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个眼光读史

2017-07-10 17:14李乔
同舟共进 2017年7期
关键词:顾颉刚君主孔子

李乔

古人云:“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前人所书写的历史,大部分应该都是真实的,然而其中也或有伪史、秽史,若唯其是从,愚也。其实史书也是在不断修订中的,史官名家的书写和判断,当然一般要比外行高明,比如郭沫若、范文澜的书,就很值得一读。然郭老考史有时太大胆,范老误断曾国藩是“大汉奸”,说明即使是名家,也不一定都对,不应该盲从。至于有些名气大却少史学素养者发表的“史论”,就更需要分析,对则是之,误则非之。

关于如何读史、评史,我觉得有三种意识应该牢固地树立起来,一是自我独立意识,二是实事求是意识,三是怀疑与考证意识。

独立意识,就是要有自己的主张,既不膜拜权威,也不随大流起哄,即使跟从他人观点,也要弄明白为什么跟着,究竟对在何处。

实事求是,就是要追索历史真相。要做到这一点,必须先做个唯物论者,还要有点向古时朴学家看齐的意识。

怀疑意识,就是读史应多问一句“这是真的吗”,这有助于求索真相而不受蒙骗。毛泽东有云“凡事要问一个为什么”,这是一种好的思维习惯,其实也是一种科学意识,是科学新发现的起点。怀疑之后,便是考据,一切请拿出证据来。

“换个眼光读史”,就是要把那些陈腐的、不科学的读史眼光和评史标准去掉,换上独立、求是、怀疑和考证的眼光和方法。我努力这样做,试着写了些读史札记,录之如下。

“层累的堆积”与邓大姐的“电话更正”

史学大家顾颉刚曾提出著名的“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说,教给人们一个考察古史的全新方法。顾颉刚说:“时代愈后,传说中的中心人物愈放愈大。”他举例说,舜在孔子时只是一个“无为而治”的圣君,到《尧典》就成了一个“家齐而后国治”的圣人,到孟子时又成了一个孝子的典范了。

这种史实“愈放愈大”的情况,可以谓之史实的“层累的堆积”。这种“堆积”之史,只有原点即核心史实是真实的,放大的部分则非历史原貌,而是历史原貌的放大版。这种历史原貌的放大版,不仅古史的书写中有,现代史的书写中也有。

人物的历史特别容易被“层累的堆积”。因为人物是历史的中心,最受读史者关注,人物最容易聚积人们的爱憎。放大人物的美好一面,此为溢美、拔高;放大人物的丑陋一面,此为溢恶、丑化。有名的人物最容易被“层累的堆积”,因而最容易成为“箭垛式人物”——什么好事或坏事都往他们身上堆。

人们的爱憎情感,是这种“层累的堆积”的一个重要原因。对伟人、杰出人物,因爱戴而容易溢美;对反面人物、问题人物,因憎厌而容易溢恶。溢美,就是对美做“层累的堆积”;溢恶,就是对恶做“层累的堆积”。比如,鲁迅曾读过马克思主义的书,这是事实,但后来渐渐地被说成鲁迅专辟一间小屋,躲开国民党的监视苦读马列著作,这“专辟小屋”云云,就属于后来附加的“堆积物”了。宋美龄生活上很讲究,也有条件养生保健,她曾患皮肤过敏症,沐浴后需用半磅牛奶搓身治疗,这是事实。但渐渐地被说成国中饿殍遍地时,她居然用澡盆装满牛奶洗澡,这“满澡盆牛奶”云云,也属于附加的“堆积物”。

曾读到一篇小文《邓颖超的“电话更正”》(《作家文摘》2010年12月31日),是写邓颖超纠正不实史实的事,从中可见多条“层累的堆积”的情况。

该文写道,1976年底,周总理逝世一周年前夕,《人民日报》将三篇准备发表的悼念文章送邓颖超审阅。邓让秘书打电话给报社,要求更正稿件中的6条不实之处。第一,稿件说她和总理一起去过三次大寨,实则自己只是最后一次去了。第二,说西安事变期间,蒋介石在与周恩来、张学良谈判时“抱头大哭”,实际上根本没有这回事。第三,说重庆谈判时,周恩来的秘书李少石是被国民党特务谋杀的,事实是意外事故,不是谋杀。第四,说1938年长沙大火是国民党企图谋害周恩来,事实是为对付日军进攻采取的“焦土政策”。第五,说在红岩村时,周恩来、邓颖超经常和战士一起浇水、种菜、浇粪,这是渲染夸大,实际上只是偶一为之,不是“经常”。第六,说周恩来在重庆时和毛泽东“寸步不离”,不客观,因为两人各有各的活动,不可能“寸步不离”。

