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永喜
湘黔古道,一条东连宝庆(今邵阳)、衡阳、长沙,西接洪江、芷江,延伸至贵州的古老商道。它横亘山川,连绵千里。“上控云贵,下制长衡”。 据考,湘黔古道兴于西汉,至明、清臻于完善。湘黔古道被誉为南方的“丝绸之路”。
湘黔古道中的一段分两路,一路从今洞口江口进入绥宁金屋塘、庙湾(梅坪),另一路从洞口花园进入绥宁红岩、黄土矿。再分别经瓦屋塘与水口交界的茶山坳(两头田)、太坳进入水口汇合,然后一路西去,穿越雪峰山腹地的青坡里。这里群峰耸立,1000米以上的山峰有20余座。沿途地势险要,浓荫蔽日,古木参天,巨蟒似的青石板路在崇山峻岭间时隐时现,风光无限。使这里成为湘黔古道最经典的一段路程。清代至民国,肩挑背负还是主要的运输方式,这里驮运出桐油、玉兰片、土纸、兽皮、药材等山货土特产,挑进瓷器、食盐、白糖、绸缎、洋油、洋火等日用百货。这条古道也成为“特货”运输的专用通道。“特货”,一为鸦片,二为银洋。道上“解帮”(武装护运)、“烟帮”(运送鸦片)、“银帮” (运送银洋)、“溜帮”(肩挑皮张夹带鸦片)、“包袱客”(毛货夹带鸦片)者穿梭往来,十分繁忙,兴盛一时。
唐“诗仙”李白流放夜郎(今新晃县),“边塞诗人”王昌龄由江宁(今南京)令贬龙标(原黔阳)尉,都经水口,上磐山,走锡坡,过老哨,涉洪江西去。
清初,吴三桂衡阳病故后,部将马宝、夏国柱、吴国麟等败退云南,从红岩落荒而逃,经瓦屋塘,走水口,上新哨,落命磐山。
古道哨所的狼烟早已飘渺无迹。青石板的累累踏痕暗示着曾经的西风漫卷,曾经的岁月沧桑……
传奇山水,风情源头
湘黔古道进入水口茶山,就进入了雪峰山门户。茶山,因1945年4、5月间的湘西会战而成名。载入史册的茶山歼灭战,敌我双方鏖战六天六夜,歼灭日军700余人,日军联队长木佐木清大佐被击毙。国民革命军360余名官兵殉国。战后,国民革命军第四方面军总司令王耀武亲临战场视察,第七十四军军长施中诚为阵亡将士题写挽联“怎忍茶山停烈骨,仅凭蒲水吊忠魂”。茶山一战,彻底粉碎了日军西犯芷江机场的企图,从而加速了中国抗日战争最后一战——湘西会战彻底胜利的进程。茶山因此成为英雄山。
茶山坳附近的老百姓说,两头田的双眼井,它的一个泉眼在两头田西侧石壁下石盘内,是建亭的高功师傅为了润墨斗而从峨眉山引来的,成为四川峨眉山的一个窗户,它的另一个泉眼在四川。所以仙水非常灵验,能治百病。当年国军就取这里的山泉水给伤员疗伤。茶山坳是湘江水系沅江、资水的分水岭。两头田之水一分为二:东入资水,西入沅江。一滴水在两头田当中落下,分为两瓣的话,要到洞庭湖才能会合。
滚牛洞,崇阳凼,凉水井,蓑衣江,木栗树,苦梨树,枫门岭,伽蓝铺,田螺旋,架竹坳,铁门口,甑饭垓,磨槽,土泥塘,雾笼寨,桐油冲,棕粑炉,筲箕洞,十八毛弯,烂木塘……
一个个山风野露的地名,无一不是古道上的特产。
