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灵魂洗得干净些纯粹些

2017-07-07 13:32左一兵
创作评谭 2017年3期
关键词:诗人诗歌母亲

左一兵

这是一部耐读的诗集。

诗人熊国太的《持烛者》在三月的春风里摊开在我面前,共五个小辑一百三十三首。花了几天时间品读,嚼之有味,觉得有戏,只是囿于精力和篇幅,只能选择其中少部分解读。

读该诗集的书名,令我远眺这位行走在人生旅途上的持烛者,在暮色苍茫时分,凭借一簇微光照亮前行的路。思想者是孤寂的独行者,亦是智者。早年,诗人身上熨着母亲的体温,耳畔回荡着母亲呼唤他的乳名,“拎起一只旅行包”从故乡的村落走来,从信江之畔一路走来,“在拐弯的风中辨別流水的方向”,暖阳渐渐将他融入城市。如今,他怀揣浓浓的乡愁,步入诗意的人生境界。

故园:抹不掉的胎记,永远的审美坐标

在我们的生命语谱中,故乡的情结是岁月的利刃割裂不断的。故园是人生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驿站,那里有我们的故居、我们的父母、我们儿时的玩伴,那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种植在记忆的沃土中。人的一生,印象最深刻、回忆最缠绵的莫过于故乡了,她是我们从母体里带来、烙在身上的胎记,一辈子都不会磨损。尤其对长期离开故园的游子来说,对故乡的怀念不会因时间的流逝而沉没。作者远距离近审视,用审美的坐标伫立在素颜的有点古典主义的乡村,将那些生活中琐碎的平常的细节串连起来,点缀得有声有色,写得那么诗意化:

燕语自信江而起

我把酒泼向江心,波涛涌起

谁的呢喃在与燕语唱和呢

是燕声中长不大的孩子么

为什么他已不知没了水印的路

……

燕语,燕语,春天已远去

一个夏天的记忆渐沉

你随风而逝的歌唱就要涉过深秋

而我在信江的波光里

早望见故乡和她两岸濛濛的芦花

—《听燕语起自信江》

从这些诗句中,我似乎读懂了这位游子对故乡爱之深切中含着依恋和些许感伤的情感。是啊,对一个久別故乡的人来说,那种刻骨铭心的怀念,一说就亲,一摸就痛,是那样亲昵、深沉、细腻而奔放。

生于斯,长于斯,又不得不背着行囊別于斯,这是每一个游子心里的痛。我们读过层出不穷的怀乡诗,但对于不同阅历、学养与审美格调的诗人而言,有着迥然不同的表现方法。对故乡的思念,是因为那里有亲人,有无法撕裂的亲情,有无数童年的故事和全部梦想。诗歌区別于其他文学样式的特征之一,就是它能用凝练的语言抒发或隐喻或婉约或富有张力的浓缩的感情。例如:

母亲,多年来

你就是我生命中一只温馨的巢居

一片耐旱的田野

一泓从大山深处汨汨而来的清泉

一块烧红的木炭,喝不干泪水的木炭

但多年来,母亲

我只是你那只巢居里扑腾着的一片羽翼

缓慢生长着的一棵庄稼

耳边响起你清泉般的声声叮咛

一直在涤荡我蒙尘的心灵

母亲,我是城市的夜幕,你是茅屋里的灯盏

点燃我不屈的生活目光

可我,却没有你一半的沉默和坚韧

—《母亲》

创作这种思想包容量宏阔的作品,如果没有农村生活的经历、感受和体悟,光凭想象的自然主义浮光掠影地描摹,是提炼不出个性化的意境来的,是断然写不出从灵魂深处喷涌而出的佳作来的。这首短短的十三行诗,诗眼烱亮,字里行间饱含着充盈真挚情感的形象,语言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而且诗中蕴含了许多暗喻,供有一定生活阅历的读者去诠释。

此外,还有“一垄垄菜蔬/能否还我一段葱郁的少年时光/在一条狹窄的田垄上/我看见远处溪滩上的卵石已沉入河床”(《灵山》),以及“要等到禾苗怀上无数的孩子/村民顶拜了案上的神龛/要等到洗衣女赤脚下水/你才能准备好清唱的新词……要等到秋霜白了草尖上的露珠/要等到九月宣告/—整个夏天气数已尽/你才肯唱死自己,仅留一只空壳”(《饮露的蝉》),这些诗行,富有韵律明快的现场感,凸现了作者捕捉熟悉的充满生活情趣的细节的能力,彰显了创作功力。

