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都市的“愚者”形象

唐冰炎

喻军华的小说《特别保护》与《隐秘事件》从主题与内容来看当属20世纪90年代以来热度较高的官场小说，两部书名都暗示了官场文化不透明带来的神秘感。在众多官场小说的中，“权力”与“人性”一直是作者着力突出的重要母题，无论是张平的《抉择》、陆天明的《苍天在上》、周梅森的《人间正道》这些高举反腐败的大旗、彰显反腐败主旋律的作品，还是王跃文的《国画》、宛夫的《机关滋味》、刘震云的《官场》、阎真的《沧浪之水》这些对官场生态与人性进行淋漓揭示的作品，都离不开权力圈子、灰色地带、潜规则、金钱、美色等官场小说必备的元素。

但《特别保护》与《隐秘事件》两部作品显现出了与主流官场小说不同的视角，塑造了一群独特的当代都市“愚者”形象。

《说文解字》中，愚的解释为：“愚， 戆也”。《孔子家语·问玉》有：“故《诗》之失愚，《书》之失诬……” 王肃注曰：“愚，敦厚。”而中国历史上最亮眼的“愚者”当属 “独钓寒江雪” 的柳宗元。渔翁在冰天雪地里独钓的不合时宜之举，暗含了柳宗元被贬后“愚者”自认的反省之情。元和六年，迁居永州冉溪的柳宗元曾写下《八愚诗》（已失传）和《愚溪诗序》。在《愚溪诗序》中，作者自谓“余以愚触罪，谪潇水上，爱是溪”，故将冉溪更名为“愚溪”，还把冉溪其他另外七处也冠之以“愚”—“愚丘”“愚泉”“愚沟”“愚池”“愚堂”“愚亭”“愚岛”。他认识到过去的自己“不知愚陋，不可力强”（柳宗元《寄许京兆孟容书》），即是个不自量力的“愚者”。这种宁愿生命被弃置、忍受孤绝也不与俗世同流合污所产生的悲剧感，再现了中国传统仕人对良知与底线的执著坚守。

《特别保护》与《隐秘事件》中，揭示官场幕后运作、描画精明善悟者的升迁轨迹并不是主线，作者集中笔力塑造了官场与民间两个场域的“愚者”形象。

不合时宜的官场“愚者”

主流官场小说中，男一号大多是职位较高的官员或高官秘书，他们大多精明智慧，无师自通地精通官场权术且乐在其中，如《苍天在上》中的田副省长，凭借职权挪用大量公款炒股，甚至把万方集团变成自己的金库；《沧浪之水》中的池大为，由一介书生历练成了如鱼得水的官场达人；《官路风流—侯卫东官场笔记》中的年轻人侯卫东，大学毕业后初入官场，通过努力与悟性，经历二十三次调动与升迁，从村干部成功晋级为地市级领导。

《特别保护》中的田毛毛与《隐秘事件》中的肖时杰都是官场中被去势的小人物。田毛毛自始至终只是派出所的副所长，中途还曾被停职；肖时杰出场时是个多年未被提拔的执法科长，之后的环保局副局长位子是妻子施压、费尽周折并凭借幸运+人脉關系才得到。他们二人身上都有着“愚者”的特征之一：对官场的游戏规则缺少悟性，屡屡挫败，从未春风得意，更别提呼风唤雨。

身为派出所副所长的田毛毛，其职位并非仅靠个人奋斗得来，甚至仕途生涯还引发了他对人生的怀疑，正如田毛毛自诉的那样：“我进城到现在任府前路派出所副所长主持工作，都是华媚父亲运筹安排的结果。如果顺利的话，华媚父亲说年底我就可以正式升任副县级侦察员所长……可我失去的，难道仅仅是田小平所说的一些世俗的快乐吗？或者，我得到过高贵的快乐吗？”正因为他自身的出身与妻子—华氏企业的千金华媚—差距甚大，田毛毛在岳丈家中也始终处于被歧视的边缘地位，在官场和商场这两个圈子中常以不合群的另类形象出现。妻子华媚曾带他出席过几场豪门间的聚会，“那些人所谈论的，都是锦衣玉食，神秘渠道传出的股票交易信息，还在市委书记和组织部长脑中酝酿的人事安排，重大工程招投标的内幕消息……”显然，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权力圈子，可“田毛毛对此毫无兴趣，听得昏昏欲睡，有几次别人朝他打招呼他都没有注意到”。田毛毛这样的表现自然让华媚很失望，此后，“华媚再也没有带田毛毛出席这样的高端聚会”。

