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霖铃》教学内容辨析与重构

2017-07-03 01:14郭跃辉
语文教学与研究(教研天地) 2017年6期
关键词:雨霖柳永首词

郭跃辉

高中语文教材选编宋词,柳永的《雨霖铃》是必选篇目。之所以成为教材经典名篇,是因为在宋词发展历史上,《雨霖铃》是一篇标志性作品。不论是词的音乐性、艺术性,还是词的境界,《雨霖铃》都有开拓性的进展。但笔者随机抽取了近十几年关于《雨霖铃》的教学设计,发现十几年来一线教师对《雨霖铃》的解读与教学竟然出奇地一致。一方面,这说明了语文教学内容的确定性与固定性,另一方面也说明,对于教学内容,广大教师还缺少一种自觉的反思意识。

一、问题:《雨霖铃》教学内容的固化与僵化

笔者在“中国知网”中输入篇目关键词“《雨霖铃》”,检索到语文教育领域内与柳永的《雨霖铃》有关的文章147篇。其中,以“《雨霖铃》教学设计”为篇目或者近似篇目的文章12篇,还不包括网络上没有公开发表的教学设计。如果将这些教学设计中体现的教学内容进行大致分类的话,我们得到了如下表格:

笔者对这些公开发表的教学设计进行比对阅读之后,发现一线教师在《雨霖铃》的教学内容确定方面存在着严重的固化与僵化的倾向,具体表现在:

1.上述11篇文章有的发表在语文核心期刊上,有的发表在省级刊物上。但几乎所有的文章都认为《雨霖铃》的教学内容应直接或间接地围绕“情感、意境、手法、意象”等展开,少数文章对《雨霖铃》的写作背景、婉约风格、语言特点、构思进行了探讨。笔者表达的意思并非希望《雨霖铃》的教学内容要处于不断地变迁之中,而是担心这些教学内容会成为广大教师的“集体无意识”。

2.在阐述相关的教学内容时,有些文章所用到的词句大同小异。例如“了解作者及创作背景”“在朗读中体会词的思想感情与凄清意境”“掌握写景抒情、情景交融、虚实相济的写作手法”“鉴赏意象,理解传统意象在表情达意中的效果”等等。这些词句甚至句式的相似性,也暗示出《雨霖铃》教学内容的固化与僵化。

3.在確定《雨霖铃》的教学内容时,广大教师出现了“诗词不分家”的不良倾向,笼统地将“诗”与“词”称为“诗歌”或“诗词”,抹杀了两种文体不同的体式特征。于是,不论是诗还是词,统统采取“了解背景,朗读诵读,感知氛围,分析感情,赏析意境,探究意象,遣词造句”等传统方法。对于词来说,无异于忽略了词之为词的独特的文体特征。

4.广大教师在确定《雨霖铃》的教学内容时,出现了与学术研究成果脱节的倾向。虽说语文研究与文学研究有不同的理路与方法,但学术研究成果是可以有机地融入到教学内容中去的。《雨霖铃》作为名篇,历代学者、诗词研究专家对其都进行了透彻的研究,而这些研究成果没有被吸纳到中学语文课程教学中来。

二、辨析:《雨霖铃》教学内容的具体分析

传统教学视野中的《雨霖铃》的教学内容当然不能算是错误,毕竟,情感、意境、意象、手法等是鉴赏诗词的必要的抓手,并且也是语文高考重点考查的内容。但是如果诗词教学仅仅局限在“应试”的能力框架内,无疑窄化了诗词的教学价值,弱化了诗词教学的教育力度。对于柳永的《雨霖铃》,我们有必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用审慎的、思辨的态度与精神去重新审视、反思过去的教学内容,从而为《雨霖铃》教学内容重构奠定基础。

(一)背景辨析:中学语文课堂上的“作者与背景介绍”,成为一节课自觉不自觉的逻辑起点。面对教材文本,教师习惯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介绍作者与背景,学生也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其实,带着“作者与背景介绍”去阅读文章是不符合阅读习惯的。更为严重的问题是,学生带着写作背景走进文本,无疑会有先入为主的偏见,从而限制了多元解读的思维选择。更何况,如果教师介绍的作者的生平与写作背景不是“这一篇”文章的写作缘起,那么这种介绍就完全是无用功了。

依此观点,反观大多数教师对《雨霖铃》作者及写作背景的处理,我们发现教师要不就是全面介绍柳永与宋词的关系,要不就是搜罗奇闻轶事,了解柳永的生平经历。但不论是柳永的一生经历,还是他的艺术成就,与“这一篇”之间并不存在直接的关系。了解《雨霖铃》的写作背景,这一点不难做到,只需要去查柳永作品及后人的注释即可,例如薛瑞生先生的《乐章集校注》或谢桃枋先生的《柳永词选评》。据薛瑞生先生的考证,这首词“必写于出仕之前”,即咸平五年,当时柳永十六岁。[1]谢桃枋先生认为,柳永大约在1027年离开京城,在断绝了科举入仕之路后,漫游江南,进行干谒活动,求得某些达官贵人的赏识,以期能改变个人的命运。[2]从《雨霖铃》的用语与风格来看,当写于中年时期,即柳永在40岁左右离开京城、游历江南时。