但凡上乘诗作,从来不需要刻意雕凿,不需要矫情,拒绝浅薄,诗情的活水盖出于诗人的真性情。我以为,那种炫耀写诗技巧的人不是低端层次就是肤浅,无技巧乃诗歌创作的最高境界。王国维说:“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他又说:“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

从某种意义上说,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而被誉为文学之冠的诗歌语言,除了精炼、形象之外,更多的时候则需要错位和“本末倒置”。例如另一首讴歌母爱的诗《冬天的萝卜》:

河边有水的寒意。寒意中

有母亲洗濯的双手

一些水声在她指间汨汨地穿过

另一些水声/在她的衣袖间缓缓地汇流

……

我原本就是一棵萝卜啊

却生活在温暖的厚土中

……

红红的萝卜,冬天早已逝去

大地已经回春。可如今

母亲的手指却瘦瘦了

在春天的河岸上,萝卜的根须

長成了母亲脸上的条条皱纹

因为熟悉农村生活,作者将农作物信手拈来,将自己比喻成生活在母亲温暖厚土中的萝卜,而萝卜的根须却长成了母亲额头的皱纹。贴切的比喻,奇谲的想象,缱绻赤子之情,把中国母亲的传统美德刻划得入木三分。

加速城镇化建设,是农村迈向小康的必由之路,在这个过程中,必定会出现一些不尽如人意的现象。现实生活中的诗人,理应不事粉饰太平,应该具有犀利的眼光去揭示社会的伤疤,应该拥有悲悯情怀。在这方面,作者在《浙赣线上的民工专列》《耶溪河悲歌》《土地之殇》《雨中怀乡》等诗歌中,都有出彩的表达方式,这是现实主义诗人的光荣。

上述怀乡之诗,想象开阔,感情真挚,意象绵绵不尽,语言精确生动到位,彰显了诗人的风格。

人生路上为生命写意的持烛者

哲人是理性的思想者,诗人是感性的思想者,每每按捺不住,总要掏出对社会现实对人性的思辩和拷量。不过,诗人总是用激情用如椽的筆,蘸着经过形象化过滤的诗行表达出来,熊国太就是其中一位。

曾在江西某新闻媒体供职,如今人过中年,现在浙江温州大学中文系任教,且有着相当人生阅历,饱尝过世态炎凉,熊国太就是这样一位行走在苍茫暮色中的持烛者。他在《持烛者》中这样写道:

走不到寂静尽头的人是不是你

持烛者,当你从天边归来

一路洒落的烛光,照亮了我的青衫

也照亮我曾丢失的岁月和思想

大地已沉睡,天边归来的持烛者

你持烛的手成了光芒的支点

但一枚烛光踽踽穿行在黑色的走廊里

只能静静地映亮走廊的表面

而谁,早已捕捉到你微弱的光芒

流泪的光芒。我能够看见的

只是手中的烛越来越短,夜越来越长

持烛者,当你归来是否有人说过

在光明泛滥的地方,黑暗也是一盏灯!

这灯谁曾见过,是否又完整如初

读罢此诗,笔者有一种心灵震颤之感,鲜活的形象,深邃的暗喻,独到的思想诉求,“你持烛的手成了光芒的支点……你微弱的光芒,流泪的光芒”。这位持烛者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首诗所揭示的对光明与黑暗,既对峙又有机统一的哲学意义上的价值,而且由此可以延伸到生与死、爱与恨、真实与虚幻等诸多方面的思考,远远超越了诗歌本身。相信读者在读这首诗的时候,不仅不会感到枯燥乏味,而且会在视觉上感受到艺术感染力的冲击。

这就是艺术的品格。这就是诗的高贵。

类似哲理思辩还融入了《打铁》这首诗中:

我居住的弧形郊外

有一间铁铺,那儿

只有打铁的人在专心打铁

……

而我在室内写作,再也没有什么

让我写下的诗句比打铁的声音更为有力

没有什么比我写下的文字更衰老

或者比我更像一块空心的铁坯

……

在弧形的郊外,我放下了笔

也许我终究会哭,也许我已失声抽泣

但不管我怎样转身,打铁的

声音,总不肯让我把寒冷的泪水用完

铁锤是年轻的,持续不断且有力度的敲打赋予它份量,在铁锤的力量面前,那些看似娇艳、实则媚俗的或无病呻吟、轻得没有骨头的诗显得多么卑微渺小。是啊,有什么样的襟怀、气度和视野、情愫,就有什么样的诗质。在奔腾向前的时代潮流面前,诗歌应该站在什么样高度、用什么样的视角去反映生活,是值得我们思考的。