邓大姐的态度很明确:必须实事求是,不论是对国民党,还是对共产党,对周总理,对自己。

1976年底,过来人都知道,那时怀念周总理正值高潮,但邓大姐却不人云亦云、迎合风气,而是实事求是地对稿件中的放大不实之处提出了更正。“誉人不增其美,毁人不益其恶”,邓大姐的电话更正,堪称范例。

研究历史,阅读史料,特别应当注意“层累的堆积”这种情况,剔除“堆积物”,才能看到历史的本來面目。此为科学地研读历史之一法,亦为马克思主义史学方法的题中之义。

工程师节:将传说坐实为真史之一例

读《顾颉刚自述》,知道民国有个“工程师节”。其立意当与今天的教师节相同,表尊重与鼓励之意也。但这个节日的来历颇有些奇葩,其历史根据实为将传说坐实为真史而得来。

《顾颉刚自述》记此事如下。时任教育部政务次长的顾毓琇拜访顾颉刚,闲谈时提及大禹的生日可否考得出来,答曰:禹为神话人物,有无其人尚不能定,何从考出其生日?接着又道,不过川西羌人习惯以六月六日为禹之生日,祭赛甚热闹,方志记之。顾毓琇走后数天,报载,国家定六月六日为“工程师节”。陈立夫云,大禹治水为工程史上的大事,顾教授已考出禹王生日为六月六日。至此,顾颉刚方知顾次长的来意。

顾颉刚先生的答词本无误,却被善意地扭曲利用,一个羌人根据历史传说确定的禹王生日,就这样囫囵地被坐实了。立节固为嘉事,但立节过程却有些草率,根据也苍白。

“尧是土堆,舜是草,禹是虫”,顾颉刚《古史辨》引《说文》“禹,虫也”,疑禹者或为上古社会的图腾。这一推测不无合理因素,却备受讥笑,盖人心不愿祖宗是一条虫也。立工程师节,又令世人更曲解顾先生——禹既为神话传说人物,岂可证实其诞日,莫名其妙也。顾颉刚冤哉。

好处说好,坏处说坏

评价历史人物的原则是什么?萧克将军很欣赏汉代思想家王充的话:“誉人不增其美,毁人不益其恶。”鲁迅说,“批评必须坏处说坏,好处说好”。王、鲁的话都可以作为评价历史人物的原则。

在周恩来总理的倡导下,各级政协开展的文史资料工作基本做得不错,大多数文字做到了“秉笔直书”,也就是做到了“好处说好,坏处说坏”。

比如,对抗战期间黄埔军校的介绍和评价。那个时期,黄埔学校中已无共产党人,学校早期那种共产党人任教官的情况早已不存在,那么此时学校的教育方针是否正确?当时在校学习的学生菅树元在《回忆我在黄埔军校的经历》一文(《滦县文史资料》第8辑)中做到了秉笔直书。

他写道,抗战期间在校两年,学校强調“军令如山,党纪似铁”,也进行民族大义和团结抗日的教育,讲“军人魂即成功成仁”,军人要有视死如归、马革裹尸的意志,一定要抗战到底。学生的胸前布标上都印着“爱国家、爱人民;不怕死,不爱财”12个字。平时强调“精神胜于物质”,强调“牢记国耻”,还倡导学习苏武、岳飞、文天祥、史可法、林则徐、关天培、邓世昌、葛云飞等民族英雄。菅树元还写道,著名诗人、教授汪静之常被请到学校来讲课,讲《孙子兵法》和《曾胡治兵语录》,讲岳飞的《满江红》和文天祥的《正气歌》。

从这些记录可以看出,黄埔军校当时的教育还是以民族大义为重的,抗日救亡是当时军校教育的主要方针。菅树元在记述这些史实时,没有怕被人指责为“替国民党说好话”,没有因蒋介石是校长就抹杀上述史实。

再看国军将领郑庭笈对著名抗日将领和烈士戴安澜师长史事的记述。郑是戴师长的直属部下,曾一同远征缅甸。戴安澜殉国后,中共领导人送了挽联,高度评价了戴。但戴安澜打仗是否总是高明的?如果有错误,是否也要写出来?是否应该为贤者讳?

