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雷雨》的写作,《雷雨·序》是一篇相当重要的文字,在这里曹禺坦诚而率真,生动而朴实地写出了他创作的甘苦、动机、灵感及过程。其他如人物的塑造、借鉴和创造,形象的思维,人物的配置,剧情的调整,戏剧的情景,艺术的分寸感等等,都被他感受到了,还有他那不可理喻的“原始的情绪”“蛮性的遗留”“神秘的吸引”,以及对宇宙的憧憬,都道出了他创作的真相。但是,《雷雨·序》贯穿的一个主要点,是这样一句话:“写《雷雨》是一种情感的迫切需要。”是情感的汹涌激流推动他创作,是情感的潮水伴随着人物和场景的诞生,是情感酿成“对宇宙间许多神秘事物的一种不可言喻的憧憬”,是情感酿成戏剧中的氛围和情境。不论他称它为情感、情绪也好,或者具体地称它为“野蛮的情绪”“原始的情绪”也好,这都是他在创作中所强烈感受到的。当然,他的情感不是凭空而来的,而是被现实激发起来的。作家的主体意识、主体情感与现实的拥抱是十分重要的,同是现实的人、事,但对它的感受程度却是因人而异的。只不过,曹禺的感受较他人更强烈、更深厚、更广大。
曹禺在《雷雨》创作中,最早想出,也感到最真切的人物是蘩漪。关于这个人物的原型,他曾说:“我有一个很要好的同学,我常到他家去玩。他有个嫂嫂,我和她虽然见过面,却没有说过几句话。她丈夫是一个相当好的人,她也很贤惠。后来,我听说她和我那个同学有了爱情关系。我很同情她。因为我知道,我那个同学是不会为这场爱情牺牲什么的。这个女人就像在我心中放了一把火,当我写《雷雨》时,就成了现在的蘩漪。”严格说,这也并不算原型。曹禺对这位“嫂嫂”的遭遇十分敏感,这使他对她产生了怜悯和尊重,在人们看来她不规矩,甚至是“罪大恶极”,妻子不像妻子,母亲不像母亲;而曹禺却认为她是情有可原的。他感受到了她的痛苦和不幸。像周朴园逼着蘩漪喝药的场面,他见得多了,丈夫要妻子喝药也许是很平常的,但是他却敏锐地发现这其中的压制和专横,写出来是那般震撼人的灵魂。也许是他自己都被震撼了,所以才能写出那么使人惊心动魄的场面。
当然,人们也会像对蘩漪那样,提出周朴园、周萍、周冲、鲁大海、侍萍、鲁贵、四凤的原型是谁的问题。要把剧本中的每个人物都一一说出他们的模特儿,实际上是不可能的。或是他听人说的,或是从他的回忆中来的,也可能是他从什么书本上读到的:当然更有可能是他想象出来的,这一切都化合为他笔下每个人物的血肉。哪些是真实的,哪些又是非真实的,那是难以像做化学实验一样把各种因素都能分析出来的。但值得一提的是,曹禺平时接触人物时,他对他们的观察和感受,应该是相当细致而又深入的。
曹禺曾说:“我对自己作品里所写到的人和事,是非常熟悉的。我出生在一个官僚家庭里,看到过许多高级恶棍、高级流氓。《雷雨》《日出》《北京人》里出现的那些人物,我看得太多了,有一段时间甚至可以说是和他们朝夕共处着的。”
他给他的每个人物都写过小传。说是小传,而实际上是很多札记。这也许是笨功夫,但由此可看出他多么重视人物的塑造。在《雷雨》中,我们看到每个人物出场时,都有一段精彩的人物介绍,这不能不说是曹禺的发明,在他以前还没有人像他这样做过。他的人物介绍写得很美也很传神,特别是人物的性格和心理都能给人以启示。
