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
黄公望,元代大画家,字子久,号一峰、大痴道人、井西老人等。黄子久入了全真教,和太极祖张三丰、冷谦都是道友。长期浪迹山川,日常在一起尽琢磨些养气炼丹、望人气象、江湖行走经验之种种……却也快活!道爷身世蹊跷,传说其父九十岁始得一子,大喜道:“黄公,望子久矣!”因之定字:子久。又有说本家陆姓,过继到年老无后的黄氏门下。真实情况无人考证。天才啦,英雄啦,都不必问出处,但凡能来到这个世界的,已属玲珑九转,造化之意了。黄子久阳寿九十,驾鹤西去!可有人还能见到他,说是:手拿拂尘,骑一头白驴,依旧是那股仙风道骨,与生时一般模样,走起来离地三尺,足踏仙泉,意上九霄……
借仙诗赞颂:“地肺重阳子,呼为王害疯;来时长日月,去后任西东,相伴云和水,为邻虚与空。一灵真性在,不与众心同。”大痴道人归去来兮,身后的一卷《富春山居图》,数百年来在人间跌宕、辗转,不知惹的败了几户人家,又枉送了卿卿性命几条?《富春山居图》自身也葬身火海,又不知怎么鬼使神差般地被夺了出来。却烧为两截,现在海峡两岸分别收藏,成了重要的国家文化遗产。做房地产的商人借题发挥用《富春山居图》之名造了高档别墅来卖;搞影视的也没闲着,牵强附会地尽演些个男欢女爱的不应景。
闲话少叙,比起《富春山居图》,黄子久更为精妙的一幅《秋山图》却是历代画家不断重复的主题。人人都在竞相演绎着自己心中的《秋山图》,而围绕《秋山图》,历史上还有一桩趣闻。
清代画家恽寿平在他著的《瓯香馆集》“记秋山图始末”中记述了这件饶有趣味的故事。中国古代书画界泰斗级人物董其昌说他见到过黄公望遗留的一幅真迹《秋山图》在一个镇江人手中,主人姓张,名修羽,堪为神品!接着又对身边的王时敏说:“你一直崇拜黄子久,把他看作是宗法师!所以,这幅画别人看到看不到都可以,你一定得看看。”王时敏,号奉常、烟客,是董其昌的学生,听了老师这话,忽地站了起来,诧异道:“第一次听老师说起,竟还有这事?我一定去瞻仰瞻仰。如果真是这样,我就把它买回来!”而后要了个地址,带着老师的引荐信,背着现金,年轻气盛的奉常直扑镇江张家。
风尘仆仆到了镇江这户人家,院子倒是挺大,可满院的鸡鸭狗屎粪、稻草破筐随处扔……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顿时傻了眼,狐疑道:“一峰道人的《秋山图》会在这儿吗?”犹犹豫豫地问过去,主人家一迭连声忙答应着迎出来,吩咐家里佣人们赶紧收拾收拾,在鸡鸭狗屎粪中扫出一条走道。奉常随口答应寒暄着就进了屋。说明原委,主人就请出了《秋山图》展图观瞧。啊呀!王时敏久久仰慕的神圣,真真切切的一峰道人!他的笔墨方法自己临摹了不知多少遍早已烂熟于心。但见此图一峰突兀,构图以高远兼深远并驱,空灵静逸……不知不觉,徐徐地竟然步入画中,信步于岩豁梵宇间,云烟掩映村舍,丘陵起伏……又峰回路转到了一庐舍前,一老翁鹤发童颜跽坐舍中,奉常怯声道:“翁乃一峰仙人否?”道童探头询问,似是来客扰了宁静。奉常顿党失礼,慌忙急急地后退,却怎么也挪不开步,愣愣地木呆在那里,竟像是被摄取了魂魄一般……奉常袍袖中偷着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这一切早被主人家看得真切。只是微笑着说:“请来吃茶。”奉常猛地惊醒!真乃过化存神也!放声道:“夫君子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间流!神品!神品!”奉常先生失态了……后来又结结巴巴地提出想出高价买走此画。主人回应:“想买走?门儿都没有!君子不夺人所爱,看你小朋友远道而来,又有董尚书的引荐,就留你在这住两天看看好了!”