郑庭笈是秉笔直书的。他在《戴安澜的战略失误》一文(《文史资料选辑》第163辑)中写道:戴师长的殉国与他主观上犯了战略原则错误有关,由于戴师长的指挥失误,部队伤亡很大,诸将领进言,戴师长却坚持己见,终至造成严重后果。戴师长是个个性很强的人,不容易被说服。原来戴安澜的指挥失误,竟是他阵亡的重要原因。而且这个失误还不小,是战略性的。郑庭笈的文章,可谓董狐直笔。这是对历史负责,不会影响对戴安澜抗日功绩的评价。

全国政协编的《文史资料选辑》里,有若干篇写陈诚的文章,也有不大准确的地方。黄维曾提过一条意见:“我认为过去写的文史资料,对陈诚太不公平了。陈诚也做过一点好事。我知道他在台湾也做了点好事。”(刘沉刚《赴京征集文史资料访问记》,见《周恩来同志倡导政协文史资料工作四十年纪念集》)这条意见有合理之处。陈诚虽是第三号战犯,但在北伐和抗战中做过好事,主政台湾也有不小政绩。不提陈诚做过好事确实不妥。

上面几个例子,或是遵从了“好处说好,坏处说坏”的原则,或是违反了这一原则。因之,历史真相或被存留下来了,或被扭曲、失真了。

修改史料,致误读历史

明朝人刊刻古书时,喜欢按自己的意思校改,有时改得不对,把书的原样儿也弄没了,人谓之“妄改”。清代考据学家评曰,“明人好刻古书而古书亡”。清人纂修《四库全书》时也常删改原文,特别是一见到有伤大清面子的“胡”“虏”“狄”之类字样时,更是大笔如刀,斩之而后快。所以,鲁迅说“清人纂修《四库全书》而古书亡”。古书亡,古史也就不真了,误读历史便成必然。

现代有些人也有这种“妄改”之病,致使许多史料失去原貌。例如,1933年杨杏佛在宋庆龄宅为宋庆龄、鲁迅、史沫特莱、萧伯纳、蔡元培、伊罗生、林语堂等所摄“七人照”,长期被裁剪为“五人照”(剪掉了伊罗生、林语堂),令世人懵然不晓原貌数十年。又如,因傅作义先生是起义将领,便有编辑在公布历史档案时将原文“傅匪”改为“傅作义”。其实,国共打仗互以“匪”称,乃历史事实,尽人皆知,若去掉“匪”字,便不是历史,又怎能叫作“起义将领”?须知只有信史,才能取信于世人。

马克思和恩格斯是怎样对待历史文献的?《共产党宣言》发表后,马、恩又有了不少相关的新思想,但他们并没往《宣言》正文里加,而是陆续写了多篇序言,在序言里把新思想表达了出来。何以要这样做?彭真同志解释说:“因为《宣言》是历史文件,不能改,只能通过写序来做补充。”我党中,陈云同志堪称正确处理史料的表率。1978年中央工作会议上,由于彭德怀尚未平反,康生问题还未揭露,故陈云发言时未称彭德怀为“同志”,而仍称康生为“同志”。几年后,这篇发言要收入一本书,秘书请示可否在彭德怀后面加上“同志”二字,而将康生后面的“同志”去掉。陈云回答,前一个“同志”不能加,后一个“同志”不能减,要保持当时的面貌,因为当时只能讲到这个程度。直到发言收入《陈云文选》时,他才勉强同意在彭德怀后面加了“同志”。如此“不加”“不减”,表明了陈云对待历史文献的实事求是的态度。此态度应为一切刊布文献者,特别是修史者所效法。

孔子尊君却不主张君主个人独裁

鲁迅在《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里说:“孔夫子曾经计划过出色的治国的方法,但那都是为了治民众者,即权势者设想的方法……”这段话让我想到了孔子献的“君君臣臣”的治国方案,进而想到孔子是个标准的皇权主义者,是君主的尊崇者和维护者。关于孔子对君臣关系的设想,我一直认为,在孔子心目中,君主应该是说一不二的,臣子则是绝对不能有二话的,也就是说,孔子是个绝对的尊君者。