磐山界有一陡界,一头深深扎入谷底,一头沿刀尖般的千仞山峰盘旋九九八十一个弯,直插云霄,连接着一个叫哨上的寨子。古道崎岖。危岩磊磊。路边岩窝里撑了许多树枝(俗称千斤顶),疲倦的路人借力给力;也还放有新草鞋,那是给脚夫行方便的。谷底有一座单拱石桥,桥面离水60余米,桥长50米。传说当年修桥时,有一百个人做事,吃饭时就只九十九个人。桥上廊亭盖瓦,瓦匠师傅盖到檐口,看到桥下深不可测,不敢放瓦。这时一个白胡子老人出现了,他如履平地,不慌不忙将吊檐上的瓦盖好后,一下又不见了。原来是有神仙相助。
古道上名山众多:宝鼎山、雪峰界(此处一脚踏三县——绥宁、会同、老黔阳)、布沙界、牛角界……这里单说高登山。清光绪版《武冈州志》的山川和疆域志载明,高登山在绥宁县青坡里,即原联民苗族瑶族乡北部。山势雄伟,崖壁陡立,鬼斧神工,令人叹服。南坡缓,北坡陡,由砂岩板岩组成。主峰海拔1581米。极顶建普照寺,又名普昭寺、远照寺。清康熙年间,青坡里(今析为枫木团、麻塘、联民、河口等乡)佛教徒黄皈依师“披荆斩棘,募化殿宇钢瓦,昼夜往来,有虎为伴。至康熙庚辰(1700)工竣。”清嘉庆二十二年(1817),青坡里“劝首杨通鉴、李元芳有志坚创此庵,犹恨力不能胜。”约请绥宁县杨通义、蓝绍裘、黄中立和武冈县的石安鼎、李祥桂、李春茂、石安嵩共计九人“总理其事,并议同心捐化,由是集腋成裘”,共募银3000余两,开始大规模改建,第六年工竣。“枋柱皆以石工竣”,从柱到墙、到枋、到瓦都由石块建造而成,全寺前后五进,面积达数百平方米,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没有一截木材,没有一颗钉子。全寺由前至后分别为山门、灶王殿、关圣殿、正殿、南岳殿(后殿),左右有配殿。寺内有数副诗联。“恶登禅院胆心寒,善入山门神气爽。”“高建祗园宽眼界,登斯胜地諒心惊。”普昭寺声名远播,香火旺盛。是湖南最大古石建筑。
磐山界,生命最有力的叙述
你是磐山界来的啊!——碰到蛮横武仗不讲理的人,这一带的百姓就会这样骂。磐山界曾经是年代并不遥远的土匪窝。神秘的磐山界成了土匪的代名词。
土匪故事,令人毛骨悚然。槐笕匪首 “从哑口”的弟媳与银匠发生奸情,用毒药谋害了他的胞弟。“从哑口”不动声色,将弟媳用石头绑住,丢入了三角塘天坑。那银匠呢?也被他绑了,捆在一棵枞树上,先剥皮,后挖眼,其人皮被织成了一条血鞭,人头挂到树尖……
那地方在烂桥坑附近,后被称为剥皮坪。一处荒凉萧森之地。现今,那棵挂人头的枞树早已干枯,它沉默而孤独着,放过松油的累累刀口发出冷冷的青辉。
哨上一侯姓莽汉,从洪江放排回来,罗汗手巾兜了几块银洋,一路咣当响。行至磐山界,山里一蟊贼眼馋起歹意。还没出手,侯姓汉子的罗汗手巾就套上了蟊贼的脖子。侯姓汉子硬是把蟊贼背回家里。那蟊贼乖乖在他家做了一年长工才算了事。你不知道那侯姓汉子有多大的力气。他在洪江码头显本事,扛了一根四人抬的青冈木游走洪江三条街,炮火也放了三条街。他的后人也力大无比。笔者就亲眼看见他孙子挑老庵堂里的磉岩,一头一个,一担足有八百斤。一口气两里多路程,走得脚稳腰健的。
