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婷贻
国际贸易和投资谈判通常是双赢谈判,两方就共同收益的分配做出让步;脱欧则是个双输谈判,为怎样将损失最小化进行讨价还价。
6月19日对英国首相特雷莎·梅无疑是个重大的日子。英国与欧盟正式展开谈判,新一届议会则应在同日开幕。
特雷莎·梅在这一天有两项需要完成的重要工作:与答应共同组成联合政府的北爱尔兰民主统一党达成协议,以及向欧盟提交英国脱欧谈判的立场说明书。但两项事宜都被推迟——她将议会开议推延到21日,到22日才前往布鲁塞尔就脱欧立场进行说明。
随着英国脱欧谈判的展开,坚持“走自己的路”的英国政府面临着如何定义英国未来的挑战。自公投脱离欧盟已近一年,英国社会对要与欧盟维持怎样的关系仍然僵持不下,对如何处理从欧盟拿回的对贸易、外交到国防和反恐的控制则缺乏共识。突击发动议会改选,又在选举中失去绝对多数的特雷莎·梅面临着内忧外患,从保守党内部分歧、政党合作到欧盟谈判,她的错误判断把自己和英国从危机带向另一个危机。
“这是我们有史以来最弱的一届政府,但却肩负着当代最重大的任务:从法律上分离我们40多年的近邻。”前财政大臣奥斯本担任主编的英国《标准晚报》社论指出。
杜伦大学法律和政府系教授布鲁克斯(Thom Brooks)指出,特雷莎·梅发动选举时声称,因为需要一个“强势且稳定的领导”,但现在英国换来的是“虚弱且不稳定“,不只执政党内杂音不断,脱欧谈判期间被迫重新举行选举也是完全可能的发展。
6月21日,推迟两日开幕的英国议会,在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的演讲中正式展开两年会期。女王在演说中罗列了希望在未来两年通过的27项法案,其中包括8项与脱欧相关的草案。
这8项草案包括废除英国为在1972年加入欧盟时通过的8万多个法案,之后针对海关、贸易、移民、渔业、农业、核能安全机制和国际制裁等领域,复制欧盟法规,制定属于英国的法律。
女王在演说中一改特雷莎·梅“没有协议好过坏协议”的强硬谈判立场,指出“英国将取得最好的(脱欧)协议”,显示了特雷莎·梅在议会中失去绝对多数后态度的软化。
自去年6月23日公投脱欧后担任首相的特雷莎·梅上台时就明确表示“脱欧就是脱欧”;接着她以管控移民人数为优先的政策,将“脱欧”定义为离开单一市场和欧洲关税联盟的“硬脱欧”。政府忽略可能造成经济伤害的态度让商业团体和企业感到担忧。
有分析曾将特雷莎·梅的强硬立场解释为换取与欧盟谈判的筹码,但最后却给她带来了在议会选举中的挫败。“英国选民拒绝了‘没有协议好过坏协议,这个立场并未给英国赢得任何好处。”伦敦政经学院教授伍尔柯克(Steve Woolcock) 对《财经》记者表示。
伍尔柯克曾经在选举前参与培训英国将参加脱欧谈判的官员,根据他的观察,尽管大选前各部门的行政官员都意识到脱欧的难度,但保守党政府的部分高层领导并未充分了解到其复杂性。“当时一有人指出谈判难度,高层就认为这些人只是要减缓或阻止脱欧的进程。”他说。
布鲁克斯的解释是:特雷莎·梅摆出打扑克牌的架势,面对着团结的欧盟领导人,所有的好牌都在他们手上,所以打出强硬威胁的牌以虚张声势,实际上英国筹码并不多,“任何一个协议都好过没有协议“。
他对《财经》记者指出,特雷莎·梅将控制移民人数当作脱欧重点,却未考虑过如何保障英国经济的竞争力;事實却是她担任内政大臣期间,英国的移民人数达到新高,担任首相后任用的幕僚缺乏经贸专家,而且完全不尊重政府二号人物、财政大臣哈蒙德的意见。
在英国历史上,大部分首相与财政大臣关系紧密,但“软脱欧”的倡议者哈蒙德却一直徘徊在失去工作的边缘。哈蒙德主张英国应留在欧盟单一市场,才能保障工作机会和经济持续成长,但是他的声音在选前并不被重视,职位也一度岌岌可危,保守党在选举时受挫才让他保住了工作。他在谈判开始后指出,英国的脱欧转换期可能长达至少四年。
伍尔柯克分析认为,选举结果改变了保守党高层的态度,“选前那些只想着离开,而不是担心英国怎么离开,以什么条件进入欧盟市场的领导人,在选举中受到重挫;保守党缺乏绝对多数,政府需要软化立场,同时关注脱欧谈判的实际议题和主要挑战”。
调整了立场的特雷莎·梅,在新议会却遭到脱欧阵营和留欧阵营的同时夹击。
工党在脱欧立场上坚持留在单一市场和关税联盟的“软脱欧”,党首科尔宾指出,移民政策不应该是脱欧的优先考量,经济才应该是主轴。但仍有不少议员担心科尔宾立场不够坚定,至少30名工党议员签署公开信,要求科尔宾确保英国留在单一市场内。
根据英国媒体报道,留欧派议员正计划提出修正案,法案将包括要求英国留在单一市场和关税联盟。
