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左琴[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 福州 350007]
老舍研究(二)
《断魂枪》中的“虚实”对比及“异化”主题
⊙温左琴[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 福州 350007]
在老舍的小说创作中,《断魂枪》是通过故事来写人的,写的是一个传说中的武林高手在新的环境下改变性格,失去身份,泯然众人的不得已,其实,这就是一个“异化”主题。即故事中性格与故事对抗着,故事嘲讽性格,性格服从故事里的规矩,原来的性格已不复存在,根本上是写环境形成的“规矩”对性格或主体性的吞没。应该说这正是故事最为深刻也最为超越时代的地方,而这种以小见大、见微知著、窥斑见豹的写法,正是通过故事中不断出现的“虚实”对比来完成的。
《断魂枪》“虚实”对比 异化
《断魂枪》在老舍的小说创作中属于一篇写人的作品,发表于1935年9月22日《大公报》“文艺副刊”第13期。老舍爱讲故事,故事也讲得好——这一点在现代作家当中是有名的。所谓讲得好,就是说他有本事把故事讲得有趣、精彩、抓人。按老舍自己说,《二马》以前就热衷于此,不但讲究趣味,而且他的趣味就是要“幽默”。自然,故事精彩了,有趣了,人容易被故事所吸引,不免把人物撂在一边,用术语讲就是“故事大人物小”,或套用一句话则是“故事大于形象”。这与“五四”以来西方的小说观念不符,也是“五四”一班文学革命的激进者们那时候常常批判的。写人物,塑造形象,突出性格,这在“五四”似乎是小说的正道。老舍反省自己,也是受到了这种文学思潮和时髦观念的影响。《黑白李》换了题材,写革命。《断魂枪》却不是,还是老样子——写他最熟悉的底层老百姓的生活。从这点上说,《上任》《月牙儿》《断魂枪》可归到一类,有黑社会、暗娼、舞枪弄棒的好汉等,但又有不同。《上任》故事的味道依然很浓,几乎是主人公的每一个想法都被事情(故事)出人意料的状态所击碎。如果说主人公的性格是在他决定要干什么事的时候可以看得出来,那么,出人意料的故事却往往改变了他的决定——他不得已地接受了这个决定。性格与故事对抗着,故事嘲讽了性格。这既不是写性格,也不是说故事,而是在彰显环境的力量。性格服从了故事里的规矩,原来的性格就不存在了。根本上是写环境形成的“规矩”对性格或主体性的吞没,这是很精彩的写法,如果说主题的话,这里面有一个超越时代、阶级、共同利益的大主题,用哲学的话来说就是“异化”。《月牙儿》与之相比显然是写心理的,是心理与行为的互动。没有哪一个为主或哪一个在先的问题。《断魂枪》是写人的,写一个传说中的武林高手在新的环境下改变性格,失去身份,泯然众人的不得已,这其实就是一个“异化”主题。那么,《断魂枪》是如何在故事中塑造人物表达此“异化”主题的呢?
《断魂枪》里的主角是沙子龙。沙子龙何许人也?他被传说化了——真是好生了得!作品里是这样写的:“谁不晓得沙子龙是利落、短瘦、硬棒,两眼明得像霜夜的大星?”“这条枪(五虎断魂枪)与这套枪,二十年功夫,在西北一带,给他创出来‘神枪沙子龙’五个字。”“沙老师一拳就砸死个牛!沙老师一脚把人踢到房上去,并没使多大的劲!”
