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笔记

柏桦

1.正话反说

常常我们需要正话反说，连《楚辞·卜居》亦说过：“蝉翼为重，千钧为轻。”

2.1950年代的招呼

同志，你好。同志，你到過阆中吗？同志，再见。

3.自杀前夕的周瘦鹃

1968年春，我仍在王长河头（苏州凤凰街）玩花玩水玩月，玩盆景玩金鱼玩绿毛龟。3月12日晚，张春桥在上海中苏友好大厦小会议厅点名说我是无聊的家伙（对苏州造反派讲的）。4月初（一定是4月2号），我看到了张春桥的讲话，我的内心当即彻底地垮了。

4.平等观

楚河的归楚河，汉界的归汉界；你的命归你，我的命归我；恺撒的归恺撒，上帝的归上帝。

5.子弹

并非每颗子弹都要射出去，有些就在土里或旮旯里躺了百年。

6.教虫蚁二条

不要拔去斗鸡腹背的毛羽，否则它将悲鸣而死。每日定时喂绿毛龟，不可一次失信，否则它将绝食而死。

7.食并看周边

普通汉人的生活经济实惠，我想总有一个词与它绝配——猪肉。

我们对任何食品的最高要求是入口即化（滑润，懒人吃法）或松脆爽口。我们几乎全吃热菜，偏好混合味道。

日本人（全球唯一的女性民族）一说到大米就伤感落泪，对他们来说，一生只要有洁白的米饭和几片腌咸萝卜吃，就是最幸福的事了。

请留心重口味的“吉木奇”（朝鲜泡菜）。

炒饭在缅甸叫“塔明乔”，在老挝叫“果阿卡奥”，在泰国叫“卡奥帕”。

广东人吃无禁忌，越南人同出一理，他们连流泪的鳄鱼都吃。

在不丹，我们入乡随俗，吃酥油茶。

尼泊尔人用手抓食，每周吃一次肉，不吃牛肉（水牛除外），但吃羊鸡猪鸭等。

你若在阿富汗，就只能吃馕（一种发酵面包）。

俄罗斯人以“斯特洛加诺夫牛肉”自豪。而格鲁吉亚烤鸡“塔巴卡”却颇像吾国常熟的“叫花鸡”。

关于川菜我又能说些什么呢（化用韩东《有关大雁塔》开篇句法），我说：民国初年（1911），“毛肚火锅”诞生；“夫妻肺片”则诞生得更早——1830年。

8.闲人

那涂脂抹粉、无所事事的闲人，有庄严的双耳、庄严的肩膀、庄严的肚子。他说汉风其实就在一个“闲”字。蜀地产闲人，那闲人一天到晚就端着个盏儿、提着个鸭儿、骑着个驴儿、唱着个曲儿（纵闲愁怎减，阮郎风度）。

9.旅行

在吾国，旅行就是忧虑，就是累，怎么可说是恢复青春活力的源泉呢？（安徒生的一个观点）

我恨旅行，更怕飞行10小时以上，所以我决定不去The University of Utah 朗诵诗歌。

10.为狗取名

“中国人给狗取名字不外乎小花、小黄、来富。”（张爱玲：《雷峰塔》，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0，第112页）那倒不一定，我就知道有一条狗叫希特勒。另，我还认识一条最英俊的中国狗就叫来福（我曾在《一点墨》中提及）。而另一个朋友的狗——黑格尔——却死了。

11.汉人爱生气

这是一个传统，即不仅今天的汉人爱生气，古代的汉人亦爱生气。因此才有如下这条，以作专门提醒：“月朔日勿怒。”另，需特别注意：“蟹腹下有毛，杀人。”虽非关怒也。

12.羊头鱼、马头鱼

人吃羊头鱼，不吃马头鱼；马头鱼吃人。

13.二种鱼

鲤鱼有鱼中猪肉之称呼，又有龙之称呼。鯸鲐鱼莫吃，其肝有毒，吃必食艾，以解毒。

14.水中怪物多

水中怪物多，譬如：某生物嘴似鸡，身如鱼，有两足；某生物状似婴儿，有翼，翼如鹦鹉；虎鱼老变为蛟；小鱼化为蝗而食五谷者，百岁变为鼠。

15.猫鼠各一事

猫鼻常年冷，唯夏至一日暖。鼠王是吃死人眼睛炼成的。

16.幼时喜欢的书

幼时，在重庆，我只喜欢两本书（连环画）：《李逵下山》《枪挑小梁王》。唉，连这些细事都滴水不漏地记下，可见，我真是一个不可救药的自恋之人呀。而普希金说：“敬爱的读者，我有句劝告：/您要想爱，就爱您自己！”

