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土

2017-07-10 11:31鬼鱼
鹿鸣 2017年6期
关键词:老头儿庄稼高粱

鬼鱼

辣酥酥的风从南边刮来。本就不烈,到高粱身边时,似乎断了。叶子微拂,算是搭理过。母鸡并不感兴趣,仍趴着,单是羽毛翕动。太阳还挂在山角,晚霞蔓延,像要把天点燃。他眯起眼看远山,空旷寂寥,什么也没看见,又似乎什么都看见了,慢悠悠收回目光,盯住脚边的沙砾不放。

风大了些,连带着浑黄尘土。高粱身秆摆起来,叶子挺不住,簌簌作响。母鸡急起身,并未站稳,风愈发放肆地揪掉了几根羽毛,它咯咯乱叫着,不满极了。太阳似乎被风吹下山去了,天色稍暗些。他一向沙眼严重,现在更厉害,不但有尘土,而且风比往日更辣。又眯起眼睛来,这回换了方向看过去。是几十间石棉瓦房,蓝顶,白墙。几个紫剌剌的山丘,很是惹眼。他早就想到,番茄掏籽结束,该是洋葱剥皮了。

有影子在动,忽大忽小,并不看得十分真切。无非蔬菜厂的工人,一共十来个,都老茬茬。早上见过的,为首的还是那个精瘦老头儿。就住隔壁村庄,年前牵一匹瘸马来接种。村庄竟然还有马存在,这让他倍感新奇。牛已是稀罕物,何况是一匹高头大马。虽然左前腿瘸了,但神气凛然。举着高傲的头颅,径直从马路上走过了。他不禁尾随起来,几乎绕过整个村庄才停下。并没见什么人,一如既往的暮气沉沉。他饶有兴趣,久久巴望,好不容易等主人牵出来,才看清楚是一头灰驴。也少见,但他到底有几分扫兴,不禁想起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灰驴被主人喂了药,翻抖着一身油亮皮毛,欸欸叫唤,亢奋极了。灰驴上下伏跳,几欲修成好事,都被白马巧妙地逃脱了。灰驴滑稽又无奈,双方主人急得满头大汗,他却得意笑了。几番来回折腾,灰驴也没能近白马身,精瘦老头儿索性帮忙拽尾巴,白马感到被主人无情出卖,一撂蹶子,正中灰驴眼睛。那畜生又欸欸地叫起来,声音里充满疼痛。种自然没配上,精瘦老头儿反赔了钱,又牵着白马,灰扑扑离去了。

“真是匹好马。”他想。

隔了两日,精瘦老头儿又来了,拉个架子车,卖马肉。“老了,没用了。本指望再下个崽儿。唉,早死早超生。”他便牢记了精瘦老头儿的话。

马肉柴,嚼不动。春节时,子女儿孙从千里之外赶来团圆,直抱怨他花冤枉钱,肉颇不好吃,咯牙。“这可是马肉,”他有些忿忿大家不懂珍贵,“村庄里现今连羊都少见。”大家一一沉默起来,许久不曾接话。他们知道,他一个人活在这村庄,并不轻松。

他从精瘦老头儿那里晓得,隔壁村庄,也差不多。“留守嘛,每座村庄都一样。人老了总麻缠,又不像马,杀了还能当肉吃。”精瘦老头儿还有个孙子,必须保证每周能让吃上肉,“才九歲,造孽。”他听说,隔壁村庄的年轻男人集体贩毒,精瘦老头儿的儿子判了死刑。年轻女人全是寡妇,儿媳也守不住,集结出去打工,早在旅馆做皮肉生意。“男人全是毒贩,女人都是婊子。”他也弄不明白,村庄里良田那么多,人却都不安分。

