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永根
评话胡天如
华永根
胡天如画
在苏州的评弹演员中,胡天如无疑是评话大家。他是嘉兴评弹团团长、嘉兴市曲艺工作者协会主席,但他长期生活在苏州,评弹是苏州地方曲目,无论你在哪里说书唱评弹,对苏州人来说都看作自己人。如果评弹演员居住苏州,哪怕你在南京、上海工作,都会被看作苏州人。
胡天如先生家与我父母家都是世交,我父亲视胡天如先生亲如兄弟,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爱好——养鸟斗蟋蟀,而且都是高手。他们饲养的鸟,苏州人叫黄头,比麻雀还小些,皮毛棕黄色,是一种异常彪悍善斗的鸟,有些鸟饲养一段时光后即可开斗。这种斗法是把两只鸟笼并紧即开打。一些黄头鸟专会啄头,开打时头顶开花血流满面,有时会啄瞎眼睛。最厉害一种黄头鸟叫“开脚鸟”,它啄住对方鸟爪后拖入自己笼中,用嘴开磨对方脚爪,直至鲜血淋淋,有的脚会断裂,痛得吱吱惨叫,即获全胜。胡天如饲养的黄头鸟在出码头说书时大都寄养在我家,我父亲当时在牛角浜 28 号开设华介峰齿科诊所。胡先生有时在外埠说书回苏,不先回家,而是直奔我家,看他的爱鸟。我父亲与胡天如先生谈鸟可以谈一上午、一半夜,说得到位时哈哈大笑,有时说得起劲时连饭都可以不吃。
胡天如画
胡天如画
我父亲与胡先生养鸟十分讲究,鸟笼、鸟钩、食缸都要上品物件。特别讲究鸟笼衣,像人的衣服,绣花配扣,鸟笼有时必须把笼衣扣好。特别是生(新)鸟刚入笼,必须安定,慢慢饲养;少见光,静养一阶段,方可上战场厮斗。
吃茶是他们每天清晨的必修课,常去的茶室是位于玄妙观西脚门的“春苑”茶室,那里大部分都是养鸟的人在喝茶。他们在那里说起各自养鸟经,天南地北,开心至极。我记得有那么几次,胡天如先生开码头到无锡一带说七侠五义书,我父亲一起去了,他们各带自己的鸟去玩,胡先生把日场书全部推掉,只说夜场,白天斗鸟吃茶谈山海经。还到湖边、乡村看捉鸟的人,碰到对路的好鸟,随即买下带回来饲养。
还有一次胡天如先生回嘉兴说《彭公案》,我父亲被邀去了,他们仍然白天清晨吃茶、斗鸟,晚上一个说书,一个听书,在这样日常的白相生活中他俩结下深厚友谊,如同手足。我记得有一次父亲从嘉兴回来带来嘉兴鸡肉火腿粽,而且是胡天如先生太太亲自包的。胡太太是地道嘉兴人,烧得一手好菜,包粽子更是拿手戏。这回我吃到的鸡肉火腿粽使我大开眼界,兴奋无比,想天下竟会有如此好吃之物。那时食品缺乏,有此粽子吃真是大幸也。
胡天如先生来我家,就像到自己家一样随便,来去都无须打招呼。他走路姿势十分奇特,身材高大近 1.80 米,身体微胖,肤色白皙,走起路来老是把手放在后面反绑着。他穿着整洁,爱穿中装、白袜、布鞋。嘴中常叼着雪茄烟,走路微微前冲,一看便知胡先生来了。他那种旧式说书先生的风貌一直深深记在我脑海里。
胡天如先生是评话演员,同时还是出色的画家,他 16 岁师从林伯希习画,曾多次举办个人画展,在长江三角洲一带颇有影响。他擅长画人物、花鸟,特别画古代仕女,线条流畅,形神兼备,魅力四射,颇有唐六如遗风,更多有苏州文人的风骨。我家兄妹四人,胡先生每家都送过一张画给我们。我那张《秋郊牧马》保留至今,韵味十足。有时拿出来看看,追思故人,心潮澎湃。我曾见胡先生画过十款仕女册页,画后装裱好,送给平江医院一位老中医。细笔带彩、功力非凡,脸形身姿千姿百态,眼神,韵味十足,樱桃小口,衣飘飘。很难想象这些纤细美丽动人的古代仕女画,会出自体态高大、臂实手大的评话演员之手。形成极大的反差。亦使人们对胡先生的才华艺术品行肃然起敬。