一个睿智的诗人,能够在平淡无奇的纷繁生活中敏锐地捕捉某些特定细节,并赋予它深广的内涵。在《我一直不同意闪电躲在乌云里》中,作者抓住闪电这一意象,虚实相宜,由此及彼,生发开去,用象征性手法描绘道:“我一直坚决地认为/闪电一旦和恶腐的亊物沆瀣一气/它的锋芒不及一棵稻草……我不同意闪电与流星这类过客为伍/不同意它默认雷声要过一秒之后才爆出喊声/我不同意闪电劈不开乌云。”接连用了三个“不同意”,以强化诗的内在节奏,剑指社会丑恶现象,像闪电一样照亮某些蒙昧的心灵。

而《受伤的芦苇》则沉重地写道:“在没有风的时候,我要说出点什么/说出在芦苇折断的地方/我绷紧的神经/像她一样也有相似的断裂声……我要说出/生命死亡一次又复活一次/这一切都像亡花簇拥着春天。”这首诗使我想到芦苇为什么会受伤,为什么大自然里的“生命死亡一次又复活一次”?也许是环境污染,也许是……

诗人在他的时代到底应当何为

我以为,本文论及的熊国太诗歌,无论是怀乡诗还是思想写意诗,都具有立意高远、构思新颖、别致巧妙的特质,既蕴含着思想内涵,又有着别样的艺术魅力,可以起着范例效应。

从路径上看,诗人有着自己明确的创作目标。无论哪类题材和哪类手法的诗歌创作,如果不具灵魂的高度和深度,其艺术价值、审美价值和社会价值都是值得怀疑的。我以为,熊国太的怀乡诗是他灵魂的一种“向内写作”,即“出世”人生态度的旷达表达;而诗人的思想写意诗,则是他灵魂的一种“向外写作”,即“入世”人生态度的积极表达。这两种创作路径或曰两种人生态度表达,从诗人的创作题材、内容呈现和表现手法看是并行不悖的,充分体现了熊国太诗歌审美观念的丰富性和鲜明性。换句话说,“入世”和“出世”的两类诗歌表达,在诗人那里完成了一次“殊途同归”的创作之旅。

熊国太在上述两条路径上深入攫取诗意,都有着相当的价值和作为。那些“向内写作”的诗篇,那些极具古典情怀的诗章,我们扫描一下当今诗坛,就会发现它们是罕见稀少的,因而显得尤为可贵。而我个人认为,诗人的思想写意诗,即他对现实强烈介入的“入世”诗歌,更具有诗歌艺术的审美价值和社会价值。在严酷的现实面前,有良知的诗人,只有敢于直面现实,敢于担当,其诗歌方能发挥警示作用,才能像号角声一样震聋发聩。由此,我联想到眼下有些包括诗人在内的文人,似乎不食民间烟火,龟缩在象牙塔里自视清高,不闻世事,对应该歌颂的嗤之以鼻,对丑恶、俗不可耐的现象麻木不仁,只知吟唱风花雪月、明月何时照阁楼云云。这些人,说轻一点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亵渎了诗人的称号;说重一点,恰恰是少了脊梁和骨头,即使才气再高也枉然。我从不相信文坛某些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权威,更不相信某些被利益捆绑的专家,也不相信被炒作出来的文学天才,只相信经得起时间考验的优秀文本。

诸如熊国太上述思想性与艺术性交融的佳作,在诗集《持烛者》里还有《放弃激流》《怀念一九八五的琴》等,都让我爱不释手。在21世纪文化多元化的今天,我们不仅需要“面向大海,春暖花开”这样充满浪漫主义色彩的诗歌,更需要思想厚重的持烛者那样的批判现实主义,用闪烁思想光芒的诗歌涤荡社会浮躁、拜金、名利场的尓欺虞诈等丑恶现象,将全社会的灵魂洗得干净些纯粹些。

[作者单位:江西南昌市文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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