17.研究气象

在中国，所有中老年人（不分男女）一到晚间七点三十分，就开始研究气象（听天气预报）。

18.恋爱经

她一谈恋爱，就说是“木石前盟”；她一烧情书，又说是黛玉葬花。

19.玻璃瓶

桌上的玻璃瓶好看、清凉；水中的玻璃瓶更好看、更清凉。

只有女人爱玻璃吗？男人也爱，请读这一节：“玻璃耳朵、玻璃嘴唇、玻璃手指和脚趾都被鲁迪装在箱子里带回了家。他把它们摆在地上。他把它们排成排，围成圈。他看着它们。”（赫塔·米勒《人是世上的大野鸡》，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第40页）

20.倒春寒

倒春寒是幸福的：一边冬日回光返照，一边春天日益盛大。

21.感伤者、敏感者

感伤者最残酷，敏感者易后悔。

22.有趣的事

海大不如蟋蟀的声音大。（爹亲娘亲不如阶级友爱亲？）

诗人姓哑的多，哑默、哑石、哑木……甚至哑巴。

海子以降，有许多“子”……当然没有孙子（古时有孙子兵法）。

23.杜甫颓废图

下午读书，又得杜甫在成都草堂颓废图一幅，赶紧抄来：“百年浑得醉，一月不梳头。”（杜甫《屏迹三首》）

24.乡村生活的两面

好的一面：

前面说过，我的沙列茨基

终于隐居起来，在槐树

和樱花下，避开了人世的风暴。

他像一个圣贤那么逍遥，

像是贺拉斯，他种种白菜，

养养鸡鸭，就这样打发日子，

也间或教儿童几个生字。

（参见：查良铮翻译的普希金《欧根·奥涅金》，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第183页）

这一面杜甫在成都浣花溪早有描述，如《江村》。

坏的一面：

……结了婚，

一件长棉袍，一顶绿帽子：

他很幸福地住在乡村。

也许他知道了这就是生活：

吃、喝、感觉无聊、渐渐发胖，

四十岁得了风湿，身体衰弱，

终于一病不起，倒在床上，

被医生、子孙、哭泣的老妇

环绕着，就这样把一生结束。

（参见：查良铮翻译的普希金《欧根·奥涅金》，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第203-204页）

这一面杜甫仍然在成都浣花溪早有描述，如《狂夫》。

25.少女飞奔而过

少女飞奔而过，那是一切女性飞奔而过的一个片断（包括老太婆）。飞奔令人不安。

26.临刑前的猪

一天上午，乘车去犀浦校区的路上，我无意间看见一辆小型卡车从旁驶过，车上有七八头肥猪，随车颠簸，堆堆挤挤，身体肮脏，皮肤发红。它们被运去哪里呢？突然，我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头猪脸上；突然，我打了一个激灵，本能地当即将头扭开，我不愿再多看一眼它那似睡非睡的样子……因为就是那样子，让我立刻明白了：那猪知道它正在被运往杀场，它将在二或三小时后死去。

27.老人的乐趣

那老人一天到晚四处走，当胸吊着个大声音（半导体收音机）。

28.一个问题

在民国，为什么成都市中小学教师最喜爱听扬琴。

29.想念一条叫美美的狗

为什么我在今天下午（2012-9-20）亲见了一条叫美美的狗之后，会一直很想它？我从美美躺或坐在沙发上的样子（不仅是它的眼睛），看到了某些中国人的命运。

2012-9-21，黄昏时分，我又看到美美（昨天它坐着，将头靠在客厅沙发扶手上）正站在庭院里，将头舒适而轻柔地放在椅子上，真是優美极了，引我怜惜。

30.卫生痰及其他

那陈同学说，他每日清晨吐出的两三口痰是：卫生痰。这让我想到吾国有：卫生衣、卫生裤、卫生鞋，甚至卫生现代性之类的说法。

在傅崇矩所著《成都通览》（成都时代出版社，2006）第386页，我读到了在冻青树可吃到一种面，叫“卫生面”，每碗24文钱。

31.何谓汉学家

1965年夏天，杨联陞（汉学界的学术警察）对何炳棣说了一句话：“你是历史家，我是汉学家。什么是汉学家？是开杂货铺的。”（顺便记来一句陈寅恪的话：“依照今日训诂学之标准，凡解释一字即是作一部文化史。”）

