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与路

2017-07-06 09:51罗红燕
民族文学 2017年6期
关键词:乔木

罗红燕

自从确定关系以来,莫慈开始觉得空间逼仄,生活变得无限透明。

他的微博、微信、QQ、邮箱,天天都得接受检查,常常无心的一句话,就会衍生出祸端。争吵、辩解、哭泣、发誓,这些事周而复始,渐成家常便饭。莫慈觉得无奈,更觉得心累,几次想挥剑断情丝,但一看到媛媛娇嗔的脸,便由不得偃旗息鼓。可是,他在政府部门担任秘书,每日承受高压,有了委屈,不能找朋友倾诉,也不敢在家人面前伸张,现在连虚拟空间都不能发泄,光埋在心底,他觉得自己也快要崩溃了。幸好想起一个公用邮箱,原是预备给高中同学共享资源,但老同学们并不买账,问者寥寥。莫慈索性修改密码,占为己有。

因着工作忙,莫慈虽然修改了密码,但还未有时间整理清空原有的邮件;再且,他和媛媛的关系即将取得实质性的进展:今晚,他将要去拜访媛媛的父母,若能获得首肯,从此他便会成为市领导的乘龙快婿。故此,一下班,他便赶回租赁的房子洗澡,把自己拾掇干净。

手机铃声响了一次又一次,莫慈用毛巾擦了擦头发,冲到客厅,才拿起手机,铃声便戛然而止。是个陌生号码,在他洗澡期间,连打了三次。他斟酌了一下,正想反拨,大门的锁孔处便转动出声。

是媛媛。

莫慈嘴角带笑,可还没迎上,门便被狠狠推开,又被重重关上。莫慈才想开口,媛媛银牙一咬,一只粉红色的高跟鞋便飞了起来,砸向玄关处的礼品。饶是如此,她尤不解恨,跟上去补了几脚,直将礼品踢得东歪西倒。莫慈看得直抽气:这些礼品在媛媛眼里可能不值一提,但却花了他四个月的工资;媛媛这样心浮气躁,可是嫌他备礼太薄?

潜藏已久的恐惧倏然袭上心头。他定了定神,赔笑道:“媛媛,伯父伯母……”

“今晚去不成了!爸爸妈妈没心情见你!我家现在都炸开锅了!”媛媛横来一眼,面孔竟有几分狰狞。

苦涩的滋味久久盘旋于莫慈的喉间:看来果然是高攀不上,她的父母连面都不愿一见,就将他判了死刑……

“都怪你的老同学!不要脸的贱货!怪你!都怪你这头蠢猪!”

媛媛扑上来,粉嫩的拳头密密捶打莫慈的胸膛,尖锐的声音更是刺得他打了个激灵:“谁?媛媛,你说的是谁?”

“还不是你老家的那个狐狸精!她毁了表哥!她居然在市政府论坛发帖,污蔑表哥强奸女下属!我呸!一朵蔫不拉几的苦菜花,给表哥提鞋都不配!妄想借机踏进我家大门,休想!这么血口喷人,跟疯狗似的,一定不得好死!”

莫慈猛然想起下午在办公室听到的八卦,说是市委某领导的亲戚犯事了,被捅到网上;没想到,那个人竟然是媛媛的表哥乔木,受害人则是自己的老乡兼高中同学穆兰。

莫慈立刻走到茶几前,打开手提电脑,登录市政府论坛,找到那张举报帖子。

帖子上说,一个月前,乔木利用职务之便,命女下属随同接待。女下属不胜酒力,终被钻了空子。事后,女下属觉得无脸见人,遂辞职往广东打工。未料母病,女下属又匆匆回来。期间,乔木频频短信骚扰,半月前甚至上门纠缠,被女下属待业在家的弟弟发觉。其弟愤怒异常,揍了乔木一顿,扬言要他身败名裂。为息事宁人,乔木承诺赔钱20万。其弟按约来到酒店,拿了钱刚走出大厅,便被警察逮捕,罪名是敲诈公务员。为救亲人,女下属出示手机短信,证明一切是乔木的阴谋。手机作为证据上缴,两天后归还,里边的所有短信被删除得干干净净。于是,不但其弟罪名坐实,就是女下属亦被威胁:诽谤公务员,也当追究刑事责任。走投无路,女下属只好铤而走险,到网上求援。

媛媛犹在耳边怒骂不休,莫慈只觉浑身如蛆虫附骨,往事便如电闪过。

那时正是三月,他与媛媛刚确定关系。因乔木去年考上公务员,被分配到他的故乡龙滩县农业局任职,媛媛与表哥感情厚密,又从未去过龙滩,言谈间甚是向往。他遂抽出时间,带媛媛走一趟。表兄妹厮见毕,他又引着二人一同去往老家。恰是这故乡一日游,他见到了久未联系的穆兰,亦由此得知穆兰在乡里的农业推广站做技术指导员:难道,祸端由此而起?

他的印象里,穆兰生性耿直,不慕虚荣,无论高中大学,好几个内外兼修的男同学围绕身边,都未能虏得芳心。乔木固然有前途有门楣,外形可观,但是为人傲慢嘴毒,穆兰能任他乘虚而入,可见是有所看中;到底,她看中他什么?莫非,恰如媛媛所言?

好容易哄走媛媛,莫慈掏出手机,盯着那个陌生号码,思忖片刻,终是拨了出去。铃声只响了一次,对方马上接起。

“莫慈,是我,穆兰。”

莫慈揉了揉眉心,嘴里居然也能爆发出爽快的笑声:“今天真是吉星高照,五年了,整整五年,你还是第一次打电话给我,真叫人受宠若惊。”

对面语气有些凝滞:“你贵人事多,不好多打扰。我就是有个事问问你。”

“能效犬马之劳,不胜荣幸。”

对面的声音踌躇一会儿,才道:“最近你是不是修改了老同学公用邮箱的密码?我前几天放了点东西在里边,现在急用。”

莫慈眼皮一抖,忙凑到电脑前。鼠标点了两下,那个邮箱里果然有新封邮件,时间是他修改密码前。随手点开,邮件里全是短信拷贝,内容与他刚才翻看的帖子大半吻合。他抿着嘴唇,紧紧地攥着鼠标,以至鼠標上凝结着一层汗水。

删,还是不删?或者复制下来,打印交给媛媛?

媛媛的父母一直嫌他是农民的儿子,既非名牌大学毕业,又无有实力的亲眷,除了赤手空拳打拼前程,没有哪样入得他们的法眼。若是自己能替他们处理掉这个烫手山芋,他们会不会另眼相看?

莫慈眺望窗外,窗外的世界正慢慢变黑。

他呆呆地看着,仿佛置身茫茫大海;心脏突突乱跳,便如惊涛骇浪里的孤舟,时沉时浮。

穆兰一直紧握手机,耳朵紧贴屏幕,直到屏幕发烫,左耳受不了,又快速换到右耳。可手机里始终没有传来莫慈的声音。她合上眼,靠着电线杆略微休息。不料,乔木的脸突然窜出,一双微微挑起的桃花眼又在不动声色的打量;她悚然一惊,忙睁开眼:原来,又是幻觉。她却惊出一身冷汗,低头一看,通话已结束。

莫慈他会怎样做呢?

恍惚中,她似乎看到明晃晃的教室,她和他一前一后地坐着,不是討论习题,就是幻想若是能考上大学,未来的生活该是怎样……可是早在五年前,她与他已形同陌路,如今,他在阳光道上疾步飞奔,她则仍旧盘桓独木桥上,凭什么指望他肯屈就?

穆兰自己都觉得可笑。突然,手机铃响,穆兰看了号码,忙收敛情绪。才按下接通键,手机里便传来冷冷的声音:“你不是一直视富贵如浮云,视权势如粪土吗,怎么轻而易举就被人钻了空子?你平时的清高呢?都端到哪里去了?”

“我——”

“还敢狮子大开口,要20万是吧?你让人家怎么想你?敢说不是半推半就?结果你满意了吧,把自己的亲兄弟都赔进去了!”

“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你为什么找我?”

穆兰一时想起从前的糟心事,恨不得马上挂断电话。可现在走投无路,她不得不忍气吞声:“不是我。遭殃的是我朋友,也是我同事,一个漂亮的小姑娘。”

手机那头愣怔了两三秒:“你是说,那张举报帖里的女下属指的不是你?”

“对,不是我。”

“你为什么会有短信拷贝?”

“出事前,我朋友来找我,给我看了手机短信。为防万一,我建议她备份。那时她和弟弟急着与乔木见面,时间又紧,所以就把短信拷贝交给我。当时我正好在翻看老同学邮箱,顺手就将备份放在里边,后来……”

莫慈突然气急败坏:“所以事发后,你同事偷鸡不成蚀把米,又来找你,你就替她出头,是吗?穆兰,你是她娘还是她爹?你这么上蹿下跳的干什么?这种事凭一腔热血就能解决吗?你的年纪简直活到狗身上,老这么大包大揽的做圣母,你不烦,旁人看得都烦!以后别来骚扰我,邮箱里的邮件我会删除,就当什么都不存在,你好自为之。”言罢,他挂断了电话。

手机明明已放下,可穆兰犹觉得耳畔轰轰作响

既然举报帖已经发到市政府论坛上,身为政府职员,莫慈会看到不奇怪;短信拷贝在他掌握的邮箱里,他推敲出前情后果也不奇怪,但是他的态度,怎么那样凶悍,分明含着浓浓的怨愤。是了,他必然还惦记着五年前的事,那事确实打了他的脸……若非真的走投无路,这辈子,她岂又愿与他再有牵连!