风愈辣起来,眼窝里泪水止不住。见风就淌,一日里总挂满腮边,渗进沟壑纵横的皱纹。紫褐面颊,竟肿胀得艳若桃李了。他不敢擦拭,蛰疼非常,一用力,恐就烂了。母鸡也辣,东躲西藏一阵儿,依偎在他脚边,安静趴下了。枯瘦的小腿充当了避风港,母鸡一团暖和。高粱不怕辣,但身秆已在战栗,底部叶子早被啄掉,唯剩上面几片摇摇欲坠——努力保持着一棵高粱的尊严。它已熟透,近日来总有种子落下,混在沙砾间。一片青灰中明显可见几点棕红,母鸡眼光锐利,他曾看见它一一啄食掉那些高粱。母鸡懒惰,爱啄不啄。方圆百米内,再没第二只家禽,因此它并无口舌之忧。有时整一天,他总盯着母鸡走姿看,一摇,一摆,像贵妇,闲散极了。这会儿,风还未停歇,高粱又落下不少,红彤彤一地,甚而有些蔚为可观。但母鸡不理,头埋在胸,怕是睡了。他勾过腰,伸长胳膊,黄褐斑点的手掌,罩在了落地的高粱之上。一辈子养成的节约,该捡起来,总够母鸡吃几天。除了杂草,它并无其他零食。况且,他也深深明白,门前的高粱,恐怕是这个村庄里为数不多的几棵庄稼之一了。

他曾在马路边见过三株小麦,水沟间偶遇四棵蚕豆,机井旁长着一株玉米,坡上有五六棵谷子,数量和村庄里的人相当。蔬菜倒有诸多,花菜、青笋、萝卜、辣椒、番茄、洋葱、豇豆、茄子、花花绿绿,颜色比庄稼鲜艳。但他究竟喜欢庄稼,那么迷人的芳香。蔬菜厂一开起来,庄稼就绝迹,村庄成了一座空壳,土地租赁出去,年轻人风风扬扬涌向城市。儿子就是这样走掉的,最开始,只他一个人,其后,又带走了儿媳,最后,干脆连孙子、孙女全部带走。整座村庄仿佛在一夜之间搬空,滞留下的,都是像他这样的朽骨头。

影子朝他这边晃动而来,起初似蚁,也模糊,待他捡掉一半高粱,就经变为蝇,继而渐渐清晰。此时,太阳陡然不见,晚霞也化作青灰,与地上的沙砾同色。黑暗将影子淹没,他不再看过去,反将注意力倾到耳朵上。通过脚步的深浅,他预判,他们越来越近了。他开始再一次练习和他们见面时打招呼的语气,早上的似乎轻了些,像蚊子哼哼,怪不得并未回应。待会儿须响亮些,他们是周围村庄为数不多的几个同类了,该亲近点儿的。

脚步声愈来愈重,他拉亮了灯泡。像仪式,他就是在每晚暖黄的灯光里和他们打招呼,然后再目送离去的。他也承认,每日下午的静坐,一小半理由是消磨时光,但那个更为真实的,则是等待他们走进光圈,期望回应他那句主动问好的“下班啦?”这才是人类间的对话,真实的对话,不似他与高粱,或者母鸡间的独语。

然而在今晚,他们同今早一样,并未回应他。是问候不够响亮吗?他不甘心,又问了一遍。但他们只顾闷头走路,全然当他是空气。自尊受了挫,脖梗热起来,从未有人这样对待他。他隐忍着,正犹豫要不要问第三遍时,他们已远去了。走出光圈,如同夜舞,兀地消失在黑暗里。

他对着那黑暗呆呆杵了许久,并未窥究到理由。黑暗没有尽头。蔬菜厂没开起来时,整个村庄一片灯火通明。如今,只剩三三两两几家点缀在荒野,婆娑、阑珊,竟真有几分鬼狐气息。

他又坐了半日,一个人憋气。眼前星斗满天,月亮还没有升起来。他想到春节孙女回来时的抱怨,在那里,她从未见过星星。

“城市没星星吗?”他的疑问很快就被孙子抢答,“有。但被雾霾吃了。”