32.最令我遗憾的事

伟大的汉朝是被无耻的大流氓刘邦建立的。而先秦最后的贵族项羽却自刎乌江。

33.青树

众树之中，唯“青”的发音最决绝，颇有刀斧砍下之声。

34.中俄之间

与中国人一样，俄罗斯人习惯于屈从；两国工人都爱哭，而工厂主就一直在抽雪茄。俄罗斯式的土豆鼻子，再夸大一点，便是梨形的；而中国鼻子扁平；两国人都痰多，又一样。“向日葵遍布俄国，这是体型最大、脸膛最肥、生性最蠢的花朵”（当然唯有Nabokov这样说）；而此花在中国则是（万人迷的）向阳花，在1950年代，我们人人都渴望幸福地佩戴。

35.抄一则做爱前的对话

刹那间，在袒露的夜空，高高地……

“瞧，”他说，“多美！”

……

她微微一笑，双唇微启，朝天空仰望。

“今晚？”他问道，也把目光投向天空。

（参见Nabokov：《天赋》，译林出版社，2004，第376页）

36.悼狗但不悼猪

这是一只普通年轻公狗的坟茔，请停下来注视它两分钟吧，并哀悼它（作为人类最忠诚的朋友，它只活了两岁）。但我们从不哀悼猪，我们喂它、催肥它、吃它。

37.脸若银盆

幼时一见用这四字形容女人面貌，颇觉古怪。长大后才知这四字很唐朝、很富贵，当然也极中国（扁平大脸）。不过另一点，顺便在此提请注意：脸若银盆者虽然法相庄严，但却失了依人之温柔也。

38.随遇而安的事

醒来开卷有益，累了枕书而眠。

39.在日本、在美国

在日本，我们（中国人）谈政治，学习洗澡；在美国，我们（中国人）搞体育，学习以貌取人。

40.遗憾的事

他没有喝酒，但在激动时刻，还是说出了平日冷静时绝不会说出的话。

41.散步（提纲）

在中国，恋爱的标志就是一对男女开始作漫长的散步。“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这一健身式散步在中国，更是代代相传、生生不息。中国散步的最高美感是：“袭我春服，薄言东郊。”（陶潜《时运》）

红军式的散步呢？长征。红卫兵式的散步呢？大串联。

俄国式的散步呢？“我们的爱情活动主要是散步和谈话。”（参见布罗茨基《小于一》）

德国式的散步呢？张枣生前在北京走过，常陪同他实行这种散步的人是：他的得意学生颜炼军。

法国式的散步呢？卢梭——《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遐想》——走过并写过。

美国式的散步呢？垮掉一代——《在路上》。

三十年前，我认识一位中国自学者，叫吴世平，他写过一首诗，其中反复感叹一句：“走向以色列。”看来他的雄心更大，他要走路去以色列。联想到此人一天到晚四处走（从不坐），这也算是一件“散步”的轶闻趣事，特记在此。

42.写诗者须记住的话

T·S·艾略特在53岁时说过这样一句话：“没有一个诚实的诗人能担保自己的作品有永久的价值。他也许竟是一无所获地耗尽了自己的一生。”

43.火的一生

请看火的一生（但莫向火吐口水）：钻木、生烟、发火、成烬、微荧、熄灭。

44.体内三分

史有天下三分（魏蜀吴）；诗有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人体呢，内里亦有三分如下：粮食三分：一分为粪（排除），一分为肉（健身），一分为思（增智）；饮水三分：一分为尿，一分为血，一分为气；热量三分：一分为骨，一分为髓，一分为言。

45.“我没有童年”