穆兰抬手拍打额头,及时刹车,免得情绪一直沉湎于消极里。而后,她想,自己真的是大包大揽的圣母吗?

那天,上级例行检查,局里突然打来电话,指定要她到县城汇报。这是从未有过的事,她直觉是乔木从中捣鬼。自从认识以来,此人频频现身乡里,美名曰指导工作,实则对农业技术一窍不通。无论她到哪里,他便步步追随,常常没话找话,大献殷勤,以至于在乡里、局里都引来飞短流长。此后,穆兰处处避开,可没想到乔木又出幺蛾子。她垂头丧气的到了县城,汇报完毕,还得随同接待。乔木如影随形,她极不舒服,恰巧在酒店门口碰见苏秀秀。苏秀秀曾和她一块在乡里做过技术指导员,算得上交心的朋友;因为有文艺方面的才干,几个月前被调到局里,据说还有望进县文工团。此刻久别重逢,穆兰便拉着她絮叨。局长笑眯眯地凑上来,硬把苏秀秀一块带上酒桌。席间,几乎人人都向她俩敬酒。穆兰不愿伤身,两杯下肚之后,装着醉酒的样子,趴在桌上。苏秀秀则因略有酒量,一直被灌得瘫软成泥。乔木借机相送,穆兰见领导皆已走远,便正色拒绝,扶着苏秀秀坐三码离开。

来到苏秀秀的住处,伺候她吐完,又弄来醒酒茶给她喝下,扶她上床睡了,摸摸瘪瘪的肚子,穆兰拎包出来吃夜宵。等她回去时,却见房门虚掩,内里呜咽不绝。穆兰大骇,急忙进去,只见苏秀秀衣衫不整地趴在床上哭泣。据苏秀秀所言,穆兰才知出了酒店,乔木便一直跟在她俩后边,乘她走后再来敲门。当时苏秀秀将醒未醒,以为是她回来,挣扎着起来开门,不想却引狼入室。

看着苏秀秀痛不欲生,穆兰恨不得将乔木挫骨扬灰。如果说最初乔木步步紧逼时,她怕是自己自作多情,领会错了对方意图,所以拒绝的态度虽然坚决,但还是给乔木留足颜面;现在看来,此人不过禽兽,只要对方是略有姿色的女子,随时可更换目标。如今他是吃干抹净,全不顾别人死活。特别是苏秀秀辞职后,她对乔木更是深恶痛绝。然彼时再恨,她也没想过要举报,她知道自己的斤两,便如苏秀秀一般,家底平平,父母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弟弟待业在家,几亩薄田,糊口而已;胳膊扭不过大腿的道理,她明白得很。可亲眼看到苏秀秀的结局,她左思右想,终是觉得良心难安。若是当初没有她拉着说话,苏秀秀又何至于参加酒宴?若是她不装醉,那么多的酒水何至于全推到苏秀秀身上?若是她不曾离开住处,乔木又如何能乘虚而入?

末了,穆兰下定决心,征得苏秀秀同意,在网上发了那张举报帖。

古人说风起于青萍之末,到现在为止,一定有不少人看过那张帖子,只不知会不会一石激起千层浪,得到她们想要的结果?

夜已深,除了喜欢夜生活的人,余者大多已经入睡。

乔木犹坐在电脑前,看着那张举报帖,嘴角上,带着讥讽的笑。现在,只要点一下右上角的X,那么这张帖子便永远也看不到了。他掏出手机,盯着手机里最近联系人一栏,果断点了一个号码。

第一遍铃声响完,对方没有接听;他并不气馁,又接着按,如此反复,二十分钟后,终于打通了。只是,对方并不说话,可他耳朵好使,通过听筒,他听得到对面浅浅的呼吸声。

乔木笑了:“怎么,现在终于懂得怕了?”

对面的声音虽带鼻音,但依然清朗:“我为什么怕?违法犯纪的人才怕。”

“要是这场风流戏是你情我愿,这也算违法犯纪?”

“无耻!”

“这话应该说给你的好朋友听。”

“贼喊捉贼,说的就是你这种人!”

“是吗?那你就等着。早则明天,迟则后天,你那所谓辞职打工的好朋友会重新来局里上班。你为好朋友两肋插刀时,想没想过插你两刀的正是她?哎呀,这样奇葩的友谊,从前只听人说,没想到有生之年,我还能看到真人版上演。说起来,这种独一无二的感受,穆兰,我得感谢你啊,没你的话,我还真不知道,一个看起来白莲花般楚楚动人的女子,居然也有这么深、这么毒的心思,说是将别人玩弄于股掌都不为过啊。什么叫做蛇蝎心肠,最毒妇人心,拜你所赐,我终于得以大开眼界了!”

对面的声音渐渐起伏:“你想挑拨离间?”

乔木一面玩弄桌上的笔,一面不屑地哼道:“就你脑瓜里的那点脑髓,用得着我挑拨离间?还是问问你那好朋友吧,绣花枕头一包糠的傻瓜!”

“你又做了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事?人在做,天在看呢!”

“天在看又怎样?你没听说过吗,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在你眼底,我既然是十恶不赦的大坏蛋,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被天收了去?你还是先担心自己吧。你忙着为别人出头,却不晓得自己是头被人牵着鼻子的牛!”

对面似在冷笑:“我有什么好害怕?那是你和秀秀之间的事,我没添也没捏造,都是事实。退一步讲,就算你有关系能在市里一手遮天,难道整个国家也是你家说了算?中央巡视组还在南宁呢。”

“呵呵,所謂的没添没捏造,那只是你一厢情愿的看法。要不,我把中央巡视组的电话号码告诉你,你再接再厉?”

对面倏然无声,乔木心里顿时痛快到了极点,嗤笑道:“我说你那张广西大学农学院的毕业证不会是买来的吧?就你这智商,简直是玷污中国的高等教育,你还是到娘胎里回炉重造吧!”

说完,乔木挂断电话。

其实,一个钟头前他的事情彻底解决时,他就想好好嘲笑穆兰,但是他又想再看一看那张举报帖,说得那么细致入微,就好像亲身经历一般。那个女人,看着伶俐,却是个糊涂蛋;这样的人,怎么就扯得自己深陷泥潭?

食指轻轻点着额角,他慢慢回想最初的见面。

那时,他拗不过媛媛,又怕她莽撞行事,只得陪着她到莫慈家里转一圈。心底里,他看不上莫慈,也就媛媛眼拙,把这男人当作宝贝:除了清秀的外貌,偶尔能写写酸不拉几的文章,他确实看不出莫慈有什么出彩之处;说白了,就是个凤凰男。幸好,莫慈还有点眼色,不敢以男朋友的身份自居,在父母面前,介绍他和媛媛时说是同事,所以莫慈的父母热情周到得恰到好处,叫人受之舒坦。饭后,莫慈领着他与媛媛去看自家的果林。自从入了这个行当,乔木知道,只要是龙滩县水果基地乡的果农,家里若有一片果林,那可就是真金白银的土财主。莫慈家的果林整整一坡,种的全是桃子;国家给的政策,县里给的扶助,一年下来,二三十万不成问题。

彼时,正逢桃花盛开,一片粉嫩娇艳,花香盈目,鸟雀穿梭,盈盈入耳。媛媛拍手直叫,一会趴在桃树下回眸浅笑,一会扶住枝头仰首凝思,摆足了姿势,拍够了照片,玩得十分尽兴。他心里也有几分惬意:莫慈家门槛固然低了些,但有了这片桃林,只要用心经营,日子定会越过越好;说不定将来莫慈在市里买房子,他家里不但能一次性付款,装修什么的也不含糊,这样一来,媛媛真要嫁过去也不会太亏……

因着心情好,他索性又往上走。与莫慈家桃林相挨的是其二伯家的果林,种的是珍珠李,恰巧李树也全开了花,一树树、一簇簇,点点微微,雪白轻盈,恰与莫慈家的桃花相映生辉。大伙正得趣,莫慈的二伯母领着一个姑娘从花海深处出来。那姑娘身材高挑,穿着老土的运动服,结着两条又粗又黑的大辫子,十足村姑模样。乔木连细看的耐心都没有,只因余光瞄见莫慈眼神发直,便漫不经心的扫一眼姑娘的脸蛋,视线却如被磁石吸住。姑娘明明肌肤偏黑,却自有韵味;特别是她的眼睛,极黑极柔,如打磨过的极品墨玉:别说一般的村姑会自惭形秽,就是娇滴滴、粉嫩嫩的媛媛见了也颇不自在。

若是莫慈因美色而发愣,他能理解,但莫慈眼神剧闪,五指紧捏成拳;对面的姑娘则睫毛急颤,左顾右盼,可见二人有些瓜葛。不过片刻,莫慈回过神,迎上前去寒暄,又替双方介绍,他才知道,这个叫穆兰的村姑与他同个单位。看在媛媛的份上,他越俎代庖,力邀穆兰与他们同行。初时,穆兰借口有事,急于要走,他便问三问四,处处不离果木栽培。乔木本意是要表妹看透莫慈心底的小九九,奈何自家表妹是个傻的,不但什么都没看出来,还拖着莫慈往花海里选景拍照。乔木长叹一声,只好谋而后动。