作品拢共六千多字,正面描写沙子龙的就这么几句——即使这几句,也在叙述中带出“传说”的意味。“谁不晓得沙子龙是利落、短瘦、硬棒,两眼明得像霜夜的大星”这一句是实写,不过,这些形象特征不能说明“神枪沙子龙”,只能给我们一个“厉害”的印象。为什么这样讲?因为徒弟们和那些自认为是沙子龙的徒弟们“谁也没有见过这种事”——沙子龙把牛踢死、把人踢上房。“但他们到处为沙老师吹腾,一来是愿意使人知道他们的武艺有真传授,受过高人的指教,二来是为激动沙老师,万一有人不服气而找上老师来,老师难道还不露一两手真的么?”可以这样说,沙子龙有多厉害,谁也没有真正见识过。
这是一种很有意思,甚至是很有深意的写法。这种写法笔者把它叫作虚写——真人不露相的写法!写其名气大,各种非凡的传说,毕竟先入为主地造就了读者对沙子龙的印象,同时因为这种“虚”,一步步勾起了读者想要了解沙子龙之“实”的欲望。一般而言,“虚”写是为了造势,势造足了,就要来实的。“实的”如何表现?简单地说,就是要给沙子龙一个机会。老舍正是这样来写的。
作品此时转入对沙子龙大徒弟王三胜的集中描写,这里所说的集中,主要是一起笔就集中表现“在土地庙拉开了场子,摆好了家伙”进行武艺表演。只见他“抹了一鼻子茶叶末色的鼻烟,抡了几下竹节钢鞭,把场子打大一些。放下鞭,没向四周作揖,叉着腰念了两句:‘脚踢天下好汉,拳打五路英雄。’向四周扫了一眼:‘乡亲们,王三胜不是卖艺的,玩意儿会几套,西北路上走过镖,会过绿林中的匪友。现在闲着没事,拉个场子陪诸位玩玩。有爱练的尽管下来,王三胜以武会友,有赏脸的,我陪着。神枪沙子龙是我的师傅,玩艺地道!诸位,有愿下来的没有?’他看着,准知道没人敢下来,他的话硬,可是那条钢鞭更硬,十八斤重”。
王三胜,大个子,一脸横肉,努着对大黑眼珠,看着四周,大家不出声,他脱了小褂,紧了紧深月白色的“腰里硬”,把肚子杀进去,给手心一口唾沫,抄起大刀来:“诸位,王三胜先练趟瞧瞧。不白练,练完了,带着的扔几个,没钱,给喊个好,助助威,这儿没生意口。好,上眼!”
大刀靠了身,眼珠努出多高,脸上紧绷,胸脯子鼓出,像两块老桦木根子。一跺脚,刀横起,大红樱子在肩前摆动。削砍劈拨,蹲越闪转,手起风生,忽忽直响。忽然刀在右手心上旋转,身弯下去,四周鸦雀无声,只有缨铃轻叫,刀顺过来,猛的一个“跺泥”,身子直挺,比众人高出一头,黑塔似地。
这不只是“实写”,更是“细写”,与前面关于沙子龙的描写大为不同。并且好像是故意为着与沙子龙比照写的:
沙子龙“短瘦”,王三胜“大个子”;
没人见过沙子龙的真面目,现在他的大徒弟来的都是“真功夫”;
沙子龙不露真相,王三胜“拉场子”表演;
沙子龙不说大话,王三胜是“眼中无人”。
老舍对王三胜武艺表演的精细描绘,活脱脱地推出了一个武林高手的形象。加之他蔑视一切的傲慢、绝对自信的精神状态,我们愈加对沙子龙敬仰。
如果说前面的“传说”是对沙子龙的“造势”,这里的描写便是“起势”。进一步把沙子龙的形象架高了,大大刺激了我们的好奇。在好奇中,沙子龙的“神枪”形象因为有王三胜的高超表演而变得实在了,同时更加“神秘”了。人们必然是热切地盼望着能尽快一睹沙子龙的“真功夫”——“五虎断魂枪”。
在我们的文学欣赏过程中,有一个概念常常用到,这就是“衬托”。过去人们在研究老舍的话剧作品《茶馆》时,屡屡提到《茶馆》的主题是借着“侧面透漏法”表现出来的,也就是说不是靠概念直接说明,也不是通过人物的对话说出来的,而是通过情节设计、故事发展过程中的指向让人们逐步地意识到,即表达的主题使读者在故事解读中自己悟到的。这是一种极其高明的写法,好似沙子龙的“真功夫”。“侧面透漏法”常用的具体的手法就是“托”的办法——正衬、反衬、侧衬、外衬、内衬,等等。沙子龙的“真功夫”如何,其实在这些衬托里便逐步地明晰起来。
老舍借对王三胜的细写给沙子龙“起势”,这些在作者看来还不足以让沙子龙出场,接下来又来了个“聚势”,把故事推向高潮。
王三胜一通表演,无人说话喝彩,“地上依旧是那几个亮而削薄的铜钱”,“他咽了口气:“‘没人懂!’”
这时“西北角上一个黄胡子老头儿搭了话:‘有功夫!’”
