例谈无理生妙

2017-07-03 18:33周景雨
语文教学与研究(教研天地) 2017年6期
关键词:里科夫玛蒂尔蒂尔

周景雨

所谓的“无理生妙”是文学类作品为了追求特殊的审美效应,抛弃生活常理、事理常理、物理常理而采用的一种主观手法。在我们所教学过的课文以及所接触过的文学作品中,例子多多。静下心来仔细揣摩,无理乃包子之皮,有理才是包子之馅,咀嚼起来余香满口。

《長亭送别》一折篇首云:“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着重号引者加,以下皆然)凡读此句者,无不感慨、心酸、叹息。

但若撇去文学之情味,理性地分析,则会发现乖谬多多。枫叶由离人的眼泪染红,这在生物学上讲不通,在物理学上也讲不通。但这种表达方式,在文学上却极易为读者接受,并产生强烈共鸣。真是看似无理而生妙趣,看似荒谬却含真情,道理何在?

在读者的潜意识里,本来就存在伤心别离、同情弱者、伸张正义、发泄愤怒等等的情绪储蓄,而作者妙笔生花,调动了这种储蓄,使读者找到了一个情绪的释放口,从而产生情感共振。说白了,作者之笔恰好挠到了读者情感的大痒之处,你不喊痛快都不行。所以说,这种违背科学原理的描写,在现实中是虚假的,而在心理、情感上却是逼真的。读者欣赏的是文学之美,也就原谅了作者忽视现实、藐视科学的过失。

若细加分析,不难发现,这无理却与“有理”相通。“霜林”本来易红,故可“染”之;眼泪本来就是液体,故可以用来“染”。这种牵强附会的联系,若从人性中基本的“心理”、“情感”角度去诠释,倒也别具韵味。这恰是文学不同于科学的独特魅力。科学讲的是研究,文学讲的是鉴赏;科学注重的是事实,文学注重的是感动;科学根植于推理,文学根植于虚拟。

《林黛玉进贾府》对王熙凤外貌的描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

大家都知道,“大观园”中的女子个个都是水做的,不乏风情万种的女子,不乏心思绵密的女子,但就是没有丑女子。在传统文学中,“丹凤眼”、“柳叶眉”历来是女子美貌的象征,而“三角眼”、“吊梢眉”这两个凶辣味道十足的词语多用于描写粗暴阴险的男性,即便用于女子身上,那也是开黑店卖人肉包子的孙二娘。“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你见过长着这种眼睛和眉毛的漂亮女人吗?

在《红楼梦》中,王熙凤无疑是个混合体,美貌与丑陋的混合,良善与凶狠的混合。其实,这正是作者矛盾心理的反映。王熙凤“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一位美若天仙的女子却具有无穷绵密的心计。这样的女子连作者都不忍笔杀之,只好采用这种充满矛盾的词语来描绘她!读这段文字时,我们忽略了作者描写方面的“无理”,而更为欣赏他文学追求上的睿智,恰是这种外貌描写上的无理,才使得王熙凤成为万千文学形象中独领风骚的“这一个”。

中国古典文学向来善用“曲笔”。要么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要么是“穿花蛱蝶深深见”“犹抱琵琶半遮面”,要么是“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要么是“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总之,很少给你个明明白白的,只有细心赏鉴,用心体味,才能感受到水底“冰山”的存在,才能触摸到作者情感的脉动。

这种艺术技法在国外的文学作品中屡屡有上乘表现。

莫泊桑的《项链》。玛蒂尔德为了参加晚会,由于虚荣,向好朋友福雷斯蒂尔太太借了一串项链。不料,晚会结束后,项链丢了。无奈之下,玛蒂尔德只好东拼西凑,好不容易买下那串项链,还给了福雷斯蒂尔太太。玛蒂尔德用了十年的时间才还清借债。这十年里,她谢绝了一切交际活动,由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变成了能干各种粗活、大嗓门说话的粗糙妇人。有一天,带着还完债的轻松,她遇到了福雷斯蒂尔太太。福雷斯蒂尔太太已经认不出她来。当福雷斯蒂尔太太问明原由后,吃惊地告诉玛蒂尔德,那串项链是假的。

读完小说,我们为莫泊桑精湛的技法惊叹。但小说结局的项链是假的让我们心存疑惑。不过,我们只要回归原文就会发现作者早有伏笔。

其一,借项链时:

“你还有没有一点什么别的?”