也算天遂人意,往后的日子正是果木的护理季节,龙滩县一心要壮大本地自然经济,农业局上山下乡,进行技术指导忙得不亦乐乎。他自告奋勇,来到穆兰的辖区,配合工作。穆兰心机不深,加之他特意摆出君子姿态,一次次的旁敲侧击,穆兰与莫慈的那点旧日情愫便被摸个清清楚楚。简而言之,这是一段俗套的故事。最开始时郎情妾意,未料上了大学,男方开了眼界,毅然决然的选择一条可以少奋斗十年的捷径,撇下曾经心心相印的女孩,追随着一干对他前程有益的男男女女嗨皮,其中就包括媛媛。最终,男方由此谋得了一个好位置。乔木还在掂量如何将自己打探来的消息反馈姑母姑父,局里便四处风传他在追求穆兰的消息。乔木气极而笑,穆兰有几分姿色不假,但是他的眼光也没那么糟糕;连莫慈都知道选妻子可以不计脾气修养,背景才是硬道理,自己家资殷厚,更没必要作践自己。若不是惋惜家族里第二代无人从政,日后少了支柱,他又何必委屈自己作个小公务员?做个小公务员也就罢了,居然还要迷恋一介村姑,简直是笑掉人的大牙!他乔木再怎么眼瞎,也绝不会犯浑至此!

于是,乔木预备抽刀断水,让一切流言蜚语灰飞烟灭;偏偏局长多事,美其名曰给他制造机会,点将让穆兰到县里来汇报工作,还随同接待。乌龙由此产生也就罢了,他居然还被卷入另一场桃色绯闻——要不是穆兰那猪脑袋,他能被坑成这个样子?

哼哼,苏秀秀什么人,他向来心里有数。平日里,他敬而远之,美其名曰兔子不吃窝边草,但人一心犯贱,真是挡也挡不住。想到穆兰这个傻黑直要和苏秀秀那个阴险贱咬得满嘴是毛,乔木心底真是如炎炎七月喝冰啤,爽得无法言语。他都有些迫不及待:到底,谁会胜出?

拉开窗户看外边,四下里还黑呼呼、静悄悄,可乔木却由衷希望夜色快些褪去,黎明好早些来到。

苏秀秀照着镜子,镜中人甜美俏丽,体态窈窕,穿的白色连衣裙素雅精致,看起来十足大家闺秀。她满意极了,背上粉色小坤包,骑着小电驴上班去了。

办公楼前,她刚停好车,就听到有人招呼:“秀秀,你回来了,没什么事吧?”

苏秀秀转过头,是财务室的刘阿姨,忙满脸堆笑:“刘娘,没事了。”

刘阿姨将她浑身上下一番打量,也笑道:“看你这么活泼伶俐,又美又香,哪有什么毛病。现在的医院真是的,连检查都搞不准,害得人白白破财。”

“就是嘛,叫我南宁、广州各跑了一次,吓死我了,幸好没事。”

“算了,就当放长假,潇洒一回。”刘阿姨边说边走:“你上几楼?要不要销假?”

苏秀秀踏着十寸高的高跟鞋,与刘阿姨袅娜并行:“要咧,都去了整整一个半月,大约本季度的补贴是没有了,是不是,刘娘?”

刘阿姨才要接口,却见楼梯后走出一个人,那人穿着运动服,肩上斜挎帆布包,脸色憔悴,眼睛通红,只盯着苏秀秀。刘阿姨觉得面熟,便低头寻思。那人靠近苏秀秀,压低了声音说:“你不是辞职了吗?怎么又回来上班?销假又是怎么回事?”

刘阿姨回头看苏秀秀,只见苏秀秀目光闪烁,嘴唇哆嗦,便抢着道:“谁辞职?你说秀秀啊?人家前段时间因为身体不舒服,所以才请假到南宁、广州复检,现在身体没事,当然要回来销假上班。哎,你是八腊乡农业指导站的穆兰是吧?今天上来是干什么?”

穆兰冲着刘阿姨点点头,看向苏秀秀的眼神已大有深意。苏秀秀忙拉住穆兰的胳膊:“穆兰,我们出去说。这个事长,这里讲不清楚。”

“哦,怎么讲不清楚?前晚你在我那里哭得凄凄惨惨,怎么今天就滋润得跟发了横财似的?”

苏秀秀眼里蓄满泪水,楚楚可怜:“穆兰,我都和你说清楚,不过这里讲话不方便,我们,我们……”

刘阿姨凑上来道:“院子不方便说,不如到办公室里说。”

穆兰沉着脸,虽不发一言,手已扶住栏杆,脚也踏上台阶。

“不!”苏秀秀几乎尖叫,身子快速移动,立刻挡在前方。

刘阿姨倏然瞪圆了眼,看看苏秀秀,又看看穆兰。

穆兰仔仔细细地端详苏秀秀,脸上终于显出古怪的笑:“好,不在这里,也不到办公室,外边有个奶茶店,已经开门营业了,我们就到那里。”

苏秀秀忙不迭点头,几乎是扯着穆兰往外走。穆兰很费些力气,才甩开苏秀秀捏得死紧的双手。看着两人迅速走出院子,刘阿姨巴眨着眼,飞快地从包里掏出手机,翻了个号码拨出去。

五十米处,奶茶店果然在营业,因着时间还早,生意清淡。两人一前一后的进了店,随便点了两杯饮料,坐在靠门的小桌前。老板手脚麻利地送上饮料后,又缩回柜台前忙碌。穆兰将帆布包放在桌上,端端正正地坐直身子,盯着苏秀秀道:“你弟放出来了?”

苏秀秀避开穆兰的眼,小声说:“大概中午就可以出来。”

“那20万赔偿要到手了吗?”

“穆兰,你怎么这么说。”

“我怎么说有关系吗?你做都做了,还不许别人说?”

苏秀秀一下子涨红了脸:“我做什么了?穆兰,你是知道我的,你怎么可以跟着别人瞎说。”

穆兰面色凝重,语气淡淡:“苏秀秀,我以为我们曾经是朋友,尤其是当初一同在乡下时,我们无话不说,无事不谈。但是自从去年12月你调到局里,就变了个人,我完全认不得你了。”

“瞧你说的,我不就是比以前会打扮些,其实底子还是跟以前一样。”

穆兰从上到下打量苏秀秀一番,最后,目光落在她紧紧拽着的小坤包上:“这个应该不是山寨版吧?几百,还是几千?”

苏秀秀十指紧紧按住小坤包,笑得有些勉强:“哪能那么贵。咱们工作不过两年,工资才千把块,哪有闲钱买贵的。不过是先到实体店里看好样式,再到淘宝上淘仿品。这要是给识货的人看见了,会被笑死的。”

“用自己的工资,确实只能用仿品;但是如果有人给钱花,又怎么会亏待自己。”

苏秀秀垂下眼,没有接话。

穆兰敛起笑容,语气倏然一转:“昨晚那人打电话给我,说你跟他是你情我愿,我本来还不信,可后来上网再看那张举报帖,已经被管理员删除,因为所举报的事不属实。那么现在你来告诉我,你是真被强奸,还是勾引未遂?你是被迫辞职,还是躲到南宁堕胎?你的那些短信证据,又是从何而来?你利用完我,打算怎么给我扣屎盆子?”

苏秀秀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得干干净净:“穆兰……你,你别血口喷人……我怎么可能是那种人!你可不要胡说八道。”

穆兰本该满腔愤怒,不知怎么就满心苦涩,连声音都带着疲倦:“你是什么人,你自己最清楚。至于谁在胡说八道,自己心底有数。”

说完,她站起身,预备要走,帆布包的带子却被拽住。她低下头,苏秀秀正可怜巴巴地仰望,姿态柔婉,真真梨花带雨一般。

穆兰冷了声音:“放手。我还要赶回乡下上班。”

“穆兰,就算有些事我沒跟你说实话,但那是个人隐私,犯不着一五一十地跟你汇报。本来你可以袖手旁观,但是那个举报帖是你提议发的,也是你自愿发的,我可从没逼你。出了这个门,你不要乱说话,我们还是朋友。”

那些本已被穆兰按下去的怒火一下子飙蹿出来,想也不想,她抓起桌上的饮料向苏秀秀泼去。苏秀秀大声尖叫,吓得老板从柜台后面抬起头。老板看着穆兰脸上的恨意,待要出口的话便全部咽回肚里。苏秀秀终于维持不了形象,一边翻出纸巾揩拭脸上、身上的污渍,一边破口大骂。穆兰却恍若未闻,只低下头,俯视她的眼,一字一句道:“我傻我不怨人,有什么后果,我自己会担责任;但是你的那些龌龊事,休想再牵扯到我身上,要是今后我听到半句对我不好的话,你做小三又堕胎的事,我可以帮你广而告之。”

这是穆兰一辈子讲得最狠的一句话,苏秀秀跌坐于椅子里,鼻尖红红,眼眶也红红:“穆兰,你怪我,你凭什么怪我?那么多人傍大款,给别人做小,你怎么不跳出去指责她们,单单揪住我不放?”