“我说:你——有——功——夫!”这是一种居高临下评判的口气——很不得人心。谁敢这样说话呢?王三胜:“小干巴个儿,披着件粗蓝布大衫,脸上窝窝瘪瘪,眼陷进去很深,嘴上几根细黄胡,肩上扛着条小黄草辫子,有筷子那么细,而绝对没有筷子那么直顺。王三胜可是看出这老家伙有功夫,脑门亮,眼睛亮——眼眶虽深,眼珠可黑得像两口小井,深深地闪着黑光。”
从小说前面的交代我们知道,《断魂枪》的故事发生在八国联军侵占北京的时候,“沙子龙的镖局已改成了客栈”。作为和沙老师一起走镖的徒弟,王三胜没了养家糊口的营生,拉场子是为了卖武艺挣钱养家——虽不愿明说,但到底是盼着这个。开场的吆喝、不为钱的声明、邀人打擂的虚张声势,都不免是个遮掩,并不想真正与人过招。如果说过去邀人打擂是为了“激动”师傅,迫使师傅把真招亮出来,现在他早已知道没用了。冷不丁冒出个“有功夫”的“小黄老头儿”,他是不接招也得接招了。这样看,王三胜与“小黄老头儿”交手是被动的,也是不得已的。这实际上为王三胜的“败”埋下了伏笔,更重要的是为沙子龙的出场做了铺垫,但“王三胜不怕,他看得出别人有功夫没有,可更相信自己的本事,他是沙子龙手下的大将”。
黄老头儿来了,“他的胳膊不动,左脚往前迈,右脚随着拉上来,一步步往前拉扯,身子整着,像是患过瘫痪病。蹭到场中,把大衫扔到地上,一点没理会四围怎样笑他”。
王三胜使枪,老头儿用棍,开打起来。
老头儿的黑眼珠更黑更小了,像两个香火头,随着面前的枪尖儿转。王三胜突然觉得不舒服,那俩黑眼珠似乎要把枪尖儿吸进去!四外已围得风雨不透,大家都觉得老头子确是有威。为躲那对眼睛,王三胜耍了个枪花。老头子的黄胡子一动,“请!”王三胜一扣枪,向前躬步,枪尖奔了老头子的喉头去,枪缨打了一个红旋。老人的身子突然活展了,将身微偏,让过枪尖,前把一挂后把撩王三胜的手。拍,拍,两响,王三胜的枪撒了手。场外叫了好。王三胜连脸带胸全紫了:抄起枪来,一个花子,连枪带人滚了过来,枪尖奔了老人的中部。老头子的眼亮得发着黑光,腿轻轻一屈,下把掩裆,上把打着刚要抽回的枪杆;拍,枪又落在地上。
场外又是一片喝彩声。王三胜流了汗,不再去拾枪,努着眼,木在那里。
败下阵来的王三胜当然不服,“你敢会会沙老师?”
“就是为会他才来的!”此时王三胜已得知老头子姓孙。
他们来到客栈。
王三胜先是“一激”:我的枪被孙老头打掉两次。沙老师“一拒”——让他去泡茶。
孙老头接着“二激”:不坐、不喝、不接话,只一句:“我来领教领教枪法!”
沙老师“再拒”——却吩咐王三胜通知伙计们准备到馆子里请孙老头吃饭。
孙老头“三激”:“不比武,教给我那趟五虎断魂枪!”
沙子龙笑着“三拒”,回答道:“早忘干净了!早忘干净了!”
孙老头“四激”:“我来学艺”,“我练趟给你看看,看够得上学艺不够”。孙老头“一屈腰已到了院中,把楼鸽都吓飞去。拉开架子,他打了趟查拳:腿快、手飘洒,一个飞腿起去,小辫儿飘在空中,像从天上落下来一个风筝。快之中,每个架子都摆得稳、准、利落。来回六趟,把院子满都打到,走得圆,接的紧,身子在一处,而精神贯串到四面八方,抱拳收势,身儿缩紧,好似满院乱飞的燕子忽然归了巢”。
“教给我那趟枪!”
沙子龙连声叫好,不过还是拒绝。
最后一激:“不传?”
“不传!”
沙子龙何以“不比”“不争”“不急”“不恼”,甚至是“不带徒弟”“誓死不传”?因为他悟到了并且认准了:世道已变,神枪无用。
故事到此似乎戛然而止,但又让人叹惋不已,因为我们已经非常清楚:热兵器时代彻底摧毁了冷兵器时代——帝国主义的“西方文明”打败了“东方文明”!此为“千年之变局”的深刻主题。如果说我们的主人公沙子龙曾经的神勇尚且能够通过传说广为流传,通过故事最后对主人公简单的一句描摹“拄着枪,望着天上的群星,想起当年在野店荒林的威风”而无限想象,那么故事最后苍凉不已的两声“不传!不传!”却让我们觉得事实是江湖上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传说了,不仅一个人物、一个时代,乃至我们古老的武林文明也就此消逝了。这不仅是历史的选择、人物的不得已,更是时代的悲哀、人的异化,应该说这才是故事最为深刻也最为超越时代的地方。当然这种写法同样是一种虚实对比,而以小见大、见微知著、窥斑见豹的神奇叙述效果,正是通过这样的对比而不断呈现的。
作 者:温左琴,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文学教育、中国古典文学、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康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