(二)情感辨析:大多数教师在分析这首词抒发的情感时,往往将注意力放在“离愁别绪”上,这本身并没有错。但是从词作本身来看,除了离愁别绪,这首词还带有作者的羁旅愁思。谢桃枋先生编选《柳永词选评》,正是将其归类为“羁旅之词”。在这首词中,作者从此地的离别,想象到“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心绪禁不住飞到了即将远行的千里之外。下阕中,作者再一次进行了想象,“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这句词中,体现的不仅仅是作者的离愁,更多的是一种离开故乡、远在他乡的孤寂,其内心不仅有对恋人的思念,也有对故乡、对京城的思念,这其实就是羁旅愁思。

(三)手法辨析:这首词最明显的艺术手法,大多人认为是情景交融和虚实结合。笔者认为,情景交融需要进一步辨析。情景交融,或者说借景抒情,是诗歌常用的抒情手法,不过诗中的借景抒情多为“比兴”,即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辞,其重心在“情”,景物存在的价值在于触发、抒发感情,情由景生;而这首词更多的是即事言情,情由事生,重心在“事”而不在“景”。甚至可以说,不论是情景交融还是虚实结合,都不是本词最典型的手法。《雨霖铃》的最典型的手法就是铺叙与点染,这既是这首词与诗相区别之处,也是其作为慢词与小令的最主要的区别。这一点也是广大教师忽略的一点,后文将详细展开。

(四)意象辨析:一线教师赏析《雨霖铃》,往往将重点放在“寒蝉”“长亭”“杨柳”“晓风”“残月”等带有浓重的离情别绪的意象上,因为这些典型的“离别意象”承载着主人公浓浓的别愁。即使是“千里烟波”与“暮霭沉沉”,也多是从别离情绪的角度进行分析。叶嘉莹教授认为,柳永词中出现了高远意象,这一点与其羁旅愁思是结合在一起的。在她看来:“柳永就把他志意的追寻和落空结合进去了;而且把他的志意的追寻和落空,结合了外边高远的景物。这才是柳永词最值得注意的一个特色,最大一个好处。”[3]《雨霖铃》中的“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这种景物描写在以前是没有的。《八声甘州》中有“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凤归云》中有“向深秋,雨余爽气肃西郊。陌上夜阑,襟袖起凉飙。天末残星,流电未灭,闪闪隔林梢”,这些景物已经不局限于亭台楼阁,不局限于女子闺房,而是走向了关山寒漠,走向了大千世界的千山万水。

(五)风格辨析:将《雨霖铃》认定为“婉约词”,最直接的证据就是俞文豹在《吹剑录后续》中的“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孩儿,执红牙拍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的记载,并且与苏轼的“大江东去”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豪放”、“婉约”之说最早见于《诗余图谱》:“词体大略有二:一体婉约,一体豪放。婉约者欲其辞情蕴藉,豪放者欲其气象恢弘。盖亦存乎其人,如秦少游之作多是婉约,苏子瞻之作多是豪放。大抵词体以婉约为正。”[4]其实,将词的风格分为豪放与婉约,并无理论依据,很多词其实不是豪放词,也谈不上婉约词。吴熊和先生著《唐宋词通论》,研究了关于词的各种知识,例如词体、词调、词派、词论、词籍、词学等,可谓包罗万象,唯独对词的风格只字不提。因此,笔者建议对于词的风格的分类,一定要审慎,切不可陷入“非此即彼”的误区。

三、重构:《雨霖铃》教学内容的“纵”与“横”

王荣生教授曾经提到过一种现象:“据我对课堂的观察,现在我们老师教‘词,跟教‘诗差不多,而教‘诗,往往又像教散文,一句一句解释诗句的意思。我提出,我们今天备课,能不能把柳永这词,教出一点词的味道、词的特色来?”[5]反观近十几年《雨霖铃》的教学内容,确实存在着忽略词的文体特征的现象。诗和词具有不同的文体特征,在词的内部,也存在小令与慢词等不同的体式。对《雨霖铃》教学内容的重构,应该建立在对以往教学内容扬弃的基础上,建立在词本身的文体特征上。

(一)横向建构:依据于诗与词的界限

以离别、送别为主题的诗歌,在宋代以前可以说是不胜枚举,那些离别诗、送别诗,也取得了很高的艺术成就。但从写法上讲,它们往往是截取送别的横断面,选取最有意义的点来渲染烘托,很少展現整体意义上的送别场景,除非是篇幅很长的叙事诗。选取横断面之后,再选择有代表性的典型景物,借以抒情,有的诗歌会直接抒发离愁别绪。但柳永的《雨霖铃》,则是展现了一个相对完整的离别场景与画面,这首词,有离别的季节、时间、地点、氛围,运用铺叙衍情法,细致地描绘和具体地刻画出整个送别的场景、过程,别前、别时、别后的环境氛围以及人物的动作、情态、心绪。铺叙,在《诗经》中体现为“赋”的手法,朱熹曾解释为“铺陈其事而直言之”。可以说,铺叙的手法是词特别是慢词与五言和七言诗歌最大的区别之处。