雾霾是什么怪物?他在村庄里居住一辈子,听过各种妖言邪说,每每荒诞骇人,但可以吃掉星星的无稽之谈,还属首次。然而,他终究并没有将自己的疑惑说出来,孙子、孙女专心玩儿一只电动陀螺,看得出,他们对一年见一次的爷爷,并不感兴趣。直到惊蛰,镇上有干部来发告示他才晓得,雾霾是一种有害物。告示上说,以后不许再煨炕,燃烧牲畜粪便和庄稼秸秆会产生大量雾霾,严重污染大气。改用电热毯,每家可得到补助;若有违者,政府将派人强力拆除炕体。他想,村庄里连牲畜和庄稼都没有了,又怎么会有牲畜粪便和庄稼秸秆?他第一个执行。

月亮终于升起来了。金黄的一轮。子女儿孙能看得到吗?星星小,月亮大呀,雾霾也吃月亮吗?风还在刮,隐约有些寒意。他掖掖衣角,又看了一眼远方的那几家疏松灯火,恋恋不愿地抱起母鸡,抹黑进了院子。

院子更黑,杂草齐膝盖,风从街门灌进来,千百棵杂草四散起伏,像暗夜里跳跃的幽灵。他缓缓在杂草间移动,耳边的风声让他误以为进入了一片水域,他感觉自己轻盈起来,像踩在船上。尽管村庄附近自古没有河流,他也从未坐过船。街门到上房不过十来米,他恍然觉得已走过好几个十来米。移动之间,轻盈之感变得不很均匀,此刻是确实的头重脚轻了。像船在打摆子,他被方向的高频置换冲击出极速眩晕。之后,一阵猛烈气流穿过,世界变成了弧形,他还没来得及呼喊,母鸡就扑楞着翅膀,跌进了黑夜。像是灵魂出窍一样,船撞在了水岛,他晓得,自己被甩出了。沉重的坠地后,疼痛随之而来。背部被湿润的浮萍托住,他感觉被平放在了冰凉水面上。其后,是失聪和失明,他仿佛去了另外的世界,意识彻底失去了。风吹,鸡叫,草鸣,均未将他唤醒。月亮一点一点往中天移,光色罩着沉寂村庄。母鸡走过来趴在臂弯,它每晚就是这样跟他睡的。羽毛被刮得乱七八糟,似乎要连根拔去,寒意侵身,它终于察觉到了异样,用并不锋利的喙角啄他。

他醒了,睁开眼睛,四周是杂草撞击的霍霍之声,植物气味刺激嗅觉,他终于意识到,他不在水面,而是晕厥在院子里了。

记忆从脑海里溯回,他想起一早起来就坐到街门口,等蔬菜厂工人路过。一天之间,滴水未进。应该是饿晕的。他试探着坐起,有杂草垫底,疼痛并不长久,否则腰杆该断裂。他无声地抱起母鸡,拉开了门。

苇筐还有鸡蛋,是母鸡下的。春末,去赶集,只买了这一只。初衷并不指望下蛋,做伴。只靠每月六十元的低保活命,他并没多余口粮养活更多只。从蔬菜厂捡来的烂菜还剩一些,翻出番茄,混进炒鸡蛋,加上馒头,够凑合一顿。丢给母鸡半把高粱,它吃完了,他也吃完了。

收拾好碗筷,躺炕上,翻来翻去都显得空荡荡。人老三件事,怕死,爱钱,没瞌睡。前两样未必真,后一件绝不假。他已记不清这是第多少个不寐之夜。从死了老伴就开始的毛病,七八年過去了,更严重。

又是一夜未眠。

黎明过后,天麻麻亮了,院子里的杂草模糊泛着枯灰的光,渐而变得通透。再过半拉小时,工人该到蔬菜厂上班了。想到此,他又埋怨,都是留守苟活的老家伙,何必不搭理自己呢?昨晚的晕厥,饥饿占三分,气愤倒占七分,他想,今早一定要问个明白,伸手还不打笑脸人。他便如往常一样,摸索着下炕。今天很长记性,烧热水,泡馍。吃完,抱着母鸡打开街门,一缕秋光正打在街门阶沿,他拂拭掉灰尘,放下母鸡,像昨天一样,又静静坐下了。

