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正霞+陈以中+周孙煊
问:您记得第一次见到周恩来时的情景吗?
答:1936年8月,我所在的红一军团驻扎吴起镇附近。一天上午,军委参谋处的一个参谋来找我,他说:“小鬼,走,我送你到周副主席那里。”我没见过大领导,很紧张,半天没反应。他催促说:“你快点收拾收拾,跟我走啊!”我赶紧跟着他,走不多一会,他用手一指说:“你看,那就是周副主席住地。”我看见一间小土房,一个人坐在门槛上,正在看文件。走到跟前,陈参谋说:“周副主席,我给您送警卫员来了。”话音一落,他抬起头。哎哟,把我吓一跳,他像马克思那样留着大胡子,我心里很紧张,都忘了敬礼。周副主席站起身,问我是哪里人,我说是于都的。他亲切地说:“哦,你跟我们一块儿长征过来的,可不简单!”一句“不简单”,顿时打消了我的紧张,觉得周副主席待人挺亲和,心里也不害怕了。就这样,我成了他的警卫员。
问:担任警卫员不久就发生了西安事变,您当时有何反应?
答:西安事变发生之前,那是1936年12月12日,当晚不该我值夜班,就早早睡了。13日,天还未亮,我听见周副主席和邓大姐说话的声音,急忙起床。见周副主席屋里亮着灯,我走进去,他一见我,就说:“你知道吗?蒋介石被捉住了。”我有些纳闷,心想上哪儿去捉蒋介石,便没吭声。邓大姐走过来,笑着又问了一遍,我仍摇摇头。周副主席说:“我们开了一晚上的会,你也不知道?”我回答:“昨晚不是我值班。”邓大姐告诉我,张学良、杨虎城在西安把蒋介石捉住了。周副主席问我:“蒋介石被捉住了,该杀不该杀?”我心想,该不该杀,把他剁成肉酱都不解恨,这还用问吗!可是周副主席为什么要这样问呢?一定大有文章。于是,我故意反着说:“不杀。”他一听,哈哈大笑,紧接着问:为什么不杀?我看他笑了,心里有数了,就说:“毛主席有优待俘虏政策,缴枪不杀。”
后来,西安事变和平解决,我才知道,那天夜里,毛主席召开紧急会议,讨论杀不杀蒋介石的问题。
问:请您谈谈劳山遇险的经过。
答:1937年4月24日,周副主席从延安去西安,跟着再到南京同国民党谈判红军编制和武器装备的问题。因毛主席临时有事与周副主席商量,原本同行的3辆卡车先走了2辆,留下一辆等着。25日上午9点多钟,周副主席带着一车约30人出发,同车的有副参谋长张云逸、参谋孔石泉、警卫参谋陈有才、特务队一排副排长陈国桥、张云逸的警卫员温太林、记者、特务队一排战士等。周副主席与陈有才坐在卡车驾驶室,其余人在车厢。
汽车向西疾驰,经过我军驻地三十里铺,直抵劳山(位于延安以南60多里的甘泉县西南部,距甘泉县城34公里)。劳山不高,但丛林茂密,常年有土匪出没。劳山东面有座大庙,有“哥老会”在这里活动。中央刚搬到延安时,借着赶庙会,我曾随张云逸到那里侦察。知道山上有土匪两个连,一个手枪连,一个步枪连,有三四百人。
卡车刚过山垭口,快进谷地时,听见“啪”一声响,大家立刻警惕起来,握好枪。陈国桥问:“什么声音?”温太林说:“像牧羊人的鞭子声。”陈国桥问:“这深山老林里,哪有放羊人。”话音未落,只听枪声大作,土匪从工事里、小山包上、树林中同时向我们射击,形成三面包围的态势。司机不幸中弹,卡车就着惯性冲进一个土坑,动弹不了。周副主席沉着地命令道:“快下车,散开还击。”我和温太林、警卫排副班长3人翻身跳到车头,滚到地上,狙击正面的敌人。但地形不利,敌强我弱,不宜久战。张云逸问我:“什么地方有敌人?”我一边射击,一边回答:“前、后、左方向都有敌人,右边没有。”于是,特务队战士曹鸿都掩护周副主席从右边突围,孔石泉、张云逸、吴涛分别从右边突围,张云逸的手指受了轻伤。
张云逸突围后,我的腰部被土匪的机枪击中,倒地不省人事。等我醒来时,已是下午,躺在三十里铺。我事后才知道,劳山枪响以后,三十里铺的同志听到了,趕快派兵救援,同时报告延安。土匪见来了援兵,不敢恋战,很快撤走。我是被赶来救援的同志抬到三十里铺的。
周副主席一直在三十里铺等着同志们,他见我醒来,安慰说:“你负伤了,不要担心,一会儿送你们回延安医务所治疗。”我到了延安医院,才知道劳山遇险后,我们的同志仅幸存7人。由于劳山土匪严重影响了我边区政府和人民的安全,后来,延安保卫局在部队配合下,消灭了这支土匪。
问:周恩来1939年去东南视察,其间有什么让您印象深刻的事?