妻子华媚家族在兄弟华清案发后遭遇巨大变故，也导致田毛毛婚姻的破裂，在无力掌控的格局中他岗位变动频繁，感觉自己生活思想凌乱不堪，一幅英雄末路的惨淡图景。但错综迷离的环保血案过后，他却和刑侦大队那些日夜加班加点忙碌的同事一道受表彰，不禁感慨：“不干活，却白捡一个受嘉奖，真不知这是什么逻辑。难道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生活在某处拐个弯，然后转回来开了个玩笑。”

他始终是这个圈子的局外人，在被命运抛入这个场域之后，被迫裹挟前行，但与池大为、侯卫东们最大的不同是，他始终保有一颗淳朴的平民初心，拒绝被同化，坚守了本真的良知与底线。也正是由于这份执著，他在经历官场错综迷离的跌宕后重获华媚的芳心，夫妻得以破镜重圆。

《隐秘事件》中的肖时杰与田毛毛有很多相似之处，因为提拔无望常被强势且功利的妻子张星嘲讽，“她的唠叨就像汛期的洪流，时时奔涌泛滥。于是，他耳边常响起的就是升官、飞黄腾达、想办法巴结领导之类的话，还有，张星时常拿他和同龄人中当官做大老板的比较。肖时杰特烦这样的对比，可张星根本不顾及他的感受，逮住肖时杰在家的机会就不时滔滔不绝地给他上一课”。夫妻价值观的巨大分歧影响了二人的感情，他因脸上经常有抓伤，在单位获了个“肖面糊”的绰号，而在岳丈家中，肖时杰也同样尴尬，“至于张星的父母，更是巴不得女婿明天就是某单位的一把手，好给他们脸上贴金添光。因此每次肖时杰陪张星回娘家，简直就是去接受一次如何尽快升迁的再教育”。肖时杰反感他们势利的思想、短狭的目光，但又迫于对“大人”的尊重，“每每装作恭恭敬敬聆听的模样，其实肚中却在不断地腹议”。

在竞争对手钟日星突发车祸身亡后，在两个女人—张星、赵宛如—的助力之下，肖时杰阴错阳差地坐上了环保局副局长的位子，但却陷入了更错综复杂、迷雾重重的难局。比如重磅工程天河排污工程的招标权，就让他在诸多复杂的人事关系面前一筹莫展，而对他一往情深的赵宛如向他分析局势并建议他将招标权交给由水利局主导的招标办公室后，他却发现这个看似两全其美的方案不过是精明智慧的赵宛如为自家兄弟的企业中标而布下的局。而妻子张星去世之后，打算迎娶真爱李琪的举动，不仅让李琪被迫离开这座城市，更让自己陷入了被举报、接受调查的僵局。系列的变故其实都在说明，肖时杰本是官场异类，在权力游戏中愚钝少悟性，无力驾驭千头万绪的复杂局面，所以屡屡遭遇迷茫和挫败的局面。

格格不入的情场愚者

女色、秘书、情人、感情游戏……这些元素可谓是官场小说不可或缺的元素，权与色从来如影随形。《特别保护》与《隐秘事件》在官场这条线索之外也并行着情场这条重要主线。但与主流官场小说不同的是，两部小说中的主人公都不是擅长在情场左右逢源、游戏花丛的风流公子，却是每每真心投入、遍体鳞伤的痴情君子。田毛毛与华媚的婚变后，一次次邂逅女人的主动示爱，但打算谈婚论嫁的岳晗却在玩弄他的真情，他只能以斩断情丝来拒绝艳遇；而面对徐佳淑、万艳的真心流露，他仍然秉承不能给予婚姻的承诺便不能耽误年青女孩的青春的底线，拒绝诱惑，其朴实的信念与外界的灯红酒绿格格不入。《隐秘事件》中的肖时杰虽然婚内出轨与风尘女子李琪交往，但他并不仅仅把这段感情当作艳遇，而是真心投入。在妻子张星病逝后，他拒绝在官场可以力助他的女强人赵宛如的痴情追求，执意迎娶李琪，甚至因此惹来了种种祸端。他们都是与当下俗世格格不入的情场愚者，与《隐秘事件》中同时包养两个情妇的钟日星、在妻子情人间周旋痛并快乐的李庆形成鲜明对比，在权色诱惑的泥淖中仍持有一份古典传统的爱情。

《隐秘事件》中的范小刚也可谓稀有的清纯公子，与恋人夏侯倩被年长有势的恩人包养过的复杂经历相比，他简直就是一张白纸，因此知晓夏侯的身份后受伤也最深，但爱最后还是让他原谅并接受了夏侯，二人重又走到了一起。