听导!这回好了,被《秋山图》摄取魂魄在先,张家主人的两句挖苦奚落在后,风流倜傥的官宦子弟怎么受得了?顿时羞红了脸,低着头悻悻的像喝醉了酒一样回了家,多少还受了点刺激,这就为五十年后再遇此画打下了伏笔。接下来的若干年又都是绞尽了脑汁打这幅画的主意,却是无缘再见。后来索注连这家主人也找不到了,家中的傭人也把大门一锁不接待了。
常熟虞山派的王石谷,与王时敏亦师亦友,王时敏先生经常与王石谷念及一峰道人的《秋山图》。说起来都是如此怎样地宗法于先师“董巨”。爽朗空灵,有沉雄古逸之长类似的话。形容得极为传神逼真,仿佛《秋山图》就在眼前挂着。是啊,奉常先生一直心驰神往在《秋山图》里,感受着空旷的心境与升华的心灵。于是,《秋山图》被无限地放大神话了,幻化出一道又一道的彩虹。王石谷感同身受,铭记在心。其实,奉常先生说的已经不是画中的笔墨表现了,而是说的是画之外那种感觉——神韵!到底是什么使他心荡神摇?拜读《秋山图》时值风华正茂,斗转星移,转眼又是五十年过去了,当年引见《秋山图》的老师董其昌也已辞世。奉常先生自己也成了古稀老人,但是,对《秋山图》始终未曾忘却。神游“秋山”,乐不知返。
这一日,伶俐勤快的王石谷打听到了《秋山图》的下落,可惜阴差阳错被一个新贵戚抢先下了手买了去。《秋山图》再次与奉常先生失之交臂。新贵戚得画后得意忘形,当然也是为听到赞美之词,在苏州邀请社会名流与画家们赏图一叙。娄东派王时敏奉常先生、王鉴先生、虞山派王石谷等等众人纷纷到场。焚香、净手、展图、全场安静无声。第一个看画的是虞山派王石谷,但见他屏气凝神,时而瞪眼近看,时而眯眼远瞧,表情平静,不惊不诧;紧接着是其老师王时敏,同样表情平静,波澜不惊。要知道,奉常先生已经准备好了看画时似被电击一般的感觉再次出现,可是并未如预料般……于是,大家就这么安静地看画。这时,新贵戚有些绷不住了,脑袋冒汗,急迫地问道:“看真否?”王石谷在嗓子里嘟囔:“真!一峰道人不假!”声小的只有自己听得到……依旧的默然无声。有人咳嗽了,咳嗽过后仍然安静……新贵戚包括所有嘉宾都一起尴尬着……恰这时,随着一阵脚步声响,德高望重的“老干部”、大画家王鉴先生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顾不上与众人寒暄就直奔《秋山图》,从用笔使墨如何的灵妙开始依依讲来,直讲到最后表现出来的形神俱佳,无不细致地描述讲解,面带微笑指点江山,慷慨激昂,喜爱之情溢于言表……并作最后总结性发言:“非大富大贵者不能得此图也。”新贵戚与众嘉宾闻听一起欢笑起来,众人举杯皆大欢喜!
群贤散去,奉常先生行思坐想:“的确是一峰道人的笔墨,我对他是如此熟悉,可现在怎么似雾里看花,水中观月?难道是谁使出了偷天障眼法不成?”一连串的问号……凝思久久,已是斜阳漠漠,近了黄昏。
佛说:“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说的就是这层意思。当时间、空间、年龄、阅历类似种种迭加在一起的时候,感觉是会发生变化的。似童年时,穿着棉猴儿缩着脖子,就着冷风中的尘沙咬的第一口冰糖葫芦,真可堪比今天的法国大餐!可现在,还是冰糖葫芦,却再找不到当初那种感觉了。五十年了,《秋山图》这壶纯酿让奉常先生长醉不醒,着相太重,自然堕得愈加空深!认得清,放下是聪明;看不透,一场梦无痕……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王石谷约着恽寿平雪夜续聊,俩老头又聊起来《秋山图》。既是这样,那确实另有一幅《秋山图》,他心中的那幅!那我们也要效仿奉常先生,继续寻找《秋山图》,心中的《秋山图》。因为,人人心中都有一幅《秋山图》。俩人相视,随即抚掌,哈哈大笑……
书讲完了,故事并没有结束,还有下回分解。“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怎么忽就联想起了这首《虞美人》呢?莫非我与古人有暗合?谁知道呢?哎!我也着相啦!若能一切随他去,便是世间自在人。哈哈,我也在发笑……
(杨慧/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