答:1939年2月初,周副主席借口去老家绍兴扫墓,顺道到江西云岭新四军总部传达党的六届六中全会精神,解决叶挺、项英的矛盾,并视察东南战区。
大约是2月5、6号,我随周副主席、叶挺从重庆珊瑚坝机场乘小飞机到广西桂林,住桂林八路军办事处。李克农见只有我一个警卫随行,便增派邱南章一同警卫。到了第三战区,在上饶住了几天。一次,顾祝同(时任第三战区副司令长官)请周副主席吃饭。席间,国民党高级官员吃饭时,副官站在一旁伺候,端茶递水。周副主席吃完一碗,国民党副官赶紧过来接碗,周副主席把手一摆,自己去盛饭。饭后,国民党副官对我翘起大拇指说:“刘副官,还是你们老板好啊!”
到云岭后,周副主席召开干部扩大会议,传达六中全会决议。离开新四军后,来到浙江金华,与黄绍竑(广西容县人,桂系三巨头之一。抗战期间,曾任军事委员会作战部长、第二战区副司令长官、浙江省主席——整理者注)见面。黄绍竑不是蒋介石的嫡系部队,受到排斥。那时候,黄绍竑对抗战也无信心。周副主席做他的工作,要他坚持抗战。周副主席跟他视察天目山到钱塘江的防线,并说,你保住这条防线,就保住了蒋介石的老家,也就稳住了蒋介石的抗战。这是绝对重要的,你需要什么,我们的地方力量配合你,新四军也配合你,一定要守住这条防线。
一天晚上,周副主席找黄绍竑的副官要了一辆车,开往北山。快到镇上时,周副主席指了一下,要下车。周副主席下车后,我和司机在此等着,一个多小时后,周副主席才回来,他歉意地说:“让你们久等了,辛苦了。”我们急忙往回赶,还没走完山路,车的前轮坏了。我心里很着急,半夜停在一个陌生地方是很危险的。司机也明白事态的严重性,勉强对付着把车向前开,终于出山了。我们看到路旁有间小草房,敲开门,走出一位50多岁的老板娘。我请她煮两碗鸡蛋面给周副主席和司机,然后跑步到半里外一个国民党军事联络站求援。不久,联络站来车接上我们。周副主席这次进山,实际上是会见地下党同志和上海抗日运动青年学生领导人。
此行,周副主席还视察了江西吉安、湖南茶陵,并为南岳游击训练班作报告。之后,我们才回到重庆。
问:请您谈谈周恩来在延安手臂受伤的情况。
答:1939年4月底,我随周副主席回延安开会,随行的人很多,不少是进步青年学生。当时我们开着一辆救护车,车上装着从新四军带回的10件日军呢子大衣、一挺歪把子机枪以及一些鸭蛋式手榴弹,给延安兵工厂仿造。
到延安后,7月10日下午,周副主席在毛主席住处开会,陕北公学的同志请毛主席去给即将上前线的同学作报告。毛主席另有活动,请周副主席去中央党校礼堂作报告。晚饭后,周副主席正要出发,江青得知有联欢会,想看演出,也要去中央党校。随后,周副主席、江青及毛主席的警卫员3人骑马从杨家岭出发,过了河,江青仍然抽马快跑,周副主席紧跟在后面。经过一片老玉米地时,道路变窄了,江青突然一下把马勒住,跟在后面的周副主席没有防备,马继续往前跑。他担心撞着江青,赶紧把马向右转,马躲开了江青,却掉进一个约一米深的柳树坑。他跌下马来,折断了手臂。
周副主席出事时,我在休假,当晚也在中央党校礼堂参加联欢会。时间到了,可迟迟没开始。我们等了半个多小时,突然有人气喘吁吁地跑到我跟前说:“快,周副主席出事了。”我急忙跟着他往外跑,到了中央党校门口的传达室,大夫们正在抢救。周副主席满头大汗,周身都是血,手臂骨头断了,穿破皮肤露出一寸多长。
周副主席手臂摔伤后,我一直跟着他。那时邓大姐在重庆,他上厕所,穿衣服,都是我帮他。
问:您枪法准,还会驾驶汽车。您是怎么学会开车的?