女性中的赵宛如也是个特例。这个女强人在官场精明炼达、游刃有余，但在感情这个问题上却也是“愚”不可及的。因为忘不掉初恋，她草草嫁给丈夫谭凊后却拒绝履行妻子的义务，两人长期分居，最后导致丈夫出轨而离婚。而她狂热地追求肖时杰也是因为他与初恋十分神似。

而李琪、万艳、吴珊这些迫落风尘、饱受蹂躏的美貌女子，在两部作品中都绽放着出污泥而不染、超脱世俗功利的良善品质，与林林总总用美色青春换取金钱地位的女秘、小三形成巨大的反差。

民间“愚公”群像

《特别保护》与《隐秘事件》中的主人公带有鲜明的愚者烙印，在他们周边也出现了一群民间的愚者，如传说中的愚公那般执著于自己的信念，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特别保护》中的张德江老人。他被关注是由于做了张家村拆迁中最顽固的“钉子户”。张家因村停电断水，所有村民都搬走了，所有房子也都空了，“只有他还躺在床上不肯搬走。好几天不吃不喝，瘦成了皮包骨，可手里一直紧握着一把剪刀，随时准备自杀”。但田毛毛在侦破环保血案的过程中真正揭开了他复杂坎坷的身世。其实老人并不是拖后腿的落后分子，“改革开放开始那几年，他还当过生产队的小队长，他思想先进，作风过硬，热心于村里的公益事业。甚至于十来年前，他还是一名无条件支持村里各项工作的积极分子”，但时移事往，他的家庭屡遭变故：老大修庙上水库做义工时，三九寒天不小心掉入水中冻死了；老二入伍当兵，在一次执行任务时不幸牺牲；老三夫妻俩几年前同时死于癌症，唯一的孙子张金明在了解到父母患癌是由于陈桥村的地下饮用水源被园区的排污污染后，为父母的死四处告狀，疯狂到大学也不上，爷孙俩因此断绝了关系，张金明也在投诉无果、看不到出路的绝望中加入了黑社会。

社会的黑暗几乎剥夺了张德清的所有，但老人仍然没有屈服，拼尽最后的力气与强大的非正义力量抗争。田毛毛在找回孙子张金明、化解了爷孙的恩怨后，取得了老人对拆迁的理解，他坚持要让撞伤他却逍遥法外、气焰嚣张的易雄民向他道歉，但悲剧的结局是他只等到了易雄民的哥哥代为鞠躬，老人因为没有得到他渴盼的一份做人的尊严而含恨离世。

另一位典型的民间愚者当属《特别保护》中的诗人蒋书涵。在诗歌没落、诗人失志的当下，蒋书涵不仅穷困潦倒，还被周遭的人不理解甚至讥笑，但他对诗歌不离不弃，毕生最大的理想就是出版自己的诗集。在田毛毛和方正为他筹得了出诗集的钱后，他一番近乎疯癫的话语恰恰生动勾勒了他的愚者形象：“这让我太兴奋了！这么多年来，我梦寐以求有那么一天，我写的那些诗能够汇集出版。现在，这个梦想马上就要实现了，你们叫我怎么来表达我心中的感谢呢！有人说，你写诗写了这么多年，没有什么改变，最大的改变就是变得越来越穷困潦倒。哈哈，我知道他们是开玩笑，但这也是事实。然而谁叫我追求诗人的梦想呢。不管怎样，我还要继续写下去。”

结语

主流官场小说作家因为以正视社会现实、关注百姓疾苦、揭示阴暗丑恶、仗义执言、为民请命的现实主义姿态，成为文坛一道备受瞩目的独特风景，但存在的缺陷就是在情节塑造方面，由于作者过分集中于对官场灰暗内幕的暴露，以求满足部分读者的“窥私欲”，因此，他们往往凭借自己的主观臆断偏重于对官场中“酒色财气”等非法、腐败现象的展示，甚至从侧面成为民间勘破官场潜规则的教科书。而喻军华的官场小说，在揭示官场内幕、社会黑暗面的同时，从另一个视角倾力打造了一批执着坚守传统价值观的官员、百姓，让读者重温了正义、高洁的古典意境，体验孤绝凄冷的生命悲剧美。但作品过于注重传统价值观的渗透，人物塑造缺少立体性与性格变化的曲线，情节构思也显得较为单薄，官场尔虞我诈的描画缺少了一些生气。

[作者单位：新余学院文学与传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