穆兰忍无可忍:“你要做了婊子又立牌坊,我当然不敢拦你,但是你算计我做什么?你摸摸你的良心,从认识以来,我有那点对不起你?以前在乡农业推广站,工作上的那些烂摊子,是谁帮你收拾?半夜高烧不退,是谁背你去乡卫生院?养条狗,都还知道帮人看门,当你是朋友才处处帮衬,你就是这么回报朋友的?”

苏秀秀双手捂脸,嘤嘤哭泣:“我哪里又不如别人了?身材有,相貌也有,就是因为有些土气,不过是和乔木说几句话,那些人就在背后说三道四。就连乔木,每次和我照面也是阴阳怪气。如今我整整齐齐像样了,人人见我三分笑脸,还有谁敢当面嘲讽?连乔木都来撩我。我做第三者又怎么样?我抢你的,占你的了?别人爱给我钱花,你要眼红,你自己挣去!你那晚那么积极帮我拿主意,不就是怕我近水楼台先得月,怕乔木从此以后不再将你放在眼里,所以你就以举报的形式黑我,其实,你才是那个想攀高枝的人!”

穆兰感觉再说下去,自己的脑瓜就要被门夹了,“呸”了一声,大步走出奶茶店。

那刻,她的心底堵得难受。她想,她真是个失败的人,从前保不住爱情,今日也保不住友情——或许,那个人说得对,她的智商有问题,所以总是识人不清,每每掏心挖肺地对着别人好,结果总是被别人当垫脚石狠狠地踩——果然的,她就是一头被人牵着鼻子走的蠢牛!

直到冲上马路,她才发觉飘着雨。雨虽不大,但又厚又密,从头到脚,已润泽大片。可她并不想躲避,只一径直走。走着走着,不小心碰着人,她下意识地闪往一旁,低着头说:“对不起,没踩着你吧?”

“你哪时不是有眼无珠,跟你这种人计较,岂不是自取其辱。”

穆兰脑中一个激灵,抬头一看,撞上的恰是乔木。乔木一手撑伞,一手轻拂适才被她所撞处,满脸嫌弃。穆兰双手并立两侧,突然来个90度角的鞠躬。

“我还没有死,犯不着行此大礼。”乔木啼笑皆非,退到一米之外,免得沾了这女人的傻气。

穆兰直起身:“对不起。是我错了。如果需要负法律责任,我不会逃避。”

乔木有过好几种猜测,唯独没料到穆兰会如此直白,不由得呆住。他回过神时,穆兰已经走出老远。他扬声道:“这么醍醐灌顶,是不是昨晚上另有人给你通风报信?”

穆兰没有吭声,迈开长腿疾走。

乔木撑着伞,眯缝着眼,直待看到她拦住一架三码车,走得无影无踪,方才缓缓回局里上班。

莫慈最近春风得意。因着乔木的事件,他立场稳,反应快,挂了穆兰的电话后,立刻告知媛媛;经由媛媛之手,其父母及乔木也看到了这封邮件。故而危机一过,媛媛的父母立刻拨冗相见,相见之后,皆大欢喜。媛媛见父母赏识莫慈,头脑一热,便将举报帖中许多机密的关系全部告诉了他。

严格说来,乔木不能算是完全无辜。在开始还没看出苏秀秀的意图时,看在她肤白貌美,嘴甜心活的份上,曾几次邀请其参加朋友圈的饭局。后来苏秀秀意图显现,虽然在他那里碰了壁,但已在他的朋友圈混成熟脸,甚至与他的一个哥们暗通曲款。偏这哥们已经结婚,妻子与其同在市里的机关单位,因为家底硬,为人颇为强势,故那哥们心愿得遂的同时又处处觉得憋屈。哥们因公差几次到龙滩来,一来二去,就与苏秀秀勾搭上了。原先那哥们想得美妙,妻子是管饱管体面的桌上正餐,这小县城的情人就是饭后甜点,二者相隔遥远,定是互不知情,相安无事。可没想到苏秀秀竟然借着有孕,索要名分。哥们这下美梦破灭,急得跳脚,为防妻子发觉,于是拜托乔木从中斡旋。乔木本不欲招揽是非,奈何哥们苦苦哀求,只好接手。没想到那晚接待上级后,苏秀秀借酒装疯,一哭二闹三上吊,迫得乔木不得不到其住处见面。见面时,乔木耐心告罄,连门都没进,就在走廊外推开苏秀秀,自然没能谈拢善后事宜。苏秀秀想到竹篮打水一场空,又恨又怕,恰穆兰夜宵回来,便将恶水缸扣在乔木身上。其后,苏秀秀左思右想,舍不得放弃既得利益,又别无他法获得更高价值,便放低姿态,用短信与乔木讨价还价。补偿谈拢后,她便以复检为名,跑到南宁堕胎,却不料丑事被其弟知晓,便打上乔木住所。乔木毫不犹豫地报了警。苏秀秀刚坐完小月子,听闻此事,吓得赶紧从南宁赶回来。随后,她脑洞大开,将她与乔木间的短信掐头去尾后展示与穆兰;穆兰深信不疑,果然被当枪使。

媛媛的父母虑及乔木也有错,一是当初不该看苏秀秀美貌就将人带入朋友圈;二是不该替朋友出头,结果不吃羊肉空惹一身羊膻。最后商议的结果是,苏秀秀的物质欲望绝对不可以满足,但要撤诉弄出其弟还可以,并借此敲打一番。苏秀秀老实了,下一步就是处理穆兰,结果乔木拦在里边,说这事他来搞定。媛媛父母思忖再三,遂信他一回。

莫慈却不淡定了,思前想后,念及往日,最终又给穆兰打了个电话,拣要紧处说。那头,穆兰一直静静听着,末了,嗓音嘶哑地说声“谢谢”。

可挂完电话,莫慈还是睡不着,往事芜杂,纷纷涌上心头。

中考时,穆兰的数学、英语、物理、化学全是A+,正是市第一高中最想要的种子生源;若非当初县高承诺免除她的三年学费,并月月补贴生活费用,她又怎会留下。一直以来,穆兰智商不低,只是情商不高,做起事来不懂迂回婉转,特别容易得罪人。故而进入高中后,学习上她是遥遥领先,但在同学里,却交不到知心朋友。一开始,他其实也和别的同学一样,只想在学习上沾她的光,可接触多了,渐渐觉得她这样的人也不错。穆兰其实甚好相处,只要不违背底线,你给她一句好话,她便会还你三分笑脸,因为感觉到他待她的诚心,她对他也极是友善。所以,临到高考前,他长吁短叹,屡屡在她面前哀叹自己学习上的种种不足,为前途堪忧。最开始,穆兰好言宽慰,但是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后,咬着牙根不说话。但他只要逮住机会,类似的哀怨轮番上演,还流露出自卑之情,最终,穆兰做了让步。那时候,县高的考场还没装摄像头,监考也不甚严格,两人考前约了时间地点,到高考时,以上厕所为由,借着事先放在卫生间高墙上的手机,他从她那里拿到了数学、物理、化学及英语的答案。故而,那一年的高考,分数划定后,他险险上了一本线,成了本校最大的黑马,最后被广西师范大学录取。穆兰的分数,本来是可以填省外的重点大学,一来为他,二来想减轻父母的经济压力,最终选择了广西大学。

莫慈一直觉得自己是不会辜负穆兰的:他们出身相同,品貌相配,生活相类,还是患难之交,将来一定可以白头偕老。可是进入大学后,撇下学习的压力,在人来酬往中,他终于发现自己高估了穆兰。大二那年的寒假,他从桂林赶往南宁,欲与穆兰会合后再回老家。当时班上的一位女生与他同行。这女生是桂林人,家资富有,邻居请家教,她便将这份报酬优厚的工作介绍给他,日常还带着他出入她的交际圈,非富即贵,让他大开眼界。况且这同学容貌娇丽,出手阔绰,他一路上照顾有加,处处依顺。后來见了穆兰,女生非要请他俩吃饭。席间,女生大谈化妆品、服饰、包包一类女性关心的话题,偏偏穆兰面沉似水,一句也不接茬。饭毕,穆兰居然坚持要AA制。他当时就面色不佳,将穆兰拖到一边,道:“做人怎么能这样?既然说好了是她请客,你再来这出,岂不是打人家的脸?要么就大大方方的接受,要么就自掏腰包以尽地主之谊,这样大家面上才好看。”

穆兰不但不受教,反而严肃地说:“第一,她既然说是来南宁见朋友,那么现在她已经在南宁呆了24个小时,就连入住酒店都在你隔壁房间,你们时刻寸步不离,连来见我也一起,你让我怎么想你们之间的关系?第二,我们一见面,她就挑剔我的穿着打扮,以指点为由,不断炫耀,并且也将你指使得团团转,而你也甘之如饴。我有眼睛有脑袋,我想我还可以作出判断。”

莫慈当时就冷了脸。以为穆兰这样看他,实在是妒心太重。然心底里,他恍然大悟:原来,他的行情如此之好,除了穆兰,也还有城市的漂亮女生为他着迷;这样的资本,他怎可以罔顾不见?