一夜过去,高粱似乎蔫了不少。虽然愈发棕红,但精神到底不如从前。怕是要死了。也该死了,秋草黄,雁南飞,白露都已过去三五天。万物一经霜打,命数就尽了。他不免有些伤感,迫不及待想看见他们了。庄稼从生到死,都不挪窝,人却不同,他想,有些日子没畅快说话了。今早该和他们一起去蔬菜厂,唠唠,时间消磨快,人也少些孤单。

日头爬上了山梁,初白,顷刻,渐红了些。当初,他也想去蔬菜厂打工,但经理没收。“这么大岁数了,有个三长两短,我可负不起责。”他懂,并不强求,只羞愤老不中用。活着也是罪过。秋阳并不暖,直到将被夜露打湿的土地晒干,还是没能等来过路工人。已经是晌午,上班时间早过。他终于坐不住,起身朝蔬菜厂走去。究竟发生了什么,须得弄清楚。

他颤颤巍巍踏上了寂静的路,母鸡跟在身后。影子细长而枯瘦,像极了一根引路的手指。他很久不曾走这么远的路,一天的时光,就只是静坐在街门口的阶沿,晒太阳,熬死。此刻没风,昨夜一脚踩上船的感觉,此刻,也没有。踏在厚实的土地上,似乎唤醒了年轻时候的力量。一里远的路程,他才一抬头,蔬菜厂就在眼帘前了。

蓝顶白墙的石棉瓦房散发着烙铁般的热浪。令人窒息的恶臭从厂房里涌出来,每一颗腐败的烂菜上面,都爬满了黑压压的苍蝇,紫剌剌的洋葱皮山丘上也是,他一走过去,它们就铺天盖地逃窜了。苍蝇散去,母鸡阔步迈过去啄一颗烂葱。他也终于看清楚,蔬菜厂大门和石棉瓦房每道门上,都交叉贴着写满硕大“封”字的白条。最底下,是环保局的落款和公章。

他感到猝不及防,静静伫立在山丘下,怔住了,就像对着昨晚光圈背后的黑夜一样。飞散的苍蝇又接二连三地飞了回来。母鸡开始啄苍蝇。他胃部泛起一阵恶心,又开始感到眩晕。

——这是他们不理自己的缘由吗?

——厂封了,精瘦老头儿怎么办?

——他也每月靠低保生活,挣不了钱,孙子每周就吃不到肉了吧?

——他们全不理自己,难道也都有“男人全是毒贩,女人都是婊子”的孙子要养活吗?

他并不确定。只是垂头丧气地转身往回走,仿佛失了魂,那个没了工作的人,反倒是他一样。他并未听说蔬菜厂触犯法律,查封它,究竟是为什么呢?土地租赁后,这里早已是荒村,谁也不管。几年间,只有镇上来人发告示禁止煨炕;环保局封了蔬菜厂,难道蔬菜厂也制造雾霾吗?

他的脑子里满是疑惑。但又知道,偌大的村庄,此刻,并不会给他一个明确答案。

太阳升到了中天,路上的黄土浮虚扬尘。母鸡依旧闲散,它吃饱了,并未感觉到他的异样。风又从南边刮来,并不辣,满是土腥味。风声虚幻,村庄如同一片纱帘。阳光的炙烤让他无处可遁,他眨眨眼睛,发现苍天与大地正在发生着不可思议的逆转。

世界像是掉了个方向,恍惚间,他感觉自己踩到了一朵云上。离街门已是不远,身子却越来越轻盈。许是沙眼见了风,目光瞬间变得一团模糊。他不觉伸手去揉,就在那指间缝隙中,竟看见门口那棵高粱突然拔地而出,迈开发达的根须,举着笔直的腰杆,在奔跑中,化成一个健壮如飞的人,张开双臂,朝他迎面而来。

“查封了……”

就像在与人说话一样,齿舌劲弹,在倒地的瞬间,他终于对着那棵快速奔跑的高粱,以最响亮的声音,向它喊出了今天第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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