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俊
孟强种树
顾俊
孟强
苏州有座砖雕博物馆,藏了几百块各式古砖雕。虽然开馆多年,却少为人知。或许因为藏得太深,有外地的慕名过来,巷弄里七拐八绕,地方没找到,头倒是转晕了。
要说起来,博物馆的所在也曾是显赫之地,学士街天官坊肃封里,名字就透着清贵,明朝王鏊在此住过。而现在,你再想穿越回去,先得钻进一条逼仄幽深的弄堂。它毫不起眼,和那些我们见惯的,零零落落藏在古城巷子的老宅一样,不敲开门,你看不见院子里的青苔井痕。
博物馆主孟强从二十年前就开始收藏砖雕,此人我早有耳闻,有朋友与他熟,从那听到过一些关于他的传说。不是讲砖雕,也难说是收藏,而是树,孟强种树。
说孟强喜欢到处走,苏州一带的山山水水常去转悠,荒山野岭都有他的足迹。不只是游玩,他还有个爱好,但凡看见喜欢的树木,就会千方百计找到主人,花钱去买下来。有意思的是,买下的树却不挪窝,依旧长在老地方,不过换了个主人,算是孟强种下的。
好多年下来,孟强这么“种”下来的树,如果凑在一起,据说能有一个林子。
这故事说的是什么?算名木收藏,还是绿化环保?朋友摇摇头,或许是一种情怀吧。细细辨去,多少有点魏晋风度的意味了。
没见到孟强之前,我一直以为他是老苏州,自然用苏州话和他打着招呼,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很年轻,而且是一口听不出方言的普通话。这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我们约定次日在砖雕馆见个面,说好是上午十点钟。那天,我如约而至,在天官坊的牌坊下等他时,已经日上三竿,可他还是姗姗来迟。原因是人还在吴趋坊吃点心,我猜是为一客新出笼的汤包,或一道现炒的面浇头,等尴尬了。
我被他的同事先领到巷子里的砖雕馆喝茶,水烧开了,壶烫热了,茶也喝了两盅。终于,一个戴着白框眼镜,高高瘦瘦斯斯文文的男人笃悠悠踱步进门。不用介绍,孟强来了。刚才陪我喝茶的老兄说,我们孟馆长虽然不是苏州人,却比“老苏州”还“老苏州”呢。这话到底是说苏州人性情的散漫,还是冲和呢?
话题就从这“老苏州”说起。我坚信,搞收藏也好,做历史研究也罢,和地域性脱不了干系。一个外地人和苏州结缘,深度融入地方文化,还能有所建树,总该有点故事。
孟强告诉我,他大学毕业后才来到苏州,专业是美术,最早在苏州长城电扇厂做工艺设计。二十多年前,他和苏州没有一点关系。他祖籍山东,父亲在部队工作,早年随军迁入江西。他在军工厂的家属大院长大,在江西完成了学业。
他说,虽然从小生长在江西,但由于部队家属大院的特殊环境,和地方上融入不多。那里的人来自五湖四海,许多是各方面的专家,所谓高知分子。大家说普通话,没有方言。
我问他,家属大院出来的孩子,会不会对文化的包容度更高?所谓的地域偏见或者说是执着会淡一些?
孟强想了想说,或许吧。对事物的看法可能更加客观一点。比如说我收藏砖雕,一开始也没有什么目的,更谈不上什么地域文化研究。很简单,我是搞美术的,对色彩有感觉,砖雕本身的那种灰色调,深深吸引了我。我觉得那种灰色很高级。
孟强喜欢摄影,刚来苏州时常跟着一些本土摄影家,如陈健行等,去乡镇采风拍摄。那时候苏州的民居老宅还很多,时不时能见到一些精美的砖雕门楼。这些描绘着各种历史故事的镂空雕刻,散落在小桥流水粉墙黛瓦之间,似乎是遗世独立的。日高日低,浮云蔽散,它们随着光影的变换,灰度层次更为丰富而立体,天生带着一种迷人的沧桑感。
孟强收藏的第一块砖雕,是 1997 年在临顿路附近的拆迁工地废墟里捡来的。那是一块残破的清代中期门楼字幅砖雕,上面就一个字——“承”,冥冥中似有安排,他的砖雕收藏之路由此开启。
二十年来,为了这满墙的砖雕,究竟花了多少钱,多少精力,自己也算不清了,日积月累便成了现在的砖雕博物馆,一段苏式砖雕文化也被“承”了下来。
这都是过去的事了。说到这,孟强不无惋惜,今后恐怕再也收不到了。
苏州一带的砖雕,多为明清两代的建筑构件。历经浩劫,能完整留存至今的本来就很少。最近几十年,随着苏州城镇化进程加快,许多乡镇的老宅被拆迁,传统民居越来越少,砖雕作为建筑构件,终将淹没于历史的尘埃。
那你可以去外地寻觅砖雕啊?比如浙江、安徽,有些地方城市化的速度没这么快。我说道。
他摇摇头,其它地方的我不收,我只收藏苏州地区的。
为什么?
