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莹[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 浙江 宁波 315211]
继承和发展——诗人荣荣笔下的南方世界
⊙朱 莹[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 浙江 宁波 315211]
宁波诗人荣荣的作品多是与南方地理有关,在她的诗歌里,往往从一些具体的南方物象中提取出抽象的南方气息和南方想象,折射出生活在其中的人的心灵在某些特定时刻的状态。从历史来看,荣荣的诗歌中有着对于同样生活在这片南方土地上的晚明先人某种精神的继承和发展。
荣荣 南方 晚明 第三代诗歌 南华录
从地理上看,根据荣荣的个人经历,所谓“南方”是以荣荣生长生活着的宁波为中心,小幅度向外辐射,至多再包括位于浙中的金华(荣荣四年求学所在地)这样一个区域范围;再从时间上看,根据荣荣在2007年岁末的一篇谈话记录中提到:“如果我们的诗人放弃了当下精彩的生活,我觉得这是诗歌的灰暗,是现代诗的悲哀。”这充分表明了荣荣对“写当下”的看重。因此这南方不是古代的南方,也不是近现代的南方,而是我们生活着的当下的南方。荣荣在她的作品里,以某些具象的事物,幻化出一个属于诗人自己的南方世界。以《在南方》为例:
在南方 道路四通八达而心灵/并没走得太远/许多事物仍然朝向它的反面:/我看见植物浓烈的体味/让一些昆虫走开/开得太久的花 谋杀了果实/看见专注的目光/长出南辕北辙的荒草/雨水之欢的腰身让人性闪失/看见太多回乡的人/失陷于漫长的虚幻……/只有突起的狂风在强调秩序/让空中行走的人落向地面……
散发着浓烈气味的植物,开得太久的花,雨水,狂风,行人这些具象的事物一闪而过,让人展开这样的联想:南方的夏日漫长而炎热,充沛而绵绵不绝的降水让花季特别长。在烈日中某些植物的气味因为蒸腾而变得刺鼻,而一年一度的夏日台风让整个城市狂风呼啸,其中行走着的人被其摆布不能自主。但这诗歌中的南方图景并不是为具体的写实的南方下定义,它是从星星点点的具象事物中升腾出来的抽象的南方气息和南方想象,折射出生活在其中的人的心灵在某些时刻的状态。它既能唤起在此生活过的人的南方回忆,也符合未曾有过这些经历的人的南方想象。有时候这种南方元素更具体地落在宁波这个地理坐标点上,比如《突然想要登顶四明山》《四明山红枫》(宁波近郊的爬山休闲之地)和《月湖》(位于荣荣工作的文学港附近),在此地有过生活经历的人们对这些名字是不会陌生的。
回望历史,“南方”让人想到一段特殊的时光,以及特定区域里的特殊的群体。近些年来,明朝尤其是晚明成了一个热门词汇,由此出现了各种各样的文学作品。同样来自浙东的作家赵柏田书写了一本讲晚明时期江南知识分子的《南华录》。那么在这两块大幅度重合的区域里,作为现代人的诗人荣荣是否对晚明时期的先人们有所继承呢?在《南华录》的南方中,经济发达,物质繁荣,人文鼎盛。在其中,“物”作为一种主体性的存在,参与了晚明士人的生活和审美实践。洗砚、鼓琴、听戏、评书、品画、饮酒、瀹茗、焚香、弹琴、选石、造园,这是晚明南方士人的“日常”,营造出一种风雅的生活情境,并成为个人生命的寄托。而荣荣在她的诗歌里,用她所关注和热爱的各种物件拼贴填充着她的南方世界。但不同的是,前者生活里的“物”是“长物”,无关乎柴米油盐、婚丧嫁娶,而是与艺术,与审美息息相关,而荣荣诗歌里的“物”正是来自于生活的日常与琐碎。究其原因,是时代和时代里的人发生了变化。在晚明,由于商业的发达,经济的富裕,使得一批受过良好教育的士族能够不用做官以谋求生路,而是靠着祖上的经商所得,过着悠闲自得的雅趣生活,与传统的贵族不同,他们是城市里的新贵。充足的精力和时间使得他们一头栽入了一个充满精致美好的长物世界里。他们追求物、拥有物,不仅是为了满足占有和消费的欲望,更希望借“物”来构筑养护生命、颐养性情的生活空间。而和上述那些高于普通生活的“长物”不同,荣荣诗歌里的“物”都是生活中所必需的或者是随处可见唾手可得之物,其中包括了大量现代文明社会的产物。要么就是这些属于现代社会的产物的“新”使得它们没来得及在漫长的时间里被酝酿出丰富的文化内涵,从一个夹心面包到一辆自行车,从一个露天的货物堆,到一幢危楼,要么就是另一些事物,它们本身似乎并不具有与生俱来的审美韵味,从厨房里的白菜帮和烂土豆,到东钱湖的一盘螺蛳。荣荣曾经说过:“诗歌早已不是赞美工具和言志的手段,而是一种精神氛围,它发生于日常的平庸和琐碎。”这种精神氛围让人不禁联想到晚明文人以长物来构筑营造一种风雅的氛围,但是前者的合理性是容易理解的,而后者,荣荣的诗歌是如何能够既取材于平庸和琐碎而又抵御掉了平庸和琐碎的呢?邹静之先生在谈荣荣时说:“给一轮明月以诗意是顺理成章或陈旧的,但给一辆自行车或一件衬衣以诗意是难的。荣荣在这方面有着极其新鲜的贡献。”