在编织《雷雨》的故事上,他费的功夫最多。他受到希腊悲剧、易卜生戏剧、甚至佳构剧的影响。由周朴园和鲁侍萍繁衍下来的两个家庭的血缘纠葛和命运巧合而结成的戏剧故事,是十分紧张而激动人心的。在《雷雨》之前,白薇的《打出幽灵塔》也有过这样血缘纠葛的故事。如曹禺所说:“其实偷人家一点故事,几段穿插,并不寒伧。同一事传述,经过古今多少大手笔的揉搓塑抹而演为种种诗歌、戏剧、小说、传奇的,也有很多显著的先例。”曹禺的独创之处,在于他在这些纠缠着血缘关系和令人惊奇的命运巧合中,深刻地反映着现实的社会内容,以及斗争的残酷性和必然性。当时的曹禺并不是阶级论者,但这种真实的描写,是把残酷的人生真实且深刻地描绘出来。希腊悲剧中的命运巧合,深刻地反映着在那人类童年时代对命运的神秘感。而《雷雨》中的命运巧合,从表面看好像是“命运”在捉弄人——30年前鲁侍萍被周朴园糟蹋了;30年后,她的女儿四凤重蹈着她的命运。四凤为周朴园的儿子周萍玩弄着,而这个周萍不是别人,恰恰又是侍萍的儿子。但这种命运的高度巧合性,都更深刻地揭示出人物命运的残酷性,他把日常生活中阶级压迫的残忍和冷酷戏剧化了。“命运”在《雷雨》中不再是希腊悲剧中那种不可知的神秘,也不是易卜生《群鬼》中“父亲造的孽,要在儿女身上遭到报应”的“自然法则”,而是体现了历史的必然性的东西。
即使有人觉得,曹禺写过的这些巧合,是过去就有过的,并非他的独创。但是,就戏剧的结构来说,他较之他的前辈和同代剧作家要高明得多。对写过剧本的人来说,大概体验最深也觉得最困难的是搞戏剧的结构,特别是一出多幕剧的结构。《雷雨》那么复杂的人物关系,纠集着那么多矛盾,集聚着那么多内在的容量,全部都是巧合。没有多少拖泥带水的东西,一切又都是顺乎自然的。一幕看完,让观众瞪大了惊奇的眼睛巴望着第二幕、第三幕。他把几条线索交织起来,错综地推进,一环套着一环,环环相扣,并非完全没有丝毫雕饰的痕迹,但就其严谨性和完整性来说,在中国话剧史上也堪称典范。故事发生在不到24小时之内,时间集中,地点也集中,为了这个结构,他费了好大的劲儿,不是把一切都能想个明白,想个透彻,是搞不起来的。
如果说他在戏剧结构上,显示了他已经熟谙戏剧艺术的奥秘,那么,在人物塑造上,更是倾注了他的全部心血。他一上手写剧本,就醉心于人物性格的刻画。这点,也是他较之他的前辈和同代人高明的地方。
《雷雨》中八个人物,个个栩栩如生地站在人们面前。走进新文学的人物画廊,像蘩漪这样的典型,应当是属于曹禺的。无论你喜欢她还是不喜欢她,却不得不承认她的形象深厚丰满。她的形象像雕塑家手下的塑像,其最明晰最细致的纹理,都显示着她鲜明的性格。而更重要的,是她那复杂的心理和交织着错综矛盾的情感,都被曹禺天才般地刻画出来了。
周朴园也是一个写得极好的典型。一个浸透着封建思想的资本家,他那不觉虚伪的虚伪,不觉自私的自私,都写得真实而又令人信服。曹禺熟悉这样的人物,他始终信守着真实,因之,就可信,从而产生了艺术的魅力。其他诸如侍萍、四凤、周萍,哪怕连鲁贵这个串场人物,都写得无可挑剔。这要费怎样的心思,才不至于在人物上走了樣,才能个个写出特色来?周冲和鲁大海是两个有着特殊使命的角色。周冲是作家的一个视角,是带着浪漫主义气质的一个角色。作家的憧憬、理想、希望,作家的欢乐、痛苦、失望,都透过周冲去观察那个“雷雨”的世界。的确,“有了他,才衬出《雷雨》的明暗”,他显示着现实的残忍和不公。鲁大海是时代亮色的化身,也是时代脉搏中跳动的强音。他的性格塑造,未免粗糙,但少了他,《雷雨》就失去了时代的支撑点,很可能被认为是一个旧的故事。鲁大海,同样是作家的一个视角,一个朦胧的视角,和侍萍、四凤结合在一起,把奴隶的声音呼喊出来,这就使《雷雨》的现实主义带着一个新时代的辉煌曙色。
曹禺剧作的“内在戏剧性”,实际上是把诗意的抒情性同戏剧性融合起来。他不欣赏那种太抽象化了的戏剧。只有活生生的人物,才能抓牢观众的心灵。中国观众所喜欢的故事,是引人入胜的故事——有热闹的场面和有个性的人物。不妨再看看《雷雨》的语言的分量,它的语言像是一个字一个字都是从内心深处掏出来的,都带着它本身的感情色彩和重量。这些美学目标,在《雷雨》中都得到了最初的体现。
(摘自“中教网”,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