清光绪二十年,绥宁营游击府在雪峰界(原联民苗族瑶族乡境)古道旁刻立石碑告示:“此地山多烟少,匪类糜常,来往客商人等,务须早宿恃防,等伴一同过境,免遭强盗猖狂……”
时光苍茫,所有的匪事与炮火都成了昨日云烟。
古道上生存要剽悍勇猛,也讲究心计智慧。笔者的爷爷常去洪江卖土纸,他人单单瘦瘦的,却没在磐山界蚀过财。有一年秋上,他从洪江卖纸回来,也是独自一人。在磐山界碑岩边碰到一个打劫的强盗。打劫的如此这般问他,他如此这般做了回答,并说,老板打赊账噢,货款等明年春上了。打劫的强盗脸上搽了锅墨,瞪着灯笼大的花豹眼,在爷爷浑身上下搜索,却什么也没搜到。然后,把爷爷的烂棕斗笠朝墈下一掀,悻悻的跑了。爷爷慢腾腾捡起烂棕斗笠继续赶路。卖货得到的银洋夹在烂棕斗笠里哩。
民国十五年,黔阳龙船塘、宝瑶那边发瘟疫闹饥荒,殃及青坡里。磐山界的土匪到寨里抢粮食。他们窜到贺财主家,连杂粮也没翻到一粒。土匪奇怪了,就问贺财主一家吃什么。贺财主说,吃井水,老天开眼,井水养人。要不,你们把井凼抬走。面对生根于高山大地的井凼,土匪们干瞪眼。
原来贺财主是把穇籽磨好,蒸熟,敷在柴屋篾板上。饿了,一家人就去篾板上扳穇粑吃。
一草一木,惊艳人间
山高水寒,阴冷雾罩。自古,这一带为苗、瑶等族群所居。他们木屋茅棚,食则饮藤,居则枕戈,衣制斑斓。火塘里长年保留着不灭的火种。历史、当下生活则以歌谣口传身授。山歌叙说族群历经千辛万苦的悲壮迁徙史,也演唱他们身处世外桃源不一样的生活场景……
更重要的是记录他们失意的情、甜蜜的爱。只有男欢女爱,才能使得族群繁衍生息。
男:对面山上一口田,荒了整整十八年;
野田荒了冒要紧,我愁娇娇被窠冷。
女:有个贼心冒贼胆,麻雀当成鸡公喊;
野田荒畲有人种,你爬高山晒屁眼!
这里山高水长,山歌高亢、粗犷。
古道流传一句民谣:堆上的银子,香草坪的竹子;麻塘的女子,水口的汉子。说的是堆上人发财银子多,香草坪竹子大如水桶;麻塘女子缠绵多情,枯木见了都开眼;水口汉子果敢有担当,吐把口水一个坑。
相传,水口汉子晚上去青坡里会情人,怕老虫伤人,只得扛了宽大的斛桶走夜路。一旦猛兽出现,就可斛桶罩人,确保安然无恙。
山里有种草,“粘死鸟”。母猪不发情、雌牛不打栏就喂这草熬的水。月亮地的帕乌上山打猪草,饿时随手扯了把“粘死鸟”吃。第二天就见效果了。吃了“粘死鸟”的黄花闺女帕乌心火旺旺,胆大出奇,见了个过路歇脚的货郎就急急地拉进屋拖上床。货郎鼻涕滴在口里,就汤下面,心里暗喜前世修的艷福。从此,帕乌烂了心事,也烂了名气。野汉子踩烂了门槛。十来年时间里,未出嫁的黄花闺女帕乌一溜生了6个崽女,这一窠却都不知生父是谁。古道上于是多了句暧昧的笑话:黄花女生崽,众人帮忙。
有情男女山林地头幽会,只须在路口结个草标,他人见了心领神会,幽会男女尽可在自己的地盘翻云覆雨。
出门捡柴火背不完,在柴火堆上放个草标;摘果子摘不完,在树上挂个草标……说明物有其主。
古道上的草是“通灵草”。
古道还有一俗,奇妙无比。凡遇事不顺,精神恍惚,久病不愈,认为是“中邪”,鬼魂缠身,需请巫师作法解邪,其中有一种方法就是请“峒婆”(也叫七姑、七姑神)查看花树。