荣荣的诗歌,是句子的诗歌。在她的作品中,不将词汇从句子中割裂出来,用各种看似新奇的排列组合达成某种“诗尚”。同时这句子又是关怀读者的,它被精心打磨但绝不晦涩难懂,带有人们日常生活和普遍认知里的某种熟悉的味道。这种叙述口吻不禁让人联想到20世纪80年代的“第三代诗歌”。第三代诗歌是泛指以朦胧诗以后到90年代这段时间出现的“第三代”诗人所创作的诗歌,而所谓“第三代”诗人是相对于1949-1976年间的第一代诗人及以朦胧诗为代表的第二代诗人所界定的概念。其中以韩东为首的诗群“他们文学社”,强调口语写作的重要性,并提出诗到语言为止。这些观点和主张在很大程度上和荣荣的诗歌叙述是类似的。荣荣曾经在采访中说:“在网络还不普及时,我几乎没放过国内所有的诗歌刊物及出版的国内外众多诗集、诗歌选。”这其中肯定包含了第三代诗人的大量作品。试看韩东的诗歌代表作《你见过大海》:
你见过大海/你想象过/大海/你想象过大海/然后见到它/就是这样/你见过了大海/并想象过它/可你不是/一个水手/就是这样/你想象过大海/你见过大海/也许你还喜欢大海/顶多是这样/你见过大海/你也想象过大海/你不情愿/让海水给淹死/就是这样/人人都这样……
这给人感觉有些执拗的“就是这样”,“顶多是这样”,还有“人人都这样”暗含了一种“到此为止请勿深究”的意味,显然韩东在对赋予诗歌语言表层含义之外的深层含义说“不”!这是和韩东在80年代诗歌创作中“诗到语言为止”的反隐喻主张相吻合的。然而进一步阅读荣荣的诗歌,却常常能够在相似的叙述口吻上品出别样的味道。同样以一首南方元素的诗歌《又一次被台风席卷》为例:
乌云在集合/这是夏日的阴谋/惊惧的海鸟无目的起落着/惊惧的人群一拍四散/这是台风刚开始的情景/我早就得到了预报/我的忙碌是冬地鼠的忙碌/我备下孩子的食物/垫高/库存的物品/给远方的友人发信/“这些迅猛的事物/总难以持久/一切很快将会过去……”
在诗歌的开头,台风将来未来之际,荣荣用两个惊惧描写了鸟和人的状态。这惊惧的重复运用,显示了作者对于雕琢词汇的一种自信的解构,在两个惊惧的统领下,人和鸟在灾难面前,被摆到了同样的位置,一样的无助,一样的脆弱。而此时的“我”和冬地鼠在某些方面上有着同种的属性,机械的、重复的、发自本能的。在灾难面前,众生终于获得了暂时的平等,在脆弱、恐惧、无助和孤独上的平等。但是作者的感悟并没有到此为止,她借着告诉友人来抒发自己的感悟:“这些迅猛的事物/总难以持久。”这种夹叙夹议寓言式的叙述,有种深长的意味,让人会联想到很多其他的事物,比如爱情。接着作者将目光投向周围,看到了一些温情的画面,两个隔壁邻居停止了不休的争吵,船只已入港,亲人在团聚,心在灾难来临之前是安定和温暖的。荣荣曾经说过,她对相对安逸的生活是喜欢的,对动荡不定的生活是本能排斥和恐惧的。将这外界的动荡,自然的也好,人为的也好,关在门外,固守着自己的“谨慎和小胆”,是敝帚自珍的自怜自爱,以一种庸长而又柔软的姿态,“等待风平浪静”,让生活回归日常。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和第三代诗歌主张不同的是,荣荣的诗歌是存在隐喻的,但是这种隐喻是相对折中的、温和的隐喻,并不用力过猛,也不被赋予过多过深的含义。如果用人来做比喻,这种隐喻既不是面目难辨、动机难测的怪人,也不是某种概念化的符号人,它更像是一个面容祥和似曾相识,但是一时想不起来是谁的熟悉的陌生人。这种隐喻并不给人以难解的焦灼感,也没有公式化的刻板感,它具有一种介乎于似懂和非懂之间的美感和诗意。像一个熟悉的陌生人一样,不用苦思冥想,不用刻意寻找,也许下一个转弯路口,你就会不经意遇见。
历史的长河滚滚奔流,流到江南变成一条条涓涓的小河。在这里不禁想到赵柏田在《南华录》中写的,人和物的关系并非二元对立,人有情义,而物亦有灵性。不管是高雅之物,还是粗鄙之物,物作为一种身外之物,人与人之间总免不了分分合合的命运。而荣荣和先人们一样,忠实于自己真实的感受和需要,用带着真情的目光,从日常中寻找诗意,对生活中的平凡物件予以宽和温柔的抚摸,即使是转身的一回眸,都是婉约的温情。她以一种庸常的入世姿态,通过对现象的穿越,写出了“上升的蔚蓝”。这何尝不是对先人们,对已经消逝的美好事物的一种别样的致敬呢!
[1]荣荣.看见[M].宁波:宁波出版社,2005:105-109.
[2]荣荣.暖色[M].宁波:宁波出版社,2006:237-315.
[3]荣荣.诗歌要感知生活[N].宁波日报,2006-7-13.
[4]荣荣.荣荣诗选[M].宁波:宁波出版社,2007:195-202.
[5]荣荣.零碎[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1:120-135.
[6]谢冕.“看见”荣荣——读荣荣的《看见》[N].文艺报,2007-9-13.
[7]韩作荣.发现与理解——读荣荣的诗[N].文艺报,2007-09-13.
[8]崔勇.“低到尘土里”——读荣荣的《看见》[J].名作欣赏,2008(3):76-80.
作 者:
朱 莹,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编 辑:
曹晓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