而且诗人“关注的焦点始终是围绕着神学的——而(信仰的)矛盾则贯穿了他的一生。他曾说,他的核心是宗教信仰……”在这首《天赋》里,诗人在面对现代人的种种罪恶和苦难时,简朴的语言表面并未显现出任何约伯式的质问。但这并不意味着诗人漠视这些罪恶和苦难。其实此诗暗示人们应该超越罪恶与苦难,最终实现自我净化与救赎。这或许恰恰是诗题“上帝的礼物”的隐含意义。
米沃什在《诗的见证》一书中说:“在人类将寻找净化的现实、寻找‘永恒的颜色’这个意义上,换言之,也就是寻找美这个意义上,人类也将探索自身。陀思妥耶夫斯基肯定世界将被美拯救时,他的意思很可能就是指这个,尽管他对文明的命运是疑虑重重的。这意味着,我们因为现实与我们心中欲望之间的落差而陷入的愈来愈深的绝望,将会被治愈,而那个客观存在的世界——也许就是上帝眼里所见的世界,而不是我们怀着欲望和痛苦所感知的世界——将其所有善与恶一起被接受。”不难看出,米沃什将诗的作用拔高到了宗教式救赎功能的境界。虽然阿多诺对此深表怀疑,但是米沃什却仍然坚信诗歌具有净化人类灵魂与实现救赎的神圣性,《天赋》便可见一斑。在传统诗歌,尤其现代主义诗歌那里,似乎对世界“恶之花”的描写,以及“荒原”图景的刻画成了诗人与艺术家的天职。但是这种站在批判立场上的写作无形中为残酷的现实平添了些许绝望。而米沃什的诗歌承受住了现实的罪恶与苦难,展现给读者的往往是纯净、自由与美好。不仅如此,米沃什还主张诗人要“以诗为证”,应站在历史的高度重新审视与反思人类自身以及人类文明,期望人能在与历史和记忆的对话中实现自我净化与救赎。
注释
①张曙光:《米沃什诗选》,载《扬子江诗刊》,2005年第3期,第41页。
②米沃什等:《波兰二十世纪诗选》,易丽君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2年版,第123页。
③⑧Rockwell Gray,“Milosz:The Poems”,in Salmagundi, no.85/86(Winter-Spring 1990),p331.
④崔卫平:《黑格尔式的蜇伤》,见米沃什:《被禁锢的头脑》,乌兰、易丽君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5页。
⑤⑨Edward Moejko,Between the Universals of Moral Sensibility and Historical Consciousness:Note on the W ritings of Czeslaw Milosz,in Edward Moejko,ed., Between Anxiety and Hope:The Poetry and Writing of Czesaw Miosz,Edmonton:University of Alberta Press, 1988:1-29,20-21.
⑥⑪ 米沃什:《诗的见证》,黄灿然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58页。
⑦Leonard Nathan and Arthur Quinn,The Poet's Work: An Introduction to Czeslaw Milosz,Boston: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1:85-86.
⑩Cynthia L.Haven,An Invisible Rope:Portraits of Czeslaw Milosz,Athens and Ohio:Swallow Press Ohio University Press,2011.
作 者:
熊焕颖,广西师范大学漓江学院讲师,研究方向:比较文学。编 辑:
曹晓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