从时间和空间的角度看,以往的离别诗也会有想象,但往往是单向度的,要么是从现在回忆过去,要么是在现在展望未来,而柳永的《雨霖铃》则采用了一种自由转化时间和空间的写法。他巧妙利用时空的转换来叙事、布景、言情,而自创出独特的结构方式。诗或词的一般结构方式,是由过去和现在或加上将来的二重或三重时空构成的单线结构;柳永则扩展为从现在回想过去而念及现在,又设想将来再回到现在,即体现为回环往复式的多重时间结构。[6]就拿这首词来说吧,从开篇到“竟无语凝噎”是现时的离别场景,地点在长亭。“念去去”一句则是着眼于未来,地点也随之转化为将要远行之地,即楚天。下阕开篇又回到现在,所谓“更那堪冷落清秋节”,在进行了“今宵惊醒何处”的设问之后,作者的思绪再次跳往未来,跳到了远行之地,并且地点更为具体。“此去经年”,则再一次从现在出发,预想未来发生的事情。如此循环往复,回环曲折,正体现了词的独特的文体特征。从诗与词的情感抒发方式上讲,词更讲究婉曲,正如王国维说:“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7]在缪钺教授看来,诗与词的区别还在于:词是长短句,音节谐美,音乐性强,又因篇幅短,要求言简义丰,浑融蕴藉,故词体最适合于“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8]。慢词讲究的就是时空的交错、反复的渲染、层层的推进,这种曲折与变化正是慢词的独特的文体特征,这与诗的单一、明快是不一样的。

(二)纵向建构:依据于词的发展脉络

柳永之前的词,大多是小令,创作主体以帝王将相、文人士大夫为主。小令的创作,与传统的诗有相似之处,例如以五七言为主的句式。整个唐五代,慢词总共不过十多首;与柳永几乎同时的张先、欧阳修、晏殊,创作的慢词数量也有限。而柳永大力创作慢词,一生共创作慢词125首,《雨霖铃》就是其中非常著名的一首。

从词的抒情主人公来看,《雨霖铃》的主人公有着双重身份:一方面,他是离别情境中的男子,另一方面,他也是离家在外的游子。因此,这首词的抒情,既有离愁别绪,又有羁旅愁思。柳永游子的抒情身份,在其他词中也有表露。例如《八声甘州》《夜半乐》等,抒发的都是离家在外的羁旅之愁。这一点在以前的词中是没有的。总之,从红粉佳人到漂泊游子,宋词的抒情主人公发生了巨大的转折,同时也影响到了词的境界。

从句式以及音乐性的角度看,柳永的《雨霖铃》写得也很专业。之前的晏殊、欧阳修、范仲淹等人写词,其实是用写诗的手法写词,诗以五言和七言为主,句子内部的停顿也颇有规律。他们这些士大夫写词,长于小令,拙于慢词,而柳永恰恰是在慢词这一点上取得了较大的成就。《雨霖铃》中只有“暮霭沉沉楚天阔”和“多情自古伤离别”两句话与七言诗句很相似。其他如“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便纵有千种风情”等,在断句上与五言诗和七言诗有较大的区别。这首词中大量的四字句、六字句、八字句,是以前诗歌中很少出现的,并且这些句子都符合平仄以及押韵规律。这一点不奇怪,因为柳永本身就精通音律,写出来的词自然“专业”。慢词其实在敦煌曲子词中也有,但往往被视为俗曲,晏殊等人只是不屑为之,甚至还嘲笑柳永,他们认为写与诗一样的小令才是正统,才高雅。但词作为一种独特的文体,如果没有自己的文体特征,没有自己的创作方法,那岂不就取消了词的独立性了。因此,柳永在词的“专业化”方面的成就,无人匹敌。

总之,在解读文本的基础上,进一步从词的文体特征以及词的发展变化历程中去探究《雨霖铃》的独特的教学价值,笔者认为是非常必要的。如果仅仅探究情景关系、词的感情基调与氛围等等,那就降低了这首词的教学价值。

注释:

[1]薛瑞生:《乐章集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19页。

[2]谢桃枋:《柳永词选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78页。

[3]叶嘉莹:《唐宋词十七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23页。

[4]张綖:《诗馀图谱》,见文渊阁四库全书。

[5]王荣生:《求索与创生:语文教育理论实践的汇流》,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第254页。

[6]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第三卷),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47页。

[7]王国维:《人间词话》,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版,第226页。

[8]叶嘉莹、缪钺:《灵谿词说正续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4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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