那一晚最终不欢而散。他极生气穆兰不识大体,不懂得在外人面前维护他的面子,于是想着将她晾一晾。生硬的道别后,他陪着同学扬长而去。

第二天,他觉得惩罚够了,再电话联系穆兰,没想到穆兰竟然关机。等到他终于打通电话时,已是三天之后,穆兰早已独自返回龙滩。莫慈气得七窍生烟,索性整个假期都没去找她。直到新学期,气消的差不多了,他又才拨打电话,却被告知对方已停机。那时,他心底隐隐生出一丝疼痛:那个号码,其实是她与他高考后办理的情侣号,如今她撇而不要,豈非是缘分到头?

而后,种种本可以再见面的高中同学聚会,她都有意避开,不单与他形同陌路,与别的高中同学也几无联系。莫慈一直觉得当年的事是穆兰小题大做,直待认识了媛媛,他才渐渐明白,自己当初做得有多么功利龌龊,错失了一颗曾经全心全意对待自己的心灵。再次与穆兰重逢,他百感交集,可是一切不可再回头来过,他唯有咬紧牙根坚持最初的选择。幸好发生了举报事件,终于让他得以弥补,故思来想去,还是在处理结果出来后给她一个电话,也算是指点她如何看人,再不要吃闷头亏。

从此,他与她,路归路,桥归桥,不欠情分,不失道义,各奔前程。

尘埃落定,穆兰却一直寝食难安。乔木固然未曾来找麻烦,但是自己犯过的错误又怎可以视而不见。其实最开始发帖举报的时候,她不是没考虑过结果,但那时满心正义,自然浑身是胆;如今水落石出,她成了共犯,除了悔恨自己的愚蠢鲁莽,她实在是无法为自己开脱。

她比不得苏秀秀,无论怎么闹,看在好友的份上,乔木总得顾忌一二;她与乔木除了同事情分,便什么都没有了,那么,又怎么指望乔木善罢甘休?

左思右想,穆兰觉得自己欠乔木一个慎重的道歉——虽然那天也曾道歉,但是在那种情况下,匆匆三两句话,毫无诚意,指不定乔木心底恨不得将她挫骨扬灰。她不求能取得他的宽恕,只想求得心安,尤其是静下心来想想事件的最后结果,她终于生出危机感:作为过错方,她不会因此而丢掉工作吧?

于是周六,她又跑一趟县城,忐忑许久,终是拨了乔木的号码。

乔木接了手机,却不说话。

穆兰硬着头皮道:“你好,打扰到你了吗?”

对面嗤笑:“你不就是故意打扰吗?这么矫情干嘛?有话就说,有屁快放。”

血液倏然涌上面孔,好容易呼吸平稳,她才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如果方便,可以请你出来坐坐吗?”

“你是哪根葱?你说你想见我,我就马上滚出来?哼,只怕面都还没见上,强奸犯的帽子又扣在我头上。说不得,到时候运气背,别人诬告成真,我丢了工作不算,还成了过街老鼠,人见人骂。如果只是戳我的脊梁骨就算了,搞不好还指着我家祖坟骂;我一家上下,是招你还是惹你了,你怎么这么毒!”

穆兰目瞪口呆,只得憋着气软语低声:“我错了,你大人大量,不与小人计较。见个面,到时候,任打任骂,随你高兴。”

“哦,叫我当街打骂女人,你要别人怎么看我?看来是要我名声尽毁,你才如意。不过你这脑容量还真是小,大明摆白的出这种馊主意,是以为天下人人和你一样智商?这样吧,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干脆拿把刀子,当着大伙的面,一刀捅了我,再把我的心肝挖出来,看看是红的还是黑的。到时候反正人也死了,你再四处宣扬宣扬,盖棺定论,我准一辈子都翻不了身。这种事你一定干得得心应手。”

穆兰已经不知道该怎么组织语言,但心里又想,这个人向来嘴上刻薄,不如再让他泄泄愤,说不定他就此放过自己一码。于是,她敛气屏声,不敢接话。

偏偏那头的人还在恶言恶语:“你哑巴了?发帖子的时候,不是伶牙俐齿,妙笔生花吗?现在是心亏了还是被人坑傻了,你出门没吃药啊?”

穆兰憋不住了:“我错了。你希望我怎么做,心底才算解气?”

对面冷笑:“麻烦不是你自找的吗?自己弄脏的屁股,自己擦去!”

说完,对方挂了电话。

穆兰垂下头,脸上一阵红来一阵白,久久都理不出头绪。

转眼七月中旬到了,她忙得脚不沾地,对于帖子事件的担忧便暂且搁置一旁。除了应付工作,她还忙家里的农活。她科班出身,自然不能浪费资源,从去年开始,不单将自家的自留地种满瓜果蔬菜,还租种乡里因外出打工而抛荒的田地。于是,她家坡上有桃子李子,地里有沙姜西红柿,沙田里还种了西瓜花生。穆兰勤快,家人又齐心,去年就是个丰收年,今年又没有大的自然灾害,按她精心护理的情形,收入只会比去年更好。到时候,家里可以翻盖新房,还可以到县城买块地皮,她和弟弟各有所依。父母和弟弟都很赞成这个计划,一家人做起活来,干劲十足。

可是在弟弟开着拖拉机,带着母亲到汉军市场推销自家的西瓜和巴骨桃后,她家的欢快气氛便一扫而空。

原来不知因何缘故,就在这两样水果卖得热火朝天时,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市场质检员要求质检,话里话外,不是质疑西瓜打水,就是怀疑巴骨桃上残存农药。于是,那些掏了钱的扔下水果叫退钱,要付钱的赶紧放下水果转身离开。争辩间,弟弟与质检员推搡拉扯,惊动了120。好容易从派出所出来,已是傍晚,一大车的西瓜,两大筐的巴骨桃都没着落。弟弟与母亲又在市场边的十字路口叫卖,却无人问津。不但如此,旁的水果贩一直指指点点,将质检员先前说过的话再三宣扬,路人们要么聚众围观,要么批评斥责。弟弟与母亲两嘴难敌众口,又累又饿,只得又将一车瓜果拉回家来。

穆兰直觉是有人使坏。这么多年来,在市场或路口叫卖瓜果,从未有质检员插手;必然是得罪了什么人,才招致这样的结果。果然托人辗转打听后,得知是有人匿名举报,然后才被质检员按图索骥地找上门。初时,穆兰义愤填膺,恨不得将匿名者揪出来揍一顿:别人家的瓜果如何护理,她不敢打包票,但是自家瓜果,就凭专业所学,自然能做到绿色无公害。可这样的话,说出去谁有耐心听?人生来便喜欢盲从,又常常自命不凡,纵被舆论牵着鼻子走,尤还沾沾自喜,以为众人皆醉,唯己清醒。那使坏者,利用的就是这种心态。他想坏的,也许不止是她家的一次生意,而是所有生意!

果然不久后,弟弟和母亲第二次上县城,换到龙滩市场推销瓜果,又被质检员盯上,买卖又一次落空。这回,穆兰毫不犹豫地打电话给乔木;乔木不再推三阻四,爽快赴约。

咖啡店里,穆兰态度虔诚:“乔大哥,我是真的知道错了,有什么今天我们好好说,不牵连别的,成不成?”

乔木斜靠着沙发,懒洋洋道:“别,千万别叫哥。非亲非故,这么随口一叫,别人听见了准会想歪。我脸皮薄,经不起折腾。”

穆兰讨了没趣,索性开门见山:“看来乔公子怨气一直很深,我也不废话,究竟怎么做,你才肯放过?”

乔木斜来一眼,语调高高扬起:“吆,我一门不出,二门不迈,又怎么招惹你了,就这样被扣上了欺善霸良的大帽子!”

穆兰审视乔木的脸,对方镇定自若,全无端倪可寻。她抿抿嘴,声音冷了下来:“明人不做暗事。这个星期,你挑唆质检局的人干什么,你自己清楚。发帖子污蔑你是我不对,我理亏在先,你怎么折腾我都无话可说,但是你不能坏了我家人的生计。”

乔木撇嘴冷笑:“编,接着编,这样的事有一就有二,正好今天我有空,赔得起。”

穆兰一面环顾周遭,一面淡淡地说:“乔公子一定是很喜欢这家咖啡店。今天一说见面,你就给推荐了这里,不知隔了24小时后,又坐在同一位置上是什么感觉?”

乔木倏然抬眼,眼神如刀。

穆兰只当看不见,撮一口饮料,又说:“昨天早上十点,你就是坐在这个位置,穿一件粉红T恤,着白色休闲裤,跟一个穿蓝短袖的人叽叽咕咕。十几分钟后,那人便领着质检局的人在前边的路口拦住我弟弟和母亲。”

“你跟踪我?”

“不敢,只是人趋利避害的本能。从第一次质检局的人找上门,我就想跟来看看;幸好昨天我也来了。”穆兰顿了顿,直视乔木:“说吧,你希望我怎么样,才不会再揪着这事不放?”

乔木揉了揉眉心,道:“原来你不傻呀。看来那张大学文凭倒是真的了。”旋即又叹息:“你说你既然有这么个好脑子,为什么就老是着人家的道?你这样的人,是不是就是评论家们常说的中国式教育的悲哀——‘高分低能啊?”

