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一座山顶上可以看到东方西方两面风景的诗人
万之(1952-)本名陈迈平,长期居住瑞典的中文作家、文学编辑和翻译家,著有小说集《十三岁的足球》、文学评论集《诺贝尔文学奖传奇》及译著《阿尼阿拉号》和《航空信》等,曾担任《今天》文学杂志编辑。
约瑟夫·布罗茨基(1940-1996),生于苏联彼得格勒,1955年开始创作诗歌,1972年被剥夺国籍,驱逐出境,后移居美国,曾任密歇根大学驻校诗人,1977年加入美国籍,1987年獲得诺贝尔文学奖。主要著作有诗集《言论之一部分》《二十世纪史》《致乌拉尼亚》以及散文集《小于一》等。
工业化,城市化,全球一体化,这些词语似乎是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对于一个以呈现“人类状态的私人性”为己业的诗人,对于一个可以四海为家的人,布罗斯基,他的乡愁是怎样的状态呢?这是我们阅读本文所要思考的。
后来,我找到布罗茨基到斯德哥尔摩领奖时的诺贝尔演讲词讲稿仔细读过。讲稿的命题可以翻译为《美学乃伦理之母》。我在这篇讲稿的字里行间不断地看到闪光的思想,让我共鸣的理念。讲稿开篇,他就把自己形容为一个这样的人:“一个相当保持私人性的人,一个终生偏爱私人状态而不愿担当任何社会重要角色的人,一个在这种偏爱方面走得相当远——至少远到了离开祖国的人……”确确实实,仅仅开头的这几句话,就已经能引起我的共鸣。我也同样相信,文学写作的真正意义就是私人性质的,正如布罗茨基继续说的:“如果艺术能教育我们什么(首先是教育艺术家),那就是人类状态的私人性。”其实,也就像我尊敬的另一位现代作家卡夫卡一样,一个人写下的东西,实际上是可以不用出版秘不示人的,只属于你自己。
拒绝担任社会的重要角色的意思,其实也是当代文学中强调个人性的许多诗人和作家的非常多见、非常清楚的态度,例如米兰-昆德拉,或者后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帕慕克等等。诗人不必都是战士,更不必成为烈士,不需要总是去面对刽子手面对刑场。转身走开,这是另一种方式的反抗姿态。但是,布罗茨基也明确地说,写诗,本身就是一种不服从,它本身就是拒绝被支配和奴役。
布罗茨基在演讲稿中说道:“审美选择是高度个人l生的事务,而审美经验总是私人经验。每一新的美学真实使一个人的经验更为私人化;而这种私人性时常以文学的(或其他)品位的面目出现,自身能够成为一种抵抗奴役的形式,即使不能作为保证。”在这里,私人的写作本身其实就是拒绝奴役,拒绝干扰,个人的自由因此而实现。
当然,布罗茨基也谈到文学家的尴尬感,写作的私人性质和表达的公共性质之间的矛盾,艺术的升华和生存需要的矛盾。他也没想到,像他这样一个强调私人性的诗人,最终会获得如此丰厚的回报,登上诺贝尔文学奖的演讲讲坛。这种尴尬感,也是任何一个真诚地从事文学创作而不希望用文学艺术的文字去换取生活费用的人的尴尬感,是我个人也深有体会的尴尬感。但是,如果没有这种尴尬,我们也就无法读到卡夫卡的作品,也无法欣赏到布罗茨基的诗歌。
当代很多伟大作家的一个共同特点,就是一种黑色的幽默,从卡夫卡、加缪和贝克特等作家那里,我们都感受到这种幽默。布罗茨基也给我这样的印象,严肃的思想常常用嘲讽的方式表达。因为敏锐的思想能洞察世界洞察人心,而又看到人本身的尴尬可笑,所以采取一种幽默的嘲讽的态度,有时也是具有勇气的自嘲。布罗茨基的一句名言,被瑞典学院在诺贝尔颁奖典礼的介绍中引用,让全场观众会心大笑:“我认为,记忆就是人类在幸福的进化过程中永远丢掉的尾巴的替代物。它指导我们的方向……”
我常常对朋友说,如果我能成为一个易卜生主义者,那是我的荣幸。易卜生主义者,用我们的“五四”前辈胡适先生的定义来说,就是“健全的个人主义者”。布罗茨基的思想特点,就在于他也是一个相当纯粹的个人主义者,他刻意追求的也是属于个人的生命价值,这就是他的诺贝尔奖演讲稿标题“美学为伦理之母”的题旨。
确实,布罗茨基一生一直坚持用俄语创作诗歌,后来也用英语写作其他作品,被称为坐在一座山顶上可以看到东方西方两面风景的诗人,但这只是艺术语言的认同,而非国家民族的自我标记,他在文字中透露出对祖国文化的热爱,但从不刻意表现“爱国”情怀。他在诺贝尔奖演讲稿中这样写道:“文学的优点之一就是它能帮助一个人使其存在的时代变得更特殊,使个人区别于前人和同辈,避免同义反复、千篇一律——避免那种尊称为‘历史牺牲品的命运。艺术尤其是文学的不同寻常之处,文艺区别于生活之处,正在于厌恶重复。在日常生活中,你可以将同样的笑话讲三次,而且三次都引人发笑,这可以成为聚会的活力,然而,在艺术上,这种做法可称为‘陈词滥调。”
一个易卜生主义者,一个布罗茨基这样的个人主义者,他们思想自由,个性强烈,绝对不受任何国界的限制,甚至也不归属于任何社会。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他们确实可以“四海无家”,而又能够做到“四海为家”。
(选自《文学的圣殿·四海无家,四海为家》,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5月第1版,有删节)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