我记得胡天如先生在我家最有趣的事是那年我三雄弟结婚,社会上时兴在家里办酒席。我父亲把胡先生请来吃喜酒,待到吃完喜酒后父亲建议胡先生说一段书,大家围在一起听书。那晚胡先生兴致极高,声情并茂说了一段“武松醉打蒋门神”,胡先生说表流畅、语言幽默,而且讲究手面和身段,他起的武松角色,用“醉八仙”拳与蒋门神对打,虽然家中地方狭窄,他真的一路打了起来,他在表演过程中武松有一拳打在蒋门神兜胸,脚用力一蹬,口中大喝一声“去吧”,随后听得“啪”的一声,我家地板断裂,引得大家哈哈大笑,胡先生说书真是卖力用功。
我从小就是胡天如先生的书迷,那时我跟父亲常常去观前久安书场、临顿路四海楼等听胡先生 《小五义》《七侠五义》《水浒》等书目,听得如痴如醉。1963 年有段辰光我父亲对我说,你今年初中毕业,如考不上高中就跟胡先生学说书吧。有一天胡先生来我家,父亲与他说起此事,我刚好在场,胡先生说蛮好,还说:“你个头卖相蛮好的,如要学说书,慢慢学,今后可能有出息的。”不料那次中考我考得出奇的好,以高分考取了高中。冥冥之中注定我与评弹无缘,要不然数年后书坛会多一个评话演员。那一时段胡先生评话艺术已达到一定高度。他的说表与众不同。声音放得出、收得住,语言简练,易与欣赏者沟通,有较强的亲和力。他所刻画的书中人物特别注重形体动作,身段、眼神结合嗓音巧妙运用,描绘人物思想变化,把人物塑造得栩栩如生。有的书中表现村姑,古代女子通过他的扮相形体姿态,一摆、一笑在大家眼中就会出现一个如花似玉的美女。他书中笑料多、包袱多,在多数情况下都不一本正经说表,而是一种虚实结合的说表,自然流露、点到为止,给人一种放松状态,但又有极强感染力。他的评话说表就如和你讲话相仿,一旦书中侠义捕快施展拳脚时,他真在台上表演拳术,而且动作娴熟,一眼就能看出是武术行家。
胡先生的《大闹花神庙》是一部人物多、故事情节特别丰富的书目,其中蕴含着胡天如先生三桩表演绝技。第一桩说到花神庙中玩耍艺人表演小人木偶戏,他用两只拳头表演一个癞痢头、一个小人两人厮打,配合口技那嘶嘶叫声博得听众叫好;第二桩书中有一段笛王 90 多岁高龄,由重孙搀扶上台表演,胡先生用一把扇子当笛,舌头不断吐出缩进以示老人无齿,难以与笛洞口对准,用假声模仿笛声吹出昆曲“长生殿”一曲,真达到难辨真假地步;第三桩书中一恶煞被打开头颅,急需包扎伤口,胡先生像魔术师一样暗藏手帕,双手撩起长袍,拿起袍角,配合口中撕破声一下子撕下布条,听众惊叫起来真以为把长袍撕破,其实是早已拿在手的手帕。胡先生口技身段、手势表演均称一流。《大闹花神庙》中三个绝技表现感染听众,使他的表演艺术形象长久留在听众心中。
胡先生还有一个鲜为人知的技能,即是古董收藏、鉴赏。有时他跑码头说书,当地古董商纷纷前来请胡先生鉴别古董,一些“铲地皮”小贩总把收来东西给他观看评说,古旧书画在胡先生眼里真假一般都能看出。另有瓷器什件胡先生都能说上一二。
胡天如先生喜爱书画、学口技、懂鉴赏古董、养鸟、练字、习武等,生活上的积累丰富了他的评话艺术。他在评弹界是画家,在书画界是评话艺术家,是苏州评弹史上不可多得的评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