实际上,这个想法并不大准确。哲学史家张岱年先生在《孔子哲学解析》中说,孔子尊君而不主张君主个人独裁。又在《晚思集》里的《我与中国哲学史》中说,孔子虽尊君而反对独裁。张先生的论据之一,是孔子答鲁定公问的一段话。定公问:国君的一句话可以亡国,有这样的话吗?孔子回答:国君如果话讲得不对,又没人敢违抗,那就真会“一言丧邦”(见《论语·子路》)。孔子的话含有几层意思:君主的话不一定都对;君主的话引发后果极大,兴邦、丧邦皆可因之;君主说错做错,要有直士进谏才好。

张先生的论断是正确的,孔子尊君是实,但他并未主张凡事只能听君主一个人的,臣子只能无条件地同意,而不能表达自己的见解。孔子所说的“君君臣臣”,我看实际上也包含了若干臣子要督促“君要像君”的元素,这与他答鲁定公问是相通的。就是说,君要像个君,要做好事;倘若不像个君主样儿,不做好事,臣子就该提意见。

孔子尊君,却又不主张独裁,表面看似乎矛盾,实际是统一的。既为君主着想,又主张臣子谏诤,既有君主性,也有民主性。如果孔子只赞成独裁,必然要高调提倡俯首帖耳,但他不主张独裁,便提倡臣子谏诤。《论语·宪问》记载:“子路问事君。子曰:‘勿欺也,而犯之。”孔子告诉子路,千万不能欺骗君主,但可以犯颜直谏。后来的谏官制度,重要渊源之一,便是孔子这句话。

孔子,从政治史上看,实际上有两个:一个是原生态的,一个是被修改、被歪曲了的。不主张独裁的孔子,是原生态的真孔子,而“打倒孔家店”的孔子,是被修改过了的变形孔子。

孟子不愧是孔孟之道的“二把手”,他是孔子不主张君主独裁思想的继承者和发展者。他说过震烁千古的名言:民为贵,君为轻。又说:武王伐纣,不是臣弑君,而是诛杀独夫。这种反独夫、反暴君的思想,与孔子的主张一脉相承。

朱元璋是个大独裁者,对孟子极厌恨,认为“君为轻”是给自己拆台,便下令孔庙里不准再立孟子的牌位。但他似乎不知道孔子曾有不主张君主独裁的思想,倘若让他知道了,砸孔庙不一定,至少也要批一下孔子的“错误思想”吧。

“坑儒”的另一說

说到秦始皇坑儒,人们多引用《史记·秦始皇本纪》的记述:“(方士侯生、卢生潜逃后,秦始皇大怒)于是使御史悉案问诸生,诸生传相告引,乃自除犯禁者四百六十余人,皆坑之咸阳,使天下知之,以惩后。”御史把诸生(儒者)捉来审问,诸生互相告密,秦始皇圈定了犯禁者四百多人,将他们活埋了。

实际上,“坑儒”还有另一说。东汉的卫宏在《诏定古文尚书序》中云:“秦既焚书,恐天下不从所改更法,而诸生到者拜为郎,前后七百人,乃密令冬种瓜于骊山陵谷中温处。瓜实成,诏博士诸生说之,人人不同,乃命就视。为伏机,诸生贤儒皆至焉,方相难不决,因发机,从上填之以土,皆压,终乃无声。”大意是,秦始皇焚书后,为镇服天下而对儒生进行了杀戮,具体办法是先以官职引诱儒生,再以种瓜之计诳骗儒生,最后将儒生坑杀。此坑杀过程完全是一种“密裁”。

那么,以上两个记载哪个可信呢?《史记·秦始皇本纪》当然可信。但我认为《诏定古文尚书序》也有可信度,不宜轻易否定。理由有三:一、不能只重视司马迁的记载,不重视卫宏的记载。卫宏是东汉人,《后汉书·儒林列传》有传,虽然他晚于司马迁,但未必不可靠。其实卫宏与司马迁所述都是对前代史料的继承,尽管卫宏所述传闻的因素可能多些,但历史传闻中往往有真实历史的内核。二、虽然秦始皇贵为天子,杀人无顾忌,一般可“明火执仗”,但他深受韩非“术”的影响,也有秘密主义倾向,如果杀人需要用“密裁”的方式,也是会采用的。三、两书所记的可能是前后两次坑儒,就是说所谓秦始皇坑儒可能不止一次。

对于《诏定古文尚书序》的坑儒史料,学界应当重视并深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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