答:周副主席摔断手臂,在延安治疗了一个多月,不见好转,中央决定送他去苏联治疗。1939年8月底,国民政府派了一架飞机,准备送周副主席到兰州,再转苏联。我送周副主席到延安机场,仔细检查机上安全情况和所带物品,然后向他汇报。周副主席笑呵呵地说:“你跟我一起去吧。”我说:“我到中央党校学习,介绍信都带着呢!”当时,中央安排周副主席到苏联治疗,让我到中央党校学习,博古还用毛笔写了一封给党校校长邓发的介绍信。周副主席说:“傻孩子,到那儿学习,条件比咱们这儿好。”他的干女儿孙维世正站在我旁边,听周副主席这么说,就使劲地拽我的衣服:“弟弟,你跟爸爸说,让我也去吧。”我向周副主席转达孙维世的话,周副主席说:“好!去请示毛主席。”孙维世骑上我的马,飞快地奔向杨家岭,经请示毛主席,同意随行。
飞机上,大家有说有笑,同机的还有邓大姐、李德、陈昌浩及几个孩子。因为等待第三国际的飞机,我们在兰州住了一个多星期。从兰州起飞后,天气不好,飞机准备降落哈密。哈密的大沙漠像大海似的,风刮起沙一浪一浪的,怪吓人。我们都背着小降落伞,我说:“跳伞吧!”李德对我说:“你这个傻小子,你想死了。”到达哈密,我们住了一宿
第二天到了新疆,新疆机场由苏联管理,那些苏联同志看见我和孙维世,就围过来同我们聊天,孙维世用英语同他们交流。苏联同志问:“你们是从延安毛泽东那里来的吧,你们知道苏联吗?”我们回答:“我们是从中共中央毛主席那里来的,在中国,3岁的儿童都知道苏联是我们的老大哥。”他们听后,用俄语欢呼,把我抛起来。
在乌鲁木齐住了两天,周副主席会见了盛世才和我党负责人。一天,周副主席和邓大姐到晚上11点钟才回来,我趴在凳子上,孙维世趴在床沿上,我俩睡得正香。他们回来后,大姐说:“你看,两个孩子都睡着了。”我听见她说话,就醒了。周副主席说:“跟你商量件事,打算把你留下。”我說:“把我留下?组织上叫我来照顾你的,我走了,没人照顾你了,那怎么行啊!”他说:“是这样的,这里有个重要领导人,要到苏联去治病,如果请示第三国际派飞机来,时间太长,手续也麻烦,让他顶替你的名额到苏联去治病。”
我答应留下来,邓大姐建议我去新疆航空大队学习开飞机。我知道自己文化基础太差,不敢学开飞机,提出学开汽车。新疆办事处安排了一个司机和一辆小车,专门教我开车。
问:您还记得在重庆躲空袭的经历吗?
答:1940年3月,周副主席从苏联返回延安。4月,我随周副主席回重庆,正遇到日机轰炸重庆,常常跑警报,躲飞机。
这年夏天,重庆特别闷热。一天,几位爱国民主人士到曾家岩来访,其中有郭老(郭沫若)。周副主席给客人们讲党的抗日主张,生动具体,大家听得很认真,我也在旁边听。突然,空袭警报响了,我紧张起来,一般情况下,预警报响了,周副主席要去红岩,那里有办事处的防空洞。我探头看周副主席,他一点都不慌乱,仍然从容地与客人谈话。第二次警报响起,我赶紧收拾东西,并催促负责保卫工作的彭海贵通知曾家岩的同志赶紧进防空洞。曾家岩的房屋下面有个地洞,可以暂避日机轰炸,还可通到嘉陵江边。当第三次警报响起时,隐约能听到日机嗡嗡的声音了,我注视着周副主席,他仍认真地讲着,我急得直跺脚,盼他早点进防空洞。突然,周副主席和客人们笑起来,原来是郭老拍死一只蚊子,他边拍边说:“看,我打下‘一架。”他的风趣引发了大家的笑声。
日机开始投弹了,到处是爆炸声,这时候,周副主席、叶剑英和客人们才进防空洞。我们进去时,里面已坐了不少人。我们刚坐下,就听到“轰隆”一声巨响,随之被震下凳子,一屁股跌到地上。我见形势不好,想出洞侦察,可往曾家岩街道的出口被人堵得水泄不通,我只好到嘉陵江方向的出口。出来一看,一块大石头压在防空洞上,刚才那声巨响,估计就是它发出的声音。再往前看,起火了,就快烧到咱们周公馆跟前了。我赶快回到防空洞,从嘉陵江方向往曾家岩街道方向走,人多,又是上坡,很不好走。可火势不等人,我心里着急啊!我是当兵的,拿出打仗的劲头,手里提着枪,嘴里喊道“请让一让”。没想到,还真起作用,我很快出了出口。看见大火快烧到周公馆前面的桥头了,我趴在防空洞口喊了一声:“彭副官,快上来打火!”这下子惊动了防空洞里的人,大家都跑出来,到各自屋里去抢救文件资料,警卫和厨房的师傅也来帮忙打火。幸亏打火及时,才没受损失。
晚上开会时,周副主席说:“今天要没有我的刘九洲,咱一切都完了。”
问:后来什么原因使您离开了周恩来?