“有的是,你自己找吧。我不晓得哪件合得上你的意思。”她忽然在一只黑缎子做的小盒子里,发现了一串用金刚钻镶成的项链,那东西真地压得倒一切;于是她的心房因为一种奢望渐渐跳起来。她双手拿着那东西发抖,她把它压着自己裙袍的领子绕在自己的颈项上面了,对着自己在镜子里的影子出了半天的神。

后来,她带看满腔的顾虑迟疑地问道:

“你能够借这东西给我吗,我只借这一件?”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

若那串项链真的那么昂贵,福雷斯蒂尔太太怎么会那么随意摆放,那么轻易地借出去?

其二,买项链时:

“第二天,他们拿了盛那件宝贝的盒子,照着盒子里面的招牌到了珠宝店里,店里的老板查过了许多账簿。”

“从前,太太,这串项链不是我店里卖出去的,我只做了这个盒子。”

细读加点部分,此处已经留有暗示。

其三,还项链时:

在玛蒂尔德把首饰还给福雷斯蒂尔太太的时候,这一位用一种不高兴的神情向她说:

“你应当早点儿还给我,因为我也许要用它。”

她当时并没有打开那只盒子,这正是她的女朋友担忧的事。倘若看破了这件代替品,她将要怎样想?她难道不会把她当做一个贼?

如此贵重的项链,借出去又还回来,福雷斯蒂尔太太怎么可以不仔细验验货呢?

由此看来,看似无理的情节安排,原来是建立在巧妙的暗示与精心构思之上的,非大匠心难为也。

再看契诃夫短篇小说《装在套子里的人》。套中人别里科夫最终是这样死掉的:

“柯瓦连科在他后面一把抓住他的前领,使劲一推,别里科夫就连同他的雨鞋一齐乒乒乓乓地滚下楼去。楼梯又高又陡,不过他滚到楼下却安然无恙,站起来。摸摸鼻子,看了看他的眼镜碎了没有。可是,他滚下楼的时候,偏巧华连卡回来了,带着两女士。她们站在楼下,怔住了。这在别里科夫却比任何事情都可怕。我相信他情愿摔断脖子和两条腿,也不愿意成为别人取笑的对象。是啊,这样一来,全城的人都会知道这件事,还会传到校长耳朵里去,还会传到督学耳朵里去。哎呀,不定会闹出什么乱子!说不定又会有一张漫画,到头来弄得他奉命退休吧。……

‘哈哈哈!

这响亮而清脆的‘哈哈哈就此结束了一切事情:结束了预想中的婚事,结束了别里科夫的人间生活。他没听见华连卡说什么话,他什么也没有看见。一到家,他第一件事就是从桌子上撤去华连卡的照片;然后他上了床,从此再也没起过床。”

别里科夫竟然这样死掉了!为了可怜的面子。这样的结局,乍看起来似乎过于草率,不过细细琢磨一下,余味无穷。别里科夫保守、顽固,是行将就木的沙皇统治的代言人,不愿意社会变革、不愿意生活改变,竭力反对一切新鲜事物。这样的人不就是在为没落、腐朽的封建专制的“大面子”而活吗?他最终为自己的“面子”而死,可以说是死得其所了。

无理生妙的例子在文学作品中真是不胜枚举。

我们不妨再作点理论上的讨论。

其一,无理生妙是作者艺术心血的结晶,它是一种语言艺术,只在艺术范围内生效。在口语中的一些玩笑话应当除外。艺术虚拟性的特质决定了它存在的合理性。

其二,无理生妙,并非胡编滥造,追根溯源,要么是修辞产生的效果,要么是高妙的行文技法所致,要么是二者兼通,它是作者艺术锤炼、精心打造、才思凝聚的结果。

其三,无理生妙的生成基础是读者的心理和情感的储蓄。作者撇开生活的真实,而追求艺术的真实,也就是说,作者用生花妙笔让读者在更高层面即心理和情感层面得到满足和享受,以至忽略了它无理的一面。

其四,无理生妙是一种艺术追求的极高境界。于作者而言,非潜心于艺术创作莫可为也;于读者而言,非用心品味鉴赏莫可解也。

无理生妙恰恰妙在有“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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