传说每个人在阴间都长着一蔸花树,花树枝繁叶茂阳世的人当然精神振奋,如果某人的花树枝上挂个什么刀呀、棍棒呀,这人可能有与刀、棒有关的凶灾;水冲花树可能有水灾,花树被霜打风吹可能大病一场等,这时就要请“峒婆”。其时,挑选较秀气、文静的男子,男扮女装或由巫婆头扎手巾,端坐堂前,叫“峒婆”,主家祷告菩萨神灵后,由巫师演唱或艺人演唱《请七姑》,并用符水“画字号”。“ 峒婆”渐渐进入角色,手脚发抖,声音颤动,成昏迷状态,最后变成菩萨化身“发过去”( 峒婆神附体了,到了阴间)。在锣鼓声中,众人演唱小调,“峒婆”依歌意跳舞。主家可托“峒婆”查看主家的花树情况及占卜吉凶祸福。旁边的人边歌边舞,众人紧锣密鼓不停歇。《请七姑》咒词是这样的:
正月正,百草青,我请七姑看花灯。花灯开,棱罗圆,把给七姑玩一玩。一碗油,二碗油,送给七姑梳油头。一碗茶,二碗茶,送给七姑涮嘴巴。一匹瓦,二匹瓦,送给七姑耍一耍,一口砖,二口砖,送给七姑端一端。
七姑哪里请?稻场里请,稻场里来,羊叉扫帚搭高台。
……
七姑哪里请?牛栏里请,牛栏里来,三泡牛尿搭高台。
深夜,“峒婆”舞得大汗淋漓时,巫师或艺人猛呼:“某某(扮演者姓名),牛插田,马吃谷,你牙老子跌倒茅厕屋。”“峒婆”即受惊苏醒,问他扮“七姑神”的事,他茫然不知。事近荒诞。“七姑”的放阴咒辞其实是一种披上神秘色彩的歌谣,有许多善意的咒词祝福为人们所称道。
窄屋古道。小桥流水。山青水秀。深山藏幽谷。身后是非谁管得,尽听山歌声。
落花洞、赶尸……神秘的时空幻象
青坡里有一些未婚的女子,能将树叶哭下来;到山洞不吃不喝,几天不死,回来后也不饮不吃,几天后就死去。人们认为她去和树神、洞神结婚了,落花洞了。可这些女孩生前没有结婚。人死后,要办丧礼的。而落花洞女的家人给她们不但不办丧礼,还要办婚事,以示婚礼之喜。
早些年代,你若在古道人家小客店投宿,便极有可能看到神秘的死尸走路。当天亮之前,小客店前摇摇晃晃地走来一行尸体,客死他乡的尸体都披着宽大的黑色尸布。这些披着黑色尸布的尸体前,有一个手执铜锣的活人。这个活人,当地人叫做“赶尸匠”。其实,说是“赶尸匠”不如说是“领尸匠”,因为他是一面敲打着手中的小阴锣,一面领着这群尸体往前走的。他不打灯笼,手中摇着一个铃,让夜行人避开,通知有狗的人家把狗关起来。尸体若两个以上,赶尸匠就用草绳将尸体一个一个串起来,每隔七、八尺远一个,黑夜行走时,尸体头上戴上一个高筒毯帽,额上压着几张书着符的黄纸垂在脸上。路上有“死尸客店”,这种神秘莫测的“死尸客店”,只住死尸和赶尸匠,一般人是不住的。它的大门一年到头都开着。因为两扇大门板后面,是尸体停歇之处。赶尸匠赶着尸体,天亮前就达到“死尸店”,夜晚悄然离去。尸体都在门板后面整齐地倚墙而立。遇上大雨天不好走,就在店里停上几天几夜。
赶尸匠入行必须年满十六岁,童子身,要身材高大,相貌丑,胆子大。赶尸匠穿着特别,不管什么天气,都穿着一双草鞋,身上穿一身青布长衫,腰间系一黑色腰带,头上戴一顶青布帽,腰包藏着一包符。