穆兰自动过滤不想听的话,只固执追问:“你希望我怎么样,才不会再揪着不放?”

乔木自觉心态已稳,便笑着反问:“你说,面前明明摆着美味佳肴,但是偏偏有一只恶心巴拉的绿头苍蝇飞来飞去,怎么也赶不走,除了挥着苍蝇拍使劲打之外,你能干什么?”

穆兰听懂了,黑油油的眼珠仿佛蒙上了灰尘,呆滞而无光。很久之后,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低低道:“你是要我辞职,再不出现在你眼前?”

乔木坐正身子,下巴高高扬起,面色深沉。

穆兰被他看得久了,双手无意识地抓着桌布,一直将桌布揉得皱巴巴的。

一个星期后,乔木得知穆兰果然辞职,心里既痛快又遗憾。痛快是因为终于将这个没眼色的石头踢得远远的,遗憾却是想不到这女人居然有壮士断腕的勇气,叫他备好的后招都不及使出。幸好,紧跟着穆兰消失的是苏秀秀,这女人倒没有穆兰那么傻,而是找到退路,调到县文工团去了。

乔木神清气爽,开始琢磨着如何在县里举办的首届“珍珠李节”大干一票。

县里将珍珠李节设在穆兰曾经任职的八腊瑶族乡洞里村,八腊乡是龙滩县唯一的一个少数民族乡,为促进销售,7月27日那天,特意从乡政府及县直机关抽调工作人员穿上瑶族服装,在现场大会上作些民族特色展示。乔木对此毫无兴趣,陪着事先接触好的广东果商走马观花。然不论他领着人转到哪个活动点,都会看见不想见的人。比如进行“超级大胃王”活动时,在台上比赛吃珍珠李的选手中居然有穆兰的弟弟。这家伙夺得头名就算了,领奖时还不忘大嚷:“我家的珍珠李吃着才爽!”搞得果商几次打听,他要订的货,与台上的家伙有无关系。乔木敷衍着将人带开,偏又在“水果装箱比赛”活动处见到穆兰的爸爸,明明已是近五十的年纪,还乐呵呵的与一群后生比赛。想来那女人一定在现场转悠,乔木闭一闭眼,赶紧将果商领去果园。

早在一个星期前,他就把一半的定金交到挑选好的果农手上,只等时间到了,就领着商贩直往果园看货签约,全权替果农负责。他这般殷勤,走的就是去年同事们发家致富的老路。自从有了县里的政策支持,农业局再不复往日寒碜,每每到了瓜果丰收的季节,只要与果农协商好底价,抓住销售渠道,就可以轻松赚上一大笔差价;果农们也甚为高兴,只需专心伺候果木,再不用為销路发愁,真是皆大欢喜。

乔木干劲十足地指挥果农及雇来的帮工、司机,手脚麻利地将几万斤李子装车发货。一直忙到下午五点多,杂杂拉拉的事情才处理完毕。想着剩下的利润,乔木本已酸麻的身躯不觉轻便起来。他正要离开,一架拖拉机驶了过来。山路狭窄,他只好站到边上。拖拉机过去时,他随眼一望,正正瞧见穆兰坐在拖拉机副驾驶座上,她一面打手机,一面满面笑容地摸着怀中的帆布背包,想来也是赚得钵满盆盈。

才两星期未见,这女人怎么乡土气又浓了,都快赶上道旁农妇。

乔木嫌恶地皱起眉头,就是穆兰望过来时,他都不愿稍作掩饰。穆兰脸上的笑容顿时消了大半,转过头,当作什么也没看见。

直到八月中旬,乔木因珍珠李节而带来的快乐终于达到顶峰。原因无他,凭这次赚的钱,还有家里给的补贴,他竟然买得起一辆三十万的奥迪。他得意地呼朋引伴;朋友们因强制高温假,便从市里赶来响应,一伙人热热闹闹地去往县郊的登里村。

登里村近来扬名,是因为村里引山泉而修建了一处集休闲娱乐于一身的游泳池。乔木尚未来过,因而兴致勃发。一路上,虽道路蜿蜒,但两旁山地不是树木葱茏,便是稻海翻浪,还有玉米飘香,青竹展翠,看得人心舒畅。及至进到登里休闲福地,看见深池、中池、小池三个青幽幽的池水在青山环抱下方方正正的一字排开,再仰头前视,便见泉水在山间林木中迂回环绕,汩汩而下,乔木的朋友们都忍不住大喊:“好爽!”

一行人放下东西,点了烧烤,除了矜持婀娜的女伴,全都换上泳衣泳裤,哗啦啦地跳到水里。

初入水时,乔木着实打了一个寒颤。山泉不似室内泳池循环用水,缺的就是那么一股温暖劲头,然山泉水清且活,忍过了开头三五分钟的凉意,身体的本能便全被调动起来,恨不得化身为鱼,摇着尾巴游到地老天荒。乔木在一米六深的中池游得十分尽兴,这时,旁边一个姑娘狗爬式过来。乔木见那人明明四肢修长纤美,偏偏姿态难看,忍不住翻白眼。可眼珠子才往上翻,他悚然心惊,忙垂目再看:可恶,这女人怎么阴魂不散,走到哪里都遇见!

他张嘴就道:“吆,癞皮狗掉塘啦。”

谁想那人不长耳朵,兀自前游,蹬起的水花,溅了他一脸。

乔木怒目而视,想要追上去展现矫健泳姿,同来的朋友爬上岸,唤道:“游久了身子酸,快起来喝几杯,活络经骨。”

他甩甩头上的水珠,也爬上岸。

几罐啤酒下肚,一帮人又扑通扑通跳进二点三米深的深池,喧嚣甚上。

乔木却万万没有想到,他的左脚抽筋了。他竭力探出头,想叫朋友,眼角的余光则瞄见朋友们游到尽头,又齐齐翻过栏杆,扑到中池继续嬉戏。他想向岸边求救,偏偏此刻池边一个人都没有。他扑腾着身子,竭力冷静,一口水却呛进鼻子,难受得浑身哆嗦,身子随即如石头般沉了下去。他下意识想弹腿,可左腿僵硬疼痛,完全伸展不开。他双手乱舞,勉强将头抬出水面,不料水如倒灌,死死地捂住他的嘴;喷着一串又一串的水泡,他又一次沉了下去。沉沉浮浮中,他看到的世界,全被绿幽幽的水色占据;两耳轰轰乱响,便是拼了最后一丝力气,他也什么都听不清了。

难道,他就这样溺毙泳池?

忽然,乔木就悔不当初:妈的,为什么不早点买车!这下,便宜谁了?

他不知自己胡思乱想了多久,只觉得一道道白光闪现,身子遽然飘荡空中。就这样成仙升天,还真叫人遗憾,他都还没有儿子继承香火,从此,他就是孤魂野鬼了……他的遗憾还没发完,只觉腹部被挤压,嗓子眼堵得难受,于是一口口的呕吐。

“好了,好了,水吐出来就好了!”

乔木努力睁开眼,上方趴着好几张熟悉的脸,全是他朋友。神志恢复,他才想庆幸自己福大命大,余光却瞥见穆兰湿漉漉的地站在不远处:这是个什么状况?

答案最终不言而喻,救命者,此小女人也。

事后,喬木觉得尴尬,再想找人时,偌大一个登里村,早就不见其人踪影。

思来想去,他做不来忘恩负义的事,咬咬牙,选在周六早晨,登门致谢。

这时已是八月末,大部分农民已收完稻谷,正忙着翻晒。乔木当初下乡送技术时,就曾到过穆兰家,这次来,自然是轻车熟路。恰巧,穆兰戴着一顶草帽在家门口的平坝翻晒谷子,听着汽车响,抬起头,便看见一辆白色的小轿车停在平坝前头。她皱了眉,正要叫司机走人,却见乔木推门而出。

穆兰不由得挺直腰板,满脸警惕。

乔木面色也不大好看,但还挤得出笑容。待他从后箱取出礼物,穆兰立刻就明白来意。

她道:“你不用这样,不过是举手之劳。”

眼见她面色平静,他的脸色跟着和缓:“我知道。不过这举手之劳救的是一条人命,你可以不让我进门,但是我不来,真是睡不着觉。”

她眯缝着眼,说声“你随意”,接着弯下腰,拉着钉耙翻晒谷子。好在来之前已做好足够的心理建设,故而没过多久,他走到她的跟前,一本正经地说:“对不起。我做事太绝,弄得你这样。你大人大量,我——”

她抬起头,因为劳动,额角处的汗水密密渗出,那些碎散的头发被浸成一缕一缕,看上去颇为狼狈。但是,她面颊红润,晒黑的脸庞异常细腻,还有那双黑幽幽的眸子,亮得不像话。她看着他,他竟有种错觉,仿佛她的目光直看到他的心底,于是,他忘了要说的话。

“我不怪你。现在我挺好的,你回去吧。”

她的声音很平稳,一点起伏都没有;大概真像她说的那样,但是他却难受了。之前对她的种种挑剔,现在全在脑海里折腾,本来他只想装模作样地走个过场便立刻走人,现在却真真切切地希望得到她的原谅,甚至是让她骂上几句、踹上几脚。偏她轻描淡写,倒让他真实地感受到自己的小肚鸡肠。他想,他总得为她做点什么,不然,他就真的太无耻了。于是,他抢着要帮她扒晒谷子,她则把钉耙收回来,说道:“别浪费力气,你不会做这个。”