术业有专攻吧。一个人精力有限,与其都去做,浮光掠影的,还不如将一件事做到极致。我只收藏苏式砖雕。
你是搞美术出身,做砖雕收藏是不是有专业上的考量?比如这些古代造型艺术可以让你有所借鉴,在创作上有所启迪?
问这句话的时候,我觉得很俗,为什么一定要往上靠?但记者的习惯思维,让我总想找个堂皇点的理由。
孟强摇摇头,我就是喜欢而已。
这个人有点执拗,但很真实。
其实,多年收藏的这些砖雕还是对他的艺术创作产生了影响。孟强随手指了指身后的两块砖雕,说,现在常说工匠精神,什么叫工匠精神?其实就是把一件事做到极致。你看看古代的匠人是怎么做到的?
我走近端详,两块砖雕分别叙述两个故事,烂柯山和鱼篮观音的传说。每块砖雕上各有三个人物,装扮各异,神情自然。雕工极其细致,人物举手投足皆有呼应,连眼神也互有交流,以瞬间的定格,烘托出一个故事性极强的历史场景。
看着上面近景远景层层叠叠,不得不让人感叹古人的匠心独运,这已不单单能用艺高工巧来概括了。我问孟强,这砖雕总共雕了几层?
孟强说,这一层到底该怎么算呢?恐怕也难数清吧。不过,确实是雕透了,做到了极致。你看那幅烂柯山,后面拄杖看棋的樵夫王质,手里的绳索都是镂空的。你再看,左边那个下棋的老者自以为胜券在握,两脚自然交叉于前,似乎还在颠着,这神态捕捉得多妙。还有,你再仔细看,他伸向棋盘的两根手指之间还夹着一粒棋子呢,看到没有?
我几乎要把脸凑上去了,才看清那粒棋子,怕是还没有芝麻大。昔日这砖雕饰于门楼之上,观者起码距离三米开外,要看清这个细节,需要何等目力?
孟强笑道,不止这个。你再看看鱼篮观音,桥上的那个书生,手里托着一卷书,虽然是镂空雕刻,人物背面是看不到的,可你用手指伸进去摸摸看,书的后面还有凹凸,分明就是书生的手背。
你看见的,或是看不见的地方,他们都做到了。目的只有一个,精益求精。这已经不是一种艺术技巧,纯粹是一种创作态度了。
孟强经营着一家广告公司,这是他的主业。对他来说这只是一份职业,衣食来源而已。他兴趣广泛,而且一直在变。如今最感兴趣的是两件事,一是古代家具,二是赏石。
他喜欢收藏古代家具,尤其是线条简练、风格雅致的明式家具。为此,他还雇了几个红木师傅专门仿制各式古代家具。我去的时候,他的工作室里正放着一套清式竹节纹半圆拼桌,这是他根据某个博物馆的藏品,按一比一的比例原样仿制的。他围着那张桌子不住打量,忽而蹲下,忽而远观,同时,不断地提出意见,让助手在电脑CAD图纸上调整改动。
我问他,既然是原样复制,为什么还要改动?
他说,以前的东西,用现在的审美眼光来看,也不见得都是完美的。在一些细节上,做一些改良会更好些。喏,就说这桌子,桌腿的竹节纹设置和凳脚的密度一样,凳脚的线条就显得有些繁琐了,原有四节纹路,如果拿掉一节,是不是会显得更疏朗,和桌子更和谐一些?
他还在图纸上不断改动着,一会儿又觉得,桌面围板上的纹饰花纹有一段过于方正呆板,横向拉长点,做得扁一点,是不是更灵动些?