答:劳山遇险时,我的右耳受伤,听力有些差,为此,还影响到工作。一天晚上,周副主席换了便装,要我随他出去。我俩顺着嘉陵江江边走,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又不能打手电,深一脚,浅一脚的,到了宋平那里。他住的是一个有前后院的房子,过第二道门,进第二个院子时,周副主席在我右边,他说:“你到上面马路上等我。”于是我到马路上等他,左等右等,都不见他出来。突然,马路上来了一辆汽车,大老远的,我认出是周副主席的车。车开到我身边停下,司机祝华说:“周副主席已经回来了,叫我来找你。”我一听急了,赶紧说:“坏了坏了!他的前半句我没听见,后半句我听见了。”
我坐车回到曾家岩,看见周副主席,我说:“我捅大娄子了。”周副主席说:“回来就好,我还以为他们把你抓去了。”原来,周副主席吩咐我回去把车开来,在马路上等他。当他办完事,走到街上,没看见他的车,也没看见我,以为我出事了,就赶回曾家岩,派车出来找我。出了这事,周副主席没批评我,但我心里很难过,总怕再出事。
1940年11月,一天,我给周副主席送报,他问我:“这报纸,你看过了?”我回答:“看过了,我还会写简单的信。”他听后,高兴地笑了。那时,我常常因为自己文化低,不能为周副主席做更多的事情而内疚,周副主席也总想让我去党校学习。他去苏联治疗手臂时,组织上曾安排我去学习,因情况变化,就没去,介绍信还在我这里。有一次,我對邓大姐说:“去党校学习的介绍信还在我兜里。”意思是希望她有机会转告周副主席,我想回延安中央党校学习。没想到,第二天,周副主席就同意了。晚上,周副主席召集大家开会,会议主要内容,是欢送一位姓何的进步医生和家属去延安,也为我送行。周副主席亲切地说:“九洲是个苦孩子,13岁就参加红军,从小没读过书,他要求学习,很对,组织上同意他的要求。”他还说:“再交给你一个任务,路上要照顾好何大夫一家。你要好好读书,努力提高文化知识,多锻炼身体。你要常到邓发同志那里去,他会帮助你的。”
听了周副主席一番话,我很激动,我向他保证,我一定好好读书学习,将来更好地为革命工作。周副主席掏出一支金笔送给我,我双手接过来,暗暗发誓绝不辜负他的厚望。
新中国成立后,中央点名要我回去做保卫工作,何谦(周恩来的警卫人员)也找过我,想让我回总理身边工作。我没同意,一是我文化低,二是我右耳听力越来越差了。我担心影响总理的工作。我虽然不做他的警卫了,但他对我一直很好。1951年,我们在颐和园开会,研究保卫工作,周总理和邓大姐来了,何谦让我陪同他们去园中转转。到了佛香阁,大姐提议让我同他俩合影,我赶快站到大姐旁边,表示我的警卫员身份。但大姐把我拉到他俩中间,我觉得不合适,又往后退了两步。这时总理说话了:“你得往前站一站,你个子本来就矮,往后站不就更矮了吗,往前站一站就和我们一样高了嘛!”听他这么一说,我的眼泪就出来了。
后来,我被调到前门饭店工作。1969年,中共九大期间,总理到饭店看望代表,并向代表介绍说:“30年前,劳山遇险时他掩护我转移,身负重伤。”他是国家总理,每天要操心那么多国家大事,这么一桩事情,几十年来,他还记得。
后来,我虽然不为总理做警卫工作了,但我永远是他的警卫员。
(本文根据采访录音整理,未经口述人审核,题目为整理者所加。整理者系重庆红岩革命历史博物馆研究馆员)
编辑/韩西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