他尴尬地退开,顶着日头站在一旁。她又忙碌一阵才歇息,瞥一眼身旁,见他额角渗满汗珠,便取下草帽,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说:“天热,这边坐。”

他如蒙大赦,忙跟着她走。然到了屋檐下,她并不邀他进屋,只指了凳子,便自顾入内。他只能怪自己作孽在前,怨不得人给脸色。他乖乖坐好,又竖着耳朵聆听。屋内静悄悄的,看来只有她一人在家,他便是想巴结人,也是难上加难了。正胡思乱想,她提着篮子出来。篮子里装满桃子,上边还放着一把小刀。

她将篮子放在他面前:“自家种的,没洒农药,你尝尝。”

他记起前事,不禁满面通红,眼瞅着她并不像刁难,这才拿起刀子。她拿来的是巴骨桃,这是南方传统的硬肉桃中的一种,在龙滩县尚未主打水果经济前,各乡各村都有,只是产量不高,品相也参差不齐。想是精心栽培之故,这些巴骨桃虽不如油桃那般莹润光洁,色泽鲜艳,但体大如苹果,果色如玉,让人看了就觉得甜味萦绕喉间。削了皮一吃,果然清脆甘甜,十分爽口。他忍不住边吃边叹,她却只是微笑,不曾接口。

整整一顿饭的工夫里,一直都是他在寻找话题,正口干舌燥,她开了口:“我很忙,你回去吧。”

虽然很早以前就明白她是个什么人,他还是气结:都吃了那么多亏,怎么还不会委婉说话?难道他脸上就写着“死乞白赖”四个字?

他愤愤不平地起身,可还没走上几步,又转回来,盯着她的眼,慢慢道:“他领结婚证了,国庆节就办喜酒。”

她完全明白他说的是谁,她的反应也令他满意,于是,他不禁暗自点头。谁想,她却说:“恭喜。”

他愕然:“跟我什么相干?”

她拿着钉耙走过来,看他的眼就像看白痴:“从此,你们是亲戚了,不管怎么头痛脑热,都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

她再没有理他,他却站了好一会儿,才含着笑上车。

那时,他想:跟智商高、情商低的人打交道,其实挺省心;这个女人,真不叫人讨厌。

只是,从此之后,他与她再无交集了……

苏馨调到县文工团已经一年多了。这会儿,她撑着遮阳伞,穿梭于南宁王府井百货商店一带。

她心情极好,自从请算命先生占卜八卦,将苏秀秀改成苏馨后,她的日子果然过得舒适而温馨。在县文工团,她的腰肢不算最软,但胜在纤细,无论民族舞还是现代舞,皆跳得婀娜多姿,叫人看了赏心悦目;她又擅长与人打交道,一张小嘴,常将团长哄得心花怒放,但凡有到外县交流或是到市里汇报演出,总少不了她的份。她其实还是个不耻下问的人,怎样去掉话语里的乡音,怎样化妆烘托神韵,她都能虚心讨教,又还会玩烘托气氛,所以在同事们中格外混得开。这不,天道酬勤,上天又给她安排了一个极般配的男人。

那是去年年关前,县里举办春节联欢晚会,会后团里的台柱演员受县领导接见,她在其列。新来的领导年纪轻轻,气宇轩昂,当时就叫她上了心,她笑得极甜极羞涩,以至于领导多看了她十几秒。然直待到了来年三月,县里组织举办三堡桐花节,那位领导出席讲话,她则作为群众演员,扮作蓝衣壮族妇女,站在一群真正的壮乡妇女中歌迎四方宾客,鲜媚得如萝卜地里盛开的喇叭花,叫人想不注意都难。从此,她搭上那位领导的大船。

虽然领导也是有夫之妇,但比之前一个叫她伤身又伤心的负心汉来说,这个男人好得她梦里都在笑。这人要皮有皮,要内涵有内涵,虽然手头紧些,但前程一片大好。苏馨又打听到,领导的妻子虽然来头大,但是千金小姐脾气也大,常常将其搓揉使唤。故而,她在领导面前小心曲意,温柔体贴;领导待她也不含糊,真真是如胶似漆,难分难舍。此次她之所以来南宁,便是领导乘着出差,特地叫她来相会相伴。其实,他们都在龙滩县上班,本不该如此曲折。但领导是沾了岳父的光,上了自治区培养干部的名单才能空降龙滩县任职,为着长久计划,苏馨吸取上次教训,十分配合忍耐。然此刻身在外地,她终于可以扬眉吐气,足蹬恨天高凉鞋,如天鹅般扬起頭颅,婀娜的身姿愈发摇曳生姿,引得路人频频回头。

领导老远见她,虽面色不显,但眼睛已经亮了起来。苏馨袅袅婷婷的走近,迫不及待地缠住领导胳膊。为抄近路,两人拐进一条巷子,未得走前几步,迎面便被人挡住。

领导颇为不满,却在抬眼时变了面色,急急放开搂着纤腰的手。苏馨也吓得鞋跟一歪,险些摔倒地上。那会,她听到对面的人冷笑:“莫慈,你跟媛媛结婚还不到一年,这就急着偷腥。你也不看看找的是谁!”

言罢,犀利的眼光投向她,依旧嗤笑:“苏秀秀,这回你眼光不错,挑中的是潜力股。不过,要是不小心又怀上了,你打算讹几十万?再栽赃给谁?是不是又要唆使穆兰那傻瓜替你冲锋陷阵?”

苏馨的心肝惊颤不休,不由连连叫喊:“你胡说,我没有!你胡说,我没有!”

然而,身旁的莫慈面色诡异,瞳孔一会放大一会缩紧,看得苏馨头皮发麻。她不管不顾的地扑上去,拽住莫慈的胳膊,泫然欲泣:“阿慈,你别听他胡说,我真的没有。阿慈,我真的没有。”

莫慈甩开她的手,干笑道:“表哥,你误会了。我们只是——”

乔木一面走近,一面阴森森地笑:“我误会了。到底是我哪只眼睛误会了?莫非,刚才像八爪鱼一样搂着这女人的是我?这女人口口声声叫唤的也是我?”

莫慈待要狡辩,乔木已经扑过来,扬起拳头,重重地向莫慈挥去。莫慈应声而倒,血流满面。苏馨尖声大叫,引来无数路人。莫慈第一下吃亏是在于惊魂未定,现在被揍得狠了,本能反击,于是拳来脚往,二人扭打成团。

突然,人群中有人喊:“警察来了。”

远远的,似乎真有警笛鸣响。乔木与莫慈回过神,狠狠瞪了对方一眼,忙忙散开。然而,乔木总觉得不对,他回首搜罗,竟然在人丛中看到穆兰的身影:难怪,刚才那声音那么耳熟;可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低下头,觉着自己虽然有辱斯文打了一架,但整整衣服,也还能见人,于是掉转头,直追穆兰。

因着口渴,穆兰到路边小店买水,转过身,乔木已立在身旁。

她点点头,沿街而走。

他紧紧跟着,声音极轻:“谢谢你。”

她摆了摆手。

“你怎么会在南宁?”

“我参加公务员考试,考上了,来这里面试。”

乔木停住脚步:“5月份自治区直属机关公开遴选的那次?”

“嗯。”

乔木眼睛睁得甚圆:“这种考试要分高得离谱,你还真有两把刷子!”

穆兰眉目间有些纠结,最后决定实话实说:“没那么厉害,不过是本能而已。一般只要涉及考试,我都会全力以赴,何况我没了正经工作,每次见到父母愁眉苦脸,都觉得对不起他们。无论如何,我必须得重新有份工作。”

乔木垂下头,思来想去,也只得说那烂了的三个字:“对不起。”

“别这样。福祸相依,我现在是因祸得福,面试也顺利通过了,前途光明着呢。”

她的眼里、面上,满满的全是光彩,那种喜悦与幸福不觉也感染到他身上。他浅浅地笑,良久才道:“穆兰,你是大智如愚的人,所以才福泽深厚。”

她轻轻哼了一声,未曾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他却又说:“你十九岁就看出莫慈是个人渣,果断地甩了他,这些年对他不理不睬,只过自己的日子,做得非常棒。你看我家,媛媛被保护得太好,天真不谙世故,识人不清也就算了,连姑父姑母那样见过大风大浪的人,都还被这人渣骗了。这个人渣,一辈子只会踩着女人的附加值上位!”

最后那句话,她深有同感,所以才在路过此处时,不计较往事,喊了一嗓子。当时就是觉着乔木能为表妹出头,亲情可贵,不想他落得进警察局的下场。然而深入探讨的话,已涉及到别人家的隐私,她犹豫着不愿意接口。

他却又苦笑:“女人的直觉还真准。四月份时,媛媛打电话给我,说是怀疑莫慈出轨,叫我在龙滩盯紧些。当时我还以为她无理取闹,毕竟在龙滩,抓不到任何证据。这次跟来不过是临时起意,没想到还真有,而且是那个女人!妈的,藏得够深的!”