作家们都爱说一句话并为此耿耿于怀“我没有童年”。狄更斯这样说，契诃夫这样说，扎加耶夫斯基这样说，写《半夜鸡叫》的高玉宝当然更要这样说。

46.道德的考验

与其说“技巧是对一个诗人真诚的考验”，不如说技巧是对一个诗人道德的考验。再说白了：

技术差的诗人，都是道德败坏的人。

47.聪明人

聪明人就是对不同习惯的人视而不见，从不与自己习惯不同的人作斗争。

48.火車站的气味

吾国火车站候车室并无“离别诗”，有的只是榨菜与方便面混合的气味。

49.锻炼

有时我在想，如能把当代中国的各种锻炼行为收集起来，点评一番，编辑成一本书，是多么有意思的一件事。譬如今晨，我就看见一人拍手而行，我知道，拍手是一种锻炼；接着，又来一人，倒着走，哦，倒行逆施，亦是一种锻炼；还有一人斜插过来，两手伸直，上下摆动，大步向前，这又是一种锻炼；那边一人在树下闭目、深呼吸，手做怀抱状，锻炼！不远处，另一人在临水甩手，锻炼！他当空望云又低头看土，如是反复动作，锻炼！可昨夜，我认识一位业余律师，他在鸡巴上吊起一块砖头，他说锻炼！而他的老师，则可吊三块砖头（他骄傲地对我说）

后来，我在赫塔·米勒的《心兽》（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第102页）还见到了更厉害的罗马尼亚鸡巴：“那个男朋友的命根可以挑起半桶水来，裁缝说，他曾经向我演示过。”

50.百读不厌《异乡记》

这世间，我总算找到了一本可读一百遍的书《异乡记》（张爱玲著）。也是从这本书（当我读第四遍时），我才艰难地得出一个判决：张爱玲的文学（艺术）水平——她对于人生的感受力、洞察力、表述力有一种罕见的（在中国绝对无人匹敌的）令人不知所措的精确度——在胡兰成之上。只可惜人间已无张爱玲……

51.“大奶奶主义”

1920年初，女人低胸露乳，可能面临牢狱之灾；可到了1927年，政府突然又倡导“天乳”，要求束胸女不许害羞，必须释放乳房，否则罚款。一时乳房革命风行天下（继“天足运动”之后）。弄潮儿胡适也不甘落后，率先作了著名的“大奶奶主义”演讲。他提出如下著名言论：没有健康的大奶奶，就哺育不出健康的儿童！

52.一个女医生

“她比白昼还要美丽。”那医生就是人间的神。

53.水先于我们

水先于我们，鱼先于我们，树先于我们，星星先于我们；花园在呼吸之前，大地之善（或凶险）在呼吸之前，我出身的北碚在呼吸之前，吾国吾民在呼吸之前。

54.形象来自职业

玩耍是儿童的“职业”，倾心于玩耍的儿童好看。“十五志于学”，爱学习的青少年开始初具别样的神采，内心定力亦随之出现。二十六岁后，人对自己的样貌负责，做什么样的职业，将具有什么样的形象，而人只要获得一种形象，就获得一种美学。譬如“本来藏人所（指内务府的职务）的小职员，或是杂役，或是平人的子弟，在殿上人四位五位或六位以上的职官底下做事，算不得什么的，一旦任为藏人（指小职员），那就叫人吃一惊的显得漂亮了。”（参见：清少纳言《枕草子》，周作人译，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1，第139页）

55.好人的出处

一个人的美德来自好环境；但某一个好人竟然出自卑贱的环境，这就只能令人吃惊并相信神迹了。

56.旧书的气味

旧书的气味让我想起人生不老。而夏日的星期天适于阅读杜甫《江村》或《客至》。夏天——旧书——童年。

57.养老问题

上个月我的一个叔叔已入住昆明一家养老院——一个另类空间。此事近一段时间常盘旋于我心，事情真是来得巧，今日（2013年5月22日）我又正好读到一小段有关“养老院及其老年”，赶快引来：

……可以说养老院处于危机和偏离异托邦的边缘，老年毕竟是一个危机，但也是一个偏离。在我们这个社会中，闲暇是一种惯例，游手好闲是一种偏离。（福柯《异托邦》）

58.两不好

文章无光阴之感，不好；作者不能成为自己的知己，不好。

59.痛苦是由城市引起的

并非人痛苦，而是这座城市痛苦；你只要离开这座城市，去到另一座城市生活，你就没有痛苦了。

60.胸脯挺得笔直的矮子

人越矮，胸脯就越挺得笔直。他这样做，并非为了努力增高那一毫米，而是为了精神，他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过：人应该活得精精神神的。

61.不要太快地成为你自己

不要太快地成为你自己，那将是停止、结束、自杀。

62.各行各业自有杀气

一个作家在生命的每一行都在杀死自己，除非他不写东西（来自杜拉斯的一个观点）。但作家也不必惊慌，需知：铁匠砸下的每一锤子都是心血，不也是在杀死自己吗？各行各业自有杀气，并无贵贱高低，所以请勿厚此薄彼。

（标题书法：陈小平）

责任编辑 师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