三年前,笔者打听到土泥塘有一个80岁的赶尸匠尚健在,打算去拜访。熟悉他的人说,他长相独特,红脸红肤,白发白须白眉,与黑皮肤的山里人长相迥异,大白天也眯着眼。遗憾的是,我动身的前一天夜里,他家里无缘无故起了一场大火,赶尸匠已化身在大火中。面对散发着余温的灰烬,我唏嘘不已。
笔者听来一个有趣的故事。山里有户人家请人挖苞谷畲,日头偏西了,一餐中饭没弄熟。挖苞谷畲的人围着灶房饿得肚皮贴了脊梁骨。其中有一个人(会下雪山水的人)说:“肯定你们平时得罪了某个人,烧不来火,我把一条腿巴子做柴烧,一哈哈仄(即一会儿)饭就熟了。”只见他捋起一条裤子,把白生生的肉腿放在灶眼里,蓬蓬燃烧起来。一餐饭搞熟他才把腿巴子抽出来,腿巴子上一点烧伤都没有。过后,这户人家踏米时才发现,他家的一副碓的碓杆烧成了一堆火炭。
化九龙水也很有意思。凡误食鱼刺、鸡骨卡喉,用诀咒水、饮下符水,便可将其化掉。咒语有二:一是请师口诀,一是化水咒诀。巫师说请师口诀非其徒弟不传。“观相”口诀云:“观相莫忘记,师父开恩惠。”化水咒诀,不同的师傅,咒诀不同。苦梨冲吴国佬的化水口诀是这样的(为谨慎起见,笔者不全录):
……路边一神水,水内九条龙,……九头十八尾,见尾不见头,天上金鸡叫,地下紫鸡啼,……祖师赐我一盏化骨水,……见水化成梨。
老店场叶卯子会耍“糊糊花”。田螺旋毛老士去跟叶卯子拜师。学了一七,毛老士看见一乖态女子走在后面,就心存邪念,口念咒语在路上画一个圈,等女子中“花”成好事。谁知,转个弯,身后却撵来一头雌牛。原来是发情的雌牛赶了女子的先,中“花”了。那雌牛撵着毛老士不放手。毛老士床枋上压暴卵子,有苦难言。他还只学会放“花”,没学收“花”。从此,古道上留下一句笑话:毛老士耍“花”。意思是功夫不到火候。
玉兰片、土纸、桐油……尽染乡愁
青坡里幅员辽阔,林木茂盛,地广人稀。特别是青青翠竹满山遍野。这里盛产玉兰片、土纸、桐油、棕片、五倍子等土特产。有了卖山货的由头,青坡里的汉子常去洪江讨生活闯天下。
笔者的一个堂叔,担了担桐油去洪江卖。按常理三天一个来回。不想三九二十七天才回转。回来光杆杆一个人,身上只留一条短裤。一担桐油价格不菲。当时能买两头牛。奶奶问他:宝呃,打抢了?他摇头。再问:闯码头了(意思和洪江本地人闹纠纷)?还是摇头。奶奶继续追问。他才说了事情的原委。他到洪江卖了桐油后,先去了烟花楼,后来被人喊去“押宝”赌钱,输输赢赢赌得开不得交。等他醒悟过来,时间过去了个把月。最后他说:娘呃,人都差点回不了噢!我签字画押当了勺竹山那块山。奶奶说:宝呃,人回来就好,嫖还嫖个人,赌是赌个空。做个记心,老古话一句戒赌不戒嫖。第二年春上,洪江场子里的老板就拿了字据来,砍光了堂叔的勺竹山,扎了二十挂排,浩浩荡荡下了洪江码头。
“一个包袱一把伞,来到洪江当老板。”青坡里人去洪江做老板发财,天时地利。但就没有一个真正在洪江发达起来的。往往半途而返。笔者曾就此询问过长者。长者说,这里山连山,没有离娘山。从这里出去的人再远也要回来。
笔者看看山势,瞄瞄地土,细细品味,觉得有其道理。但笔者认为更多的原因是这里物产丰富,山水养人。