“别跟我说,这是你家的私事,还是回去商量的好。”

她的面色那样肃穆,叫他一愣。旋即,他忍不住叹气。家丑不可外扬,他岂有不知。实在是亲眼见证平常摇尾乞怜惯了的莫慈出轨,而且对象还是那个女人,一时气愤难忍,不然他也不会控制不住自己。可是,回去以后要怎么说?莫慈自然罪该万死,绝不能便宜;但是媛媛呢?从她几次三番的电话来看,她还是割舍不下,只想着那人渣回头是岸……

若是媛媛能如穆兰多好……

穆兰不觉得她与乔木就此可以成为朋友,又见他心事重重,便礼貌而果断的告别。乔木呆呆地看着她转身走进附近的图书批发超市,心底没来由的半苦半甜:其实,穆兰一直挺好……当初,他怎么就没看到?

自从被乔木发现奸情,莫慈惶惶不可终日。他恨极了苏馨的欺瞒,也恨极了乔木的多事。他是真的不知道,苏馨就是苏秀秀,若是早点知晓二名同是一人,他又岂会正眼看她;这个心思歹毒的妖女,居然把主意打到他的头上!还有乔木,仗着一点表亲血缘,在岳父家事事插手,真是狗拿耗子;此人必然将发现的一切告知岳父岳母,他苦心经营的一切,岂不付之东流?

想到就此失去一切,莫慈觉得生无可恋。

于是,他绞尽脑汁,赶紧修补。他先是电话媛媛,一遍遍的忏悔道歉,一次次的重温旧梦,再声声爱恋,口口情深,说得电话那头,媛媛痛哭涕泣。有了媛媛的帮衬,再致电岳父岳母时,他又放低姿态,频频作出保证;岳父岳母虽然恨不得撕了他的肉,可耐不住自家女儿情深,只好暂时作罢。

莫慈已经嗅到雨过天晴的味道,可还来不及欢喜,又一道闪电劈了下来。

有人在网上实名举报岳父岳母贪污受贿,证据确凿,中央巡视组立刻受理。前一刻岳父岳母还在大会上作报告,下一刻便身陷囹圄。比之奸情败露,莫慈更害怕此事的深度挖掘。整日里,他惶惶不可终日,媛媛的来电不接,苏馨的求见不理,甚至主持工作时,也恍恍惚惚。终于,该来的都来了,他的领导职务被免除,只勉强保住工作而已。

就在几天前,他还是人人见而毕恭毕敬的县领导,转眼间,他便成了人人茶余饭后的笑话。古人说的黄粱一梦,指的可是他?

莫慈万念俱灰。可最让他受不了的事情还没结束,高中的一个同学在Q群说穆兰已经通过政审,将在南宁农业厅上班。一片撒花贺喜里,莫慈悚然心惊:那个被他利用,又被他弃如敝履的女子,明明没有靠山,又不知变通,居然混得比他好;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他的阳关道变成荒凉小路?

他不愿思索,不愿回家,更不愿看见媛媛哭丧的脸。末了,除了倒在苏馨的怀里汲取力量,他再也找不到一丝安慰。最后,他终于做了一件有魄力的事,便是快刀斩乱麻,立即提出离婚。不管媛媛如何寻死觅活,他受够了窝囊气。静心想来,唯有在苏馨那儿,他还能时不时攫取仰视的目光。

这一年的年末,乘着风浪漸小,他与苏馨领了结婚证,虽不敢大办酒席,但还是预备了几桌。来的人也给面子,未曾提及往事;只是对比从前娶媛媛时,这排场真真凄凉。

这一回,莫慈不劝自饮,喝得酩酊大醉,一直又哭又笑。

乔木站在酒店的门边,本来是想砸场子,见了这情景,稍稍驻足,便悄无声息地走了。

乔木开始思索自己的未来。他本就不想呆在小地方,可当初考公务员,屡考屡败,不得已才报考龙滩县。最初之所以来,未尝不是抱着朝中有人好办事,委屈个两三年就调回市里的念头;如今树倒猢狲散,平常攒集起来的人脉烟消云散,一切只有靠自己。是继续蜗居小县城,还是另谋高就?掐指一算,他考上龙滩的公务员快三年了,如果现在就作准备,按政策,明年又可以再报考一次。于是,他厚着脸皮跑一趟乡下,从穆兰父母手中讨到穆兰的新手机号码。

穆兰接到他的电话时,非常吃惊。但听他一直在讨教公务员考试及相关复习一类的事,不好漠然视之,便将当初用过的书籍送给他。不知是乔木资质不行,还是不够刻苦,2015年的国考,他又一次名落孙山。因为他打电话来诉苦,穆兰不得不稍作安慰,一来二去,她又惊奇地发现,除了亲人,他也懂得关心别人。三月初,她因时气而哮喘,吃西药又过敏,十分难受。他不知怎么知道,弄了中药快递寄来,服了几付之后,她果然痊愈了。如此,二人慢慢进入到准朋友境地。穆兰向来对“朋友”一词认知高,故每每接到乔木的电话,都会谈一谈自己学习的方法与心得,顺带又鼓励一番。四月份时,乔木真的通过了南宁事业单位的笔试;七月份时,又在面试里拔得头筹。然而因为出差及个人原因,他直到九月才联系上穆兰。

那一天是9月3日,国家第一次筹备反法西斯胜利纪念活动。穆兰趁着三天假期,回了一趟老家。她早早起来,帮着母亲喂鸡喂猪,算好时间,和家人一起边吃早餐,边围在电视前观看阅兵大典。

突然,门外笑声朗朗,居然是乔木来了。

穆兰吃惊地发现,乔木与家人极为稔熟,母亲递过去的一碗面条,他不但不推拒,还吱溜吱溜吸得欢快。

看着她本来就大的眼睛瞪得分外圆,他道:“要分点给你吗?”

她略略倾过身子,声音恰好够他听得见:“你来我家干嘛?”

“有事。”

“什么事?”

他悠悠地吸了一根面条,又悠悠的道:“这不是事吗?”

“你——”她拿着筷子想指他,又觉得不礼貌,便悻悻转头。

他却一本正经地凑近:“昨天我碰到伯父,老人家说怎么好久不见我来家坐,你说,长辈问,我能不从命吗?”

穆兰忍不住翻白眼:打蛇随棍上,说的就是这货!

她转过头,双眼盯紧电视。因阅兵仪式尚未开始,记者正在采访老兵。一个白发苍苍、满脸沟壑的老战士被追问当初为何参加抗日时,老战士缓慢而坚定地道:“假如我们不去打仗,敌人用刺刀,杀死了我们,还要用手指着我们骨头说,‘看呐,这就是奴隶!”

那会儿,乔木觉着胸膛一片滚烫,眼角处,悄然润泽。

老人念的是田间的诗,读大学时他看过,当时不以为然,觉得现代诗写成这样,难怪会沦为文学殿堂里的陪衬。可经历了世事,增长了年纪,再听这诗,他居然感受到了先烈的信念;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心底也有这样的热血。然而,一介男儿,家逢坎坷时不曾掉泪,旁观历史反而心酸,不是太可笑了吗?

斜眼顾忌旁人,恰见穆兰飞快地擦拭眼角。刹那,一种情思触不及防地钻出心底。他怔怔地看着她,浑然忘了其他。

穆兰的母亲来收碗筷,弟弟与父亲则到偏房拿瓜果。

乘此机会,乔木朝穆兰伸出右手,轻轻道:“认识你很高兴,我叫乔木。”

穆兰被闹糊涂了,目光呆滞。

喬木舔了舔嘴角,头一回觉得底气不足。可他仍看着她:“以前我态度不好,一直以来,都想与你有个好的开始。现在,就当我们重新认识,好不好?”

“噗嗤”一声,穆兰笑了:“别闹。这种矫情的话,电视上才演。”

乔木红了耳朵,几乎咬牙切齿:“你当我在做戏?”

“难道不是?”穆兰的视线定在乔木的嘴角:“你都来我家蹭吃蹭喝蹭电视,你说,我们还需要重新认识?”

乔木整张脸终于红透了,眸子却如清水,荡起层层涟漪。

穆兰亦敛了笑,声音又轻又柔:“你不用为以前的事内疚。那时,真的也是我错,你可以追究法律责任,但是你没有;所以辞职的事,我真不怨你。你看,现在我很好,你也很好,只要政审过关,要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以在南宁重逢。有些事就是这样,如果没有推手,人便无进无退,慢慢老成一潭死水。幸好,在我们都还年轻的时候,破釜沉舟,从此往好的方向走,应该庆幸才对。”

他很想握住她的手,想对她说,这大半年来,若是没有她的倾听与鼓励,他早就迷失在家人的哀伤里。幸好,她宽宏大量,不计前嫌,安抚他躁动的情绪的同时,也叫他保住了尊严——可惜,他还什么都不及说出口,她的家人又纷纷汇集这间屋子。他只能挪了挪凳子,离她更近些。无论她说什么,他都在第一时间接口;一家人其乐融融,热烈地加入讨论。

那会儿,乔木有种感觉,觉得自己将来若能成为这家的一份子,那么此后他的人生,幸福指数,一定很高很高。

于是,他全心全意地陪着她,任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

责任编辑 郭金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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