与此同时,脱欧派并没有示弱。前负责英国脱欧事务大臣琼斯(David Jones)在选后投书指出,如果特雷莎·梅寻求软脱欧,意味着背弃了她的选民。在女王演说发表后,“脱欧”派领袖、英国独立党领导人法拉奇用推特喊话,特雷莎·梅已失去带领脱欧的权威,应该辞职离开。
苏格兰的政党对女王演说中提出的脱欧路径也发出异议。苏格兰的议员指出,对于英国从欧盟拿回的权力如何分配,苏格兰应该拥有话语权,但由于苏格兰的两大主要政党都反对脱欧,若相关条例需要经过地方议会表决,脱欧过程将再添变数。
在选举中拿下不少席位的工党要求特雷莎·梅辞职,保守党内部也出现了类似的声浪,前财政大臣奥斯本抨击说,勉强组成过半数政府的特雷莎·梅只是“走路的女僵尸”。
特雷莎·梅仍在顽强坚持,她在选后对无政府职位保守党议员组成的“1992 委员会”表示,“我把大家带进这混乱中,我也会是那个带着大家走出来的人。”
议会接下来将会对女王发表的政策提纲进行投票,这将是对新议会政治意向的测试,也可以一窥议会对特雷莎·梅内阁信任与否。
议会接下来将会在6月28日和29日对女王发表的政策提纲进行投票,这将是对新议会政治意向的测试,也可以一窥议会对特雷莎·梅内阁信任与否。
6月19日,欧盟和英国正式就英国脱欧展开谈判。基于《里斯本条约》第50条,至2019年3月29日,无论双方最后是否达成协议,英国都必须脱离欧盟。英国原本强硬坚持脱欧谈判的同时也要讨论双边贸易安排,但是在首日谈判结束后做出了退让。第一回合过后,欧盟代表得以坚持“先谈离婚,再谈离婚后安排”的原则。
英国的谈判团队还在首日表示,希望和欧盟建立“崭新、深度且特别的伙伴关系”,与以往的激烈言语交锋形成鲜明对比,向欧盟展示柔软身段。
针对欧盟要求保障320萬居住在英国的欧盟居民,以及120万居住在27个欧盟成员国的英国居民的权利,特雷莎·梅于22日做出了让步。就此,德国总理默克尔还特别肯定表示,“这是个好的开始”
欧盟提出的其他“离婚”条件还包括英国需支付600亿欧元的分手费。一位未具名的欧盟官员在今年初对荷兰媒体表示,若英国拒不付费,欧盟将不惜把英国告上法庭。英国最后是否在“分手费”上松口,也将左右整个脱欧谈判。
尽管特雷莎·梅政府的立场仍可能改变,但剑桥大学法律教授巴纳德(Catherine Barnard)对《财经》记者指出,从退出欧盟单一市场、关税联盟到拒绝欧盟法庭判决,硬脱欧应是英国将走上的道路,届时分手对英国的伤害将远大于欧盟。
在2016年进行公投时,脱欧阵营许下美好的未来:离开欧盟意味着英国可以重新控制边境,与其他国家签订条件更好的贸易协定。但在进入实质谈判后,英国面临的是缺少谈判筹码和谈判人才的困境。
伍尔柯克指出,国际贸易和投资谈判通常是双赢谈判,两方就共同收益的分配做出让步;脱欧则是个双输谈判,是为怎样将损失最小化进行讨价还价。他对于英国能够获得的贸易安排更是悲观:“预期脱欧后能签下更好条件的贸易协定是高估了别国对英国市场的兴趣,而且即使能得到更好的条件,也无法弥补从欧盟市场失去的。”
英国“软脱欧”的支持者认为,挪威或瑞士模式或是参考对象。但是英国政府若不愿意在移民政策上展现弹性,这两个模式则无法适用。
瑞士和欧盟针对商业和关税联盟签订了100多个双边协议,而身为单一市场成员的挪威则需要遵守欧盟法律,享有与第三国自主贸易的自由、农渔业补贴自主等,但是对欧盟决策和事务缺乏发言权。
欧盟也有部分人士并不反对“软脱欧”,例如德国经济部长加布里埃尔就认为“软脱欧”是有机会达成的,但前提条件是英国接受欧盟成员国间职业人士的移动自由。
相对于已经有很多专业人员储备的欧盟谈判团队,英国从去年才开始召集谈判和贸易专家,在今年5月又紧急将哈佛教授乌里(William Ury)纳入团队。乌里教授的专长是和平谈判,曾参与过中东、印度尼西亚、巴尔干半岛的和谈,最近一次则是对哥伦比亚内战的调停。他究竟将扮演什么角色,英国脱欧谈判办公室不愿透露太多细节,不过参与训练谈判人员的伍尔柯克强调,“相比于议会和政府的政策制定者,他们(谈判人员)已经做了更好的准备。”
对英国而言,脱欧只是迈出的第一步,除了要达成与欧盟的贸易和商业安排,还有安全、外交和反恐问题需要面对。
伦敦政经学院国际关系教授史密斯对《财经》记者表示,英国选择脱欧,在国际社会严重伤害了自己的信用和形象,脱欧公投后对移民政策的强硬立场则是二度自伤。“英国不可能因此加强贸易和商业利益,因为它缺乏有效贯彻目标的能力;保障边境安全,则需要与其他伙伴共同合作才可能,从这个角度而言,拿回自主权是没有实质意义的,国家需要追求具有共同价值的盟友和伙伴。”
布鲁克斯强调,英国面对的不确定性让人感到害怕,不确定性已经超越脱欧,“我不认为首相在位能超过一年,届时在脱欧谈判期间举行大选对英国将是一大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