这里出产玉兰片、腊肉、油茶、烧酒等美食,土纸、制瓦技艺也有较高水平。
阳光下,一个个村落叹息远去
从磐山界过去一锅烟的工夫,有一处叫老哨的地方。当年这里开了七八家店铺,很热闹。过路客可在这里住店、吸烟(鸦片)、喝酒、找相好。有一个店铺,天晴时,女人的衣服要晒三竹竿。古道人多的时候,一个叫“醉过山”的店铺里蒸了三甑饭,卖了五百个棕粑。
时过境迁。笔者一行癸巳年仲夏到此做田野调查。遍地杂草丛生。试图从找蒿叶芭茅中嗅出一点胭脂味,结果令人大失所望。厚厚的腐泥中难寻烟枪酒瓮的踪迹。只有一只棕色的野山羊受到惊吓,慌慌张张擦身而过,谜一般消失在磐山界幽深的山林。
田螺旋,一个神往已久的秀美村落,如想象的那样“屋舍俨然,阡陌交通,鸡犬之声相闻”。一条主要道路的两旁,分散着杉木搭建的吊脚楼,大都依山势而建,最下面是摞起来的几块石头,然后用四根柱子支撑,看起来很简陋。房子的附近随意种着几株芭蕉或者毛竹,四周是不規则的小块耕地,在山梁翠绿的背景下略显黄色,但并不破坏整体的美感。人们的居住和生活看起来有些原始,但很快乐,保持着人和自然的和谐相处。
有趣的是,这里的人虽羞见生人,但对远方的客人都抱有极大的热情。只要有人在家歇脚,一些素昧平生的村民会跑拢来邀请去家里做客,热忱款待。吃柴火腊肉、喝山泉米酒。他们常把家中来客人的多少当作自己人品好坏的象征。
对于抱羊界那边的村落——石板江,笔者再熟悉不过,外婆舅舅家就在那。闭上眼,脑海里就流动一幅湘西生活图卷:古朴的阳光在石头篱笆上跳跃,明丽而耀眼;牛尾恍若钟摆,悠哉摇荡,在书页一样的梯田拐角处渐渐消失;炊烟袅袅升腾,它们携手山岚,在峰林之间飘浮缭绕;木屋黑瓦的院落里,不时晃动着扎着头帕、挎砍刀的苗人。笔者小时候常在院落里瞎转,转累了的时候,随意在某一处休息,这家的人便拿出茶水和糍粑,让喝,让吃。苗寨天性自然,处处散发着人性温暖,如秋天的果子,丰盈饱满。
可是,曾经木叶和歌、人声鼎沸的石板江成空寨了。恍惚就在一夜之间,人们逃离了世代居住的家园,涌进了充满诱惑的城市,栖身于城市森林的缝隙枝桠。失去主人的屋舍,容颜尽失,慢慢布满青苔,最终熬不过月黑风高的长夜,经不住冰冷霜寒的时光,纷纷坍塌朽败。现今面对笔者的是一蓬蓬衰草、一堆堆腐木、满地野兽践踏的痕迹。物是人非,寂寥得出奇。一种怪异的陈酸气从淤泥中飘来,颇让人伤感。
那醉人的温暖也没有了!只有长天赤热的硬光。
一叶知秋。再过去,两路口、架竹坳、七步岩几个寨子的情景同样如此……
古道上的村落,故人,往事……都在远去。
在当今工业文明的引诱下,一群群人逃离家乡,再也不回来了。一个个村落抽空了,被远远地丢在记忆深处了。
笔者老家流传这样一个习俗,谁掉了魂魄,就要面对他曾经去过的大山喊魂。
喊魂的这样喊:×××,回来了吗……
马上有应声:回来了!
如此反复三次。
人是有魂魄的。村落应该也是有魂魄的。
可消失的村落却是再也回来不了了!没有了村落,我们还有家回吗?
古道西去。落叶萧萧。
责任编辑 郭金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