有些繁琐的细微末节的调整,在外行看来,实在是无足轻重的。见他还在忙着,我独自走到厅堂南面的院子里,一株枇杷正黄,我顺手摘了一颗,有点酸。一只雀从隔壁人家屋檐上高高跃起,将远处枝头上一颗最大的枇杷啄去。刹那间,我想起来,这还是个明代的院子。
孟强说他祖籍山东,我自然就想到了亚圣孟子。一问还真是,按照邹城孟家族谱排序,他是宪字辈,孟子第七十二代孙。孟强问我,你不觉得我和孟子长得很像么?
我笑言没见过孟子。他说,有标准像啊,手机里就有。
他打开给我看,指着画像让我比对,你看看,脸形都是长的,清瘦,我们家族都没有络腮胡子。还有眼梢都是略微上翘的,额头都很宽……他用手比划着自己的额头对我说,
我笑了,人性的率真怎么藏得住呢。我问他,老夫子的传统在你们家还有吗?
孟强想了想,有。我们家出读书人,不善经商,喜欢研究学问的多。为人厚道,太出格的事不会去做。还有个传统,我爸对我说,天下姓孟的都是一家人,到家来,一定要留下来吃饭。其实,孟家这个传统就苏州也有,我有一次去苏大博物馆馆长张朋川教授家拜访,他的夫人恰巧也姓孟,见了我定要留下吃饭。我也不客气,一起吃了顿饺子……
我听着他娓娓道来,所谓文化的积累或传承,常常就是这么自然而然的形态。它的延续,根本还是一种求真向善的力量在推动。在这种力量面前,地域性的差异已经不再是隔阂。
现在的孟强也已年过不惑,对他来说,在一个清朗的日子,去吴趋坊吃碗苏式汤面,然后慢慢踱回天官坊的院子里。接着坐在那张明代的青石六面桌前,为他心仪的顽石配个座脚,那是心里最安逸的时候。这是一块太湖石,或是一块灵璧,有几百年了,还是上千年了,且不管它。他喜欢它,因为在上面,他看到了属于自己的那方胸中丘壑。他发现了它的美,这个角度是他必须呈现出来的,一块红酸枝木放在桌上,他仔细揣摩之后开始奏刀,这次是云纹还是海棠形,心里自有成竹。刻刀一点一点地在红木上雕去,西面的树影也一点一点向他移来。时光就这么流走了,在这个明代的院子里。
他伸出右手让我看,手指上磨出了老茧,两只手似乎还不一样粗细。我问他,你喜欢干这活?他笑道,做木匠开心啊,那个天启皇帝不是连朝都不愿上么?
玩石多年,孟强对于赏石文化有着独到的理解和感悟,他常常把他的所思所想,记录在手机里,哪怕是几个字,或是一两条,有些灵光一闪的东西,不随手记下,怕就溜走不返了。我们不妨看看他自己是怎么说的:
我能够相石,能够处理表面的黄浆,我能够确立供石观赏的角度,设计底座、制作底座,绘画我所喜欢的赏石。我觉得这是一种发现,这样参与其中,才能更有乐趣。
赏石有着特殊的要求,石头的大小、比例,上下的气息怎么贯通都有着大学问,石头的山形、象形和深层次的意境,更是代表自己的文化涵养和理解。
赏石初入门是很容易的,但是想深层地研究下去非常难。一块石头深层次的含义想要提炼出来,需要大量的文化积淀和对自然山水的理解,不然则无法参透其中的含义。
苏石文化,代表着一种中国古代文人的文化坚守和传承。文化,永远需要有人来传承……
孟强有个愿望,想把赏石文化,准确说是苏派赏石文化做成非遗传承。
采访结束,孟强请我吃面。在面馆餐桌上,我问他,你当年种的树还在山上吗?
他淡淡一笑,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听说真正的收藏家都有一个癖好,看见美好的东西,就会想方设法留下来。他们享受的只是这个过程。至于以后怎么办,那是商人的考量。
这个世界时刻在变化,我们也是,想法在变,兴趣在变,年龄也在变。今天你是种树的,明天或许是玩石的。一个人生命的长度,对于一座古城而言,只是片刻的光阴。天官坊里那个明代的小院,每天有人在里面做着不同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