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楠
人与城
在七都,这些地方这些人
尼楠
很多年前,我甫出校门,回到七都。
我回到的七都只有一条街,有一个小小的车站,到吴江须坐上两个小时的车。无论如何,我都不愿承认会在这里度过漫长岁月。虽然彼时我写了一篇散文,叫做《小镇生活》,在文章的最后我说,我这一生都将在这里度过,越来越自在,终于有一天爱上了这样的生活。大概是这样的意思。
其实那不是真的,我一直希望能够离开。
然而后来,我最终做了自己的预言家,我一直生活在七都,从未离开。
在一个越来越像城市的小镇上,摸索着领略小镇生活的乐趣,感同身受着它的变化与成长,体会时而闪现的朴素与野趣,以及那些因为一些特殊的地方与人而涌动的气息,就会水到渠成地觉得,一切就这样吧。
我怕登大师看到这篇文章。
第一次见他,穿着藏蓝中式布袍目光炯炯的,他当时劈头就说:“你不要写我啊。”
果然,好几年,我都没有写到他。
当时,我回来到网上搜他的资料,信息不多,但又都极有分量。是台湾的著名建筑设计师,他设计的“旧情绵绵咖啡馆”、现代启示录啤酒馆,曾被誉为台北最具特色与新意的建筑,与三毛似乎也是故交。之后到了上海,先后住过张爱玲、徐志摩、胡适、巴金的故居或邻舍。后居住在苏州河一带,改造那里的旧厂房,苏州河创意文化产业他是发起人。
另外,他脾气暴烈,易怒。在跟随南怀瑾老先生学习之后,仿佛还被称为“愤怒金刚”。
后来,这个传奇的人,也跟随南老先生住到了七都。
第二次见到他,应该就是在南老先生2012 年初春的大课之上。在沿湖路上太湖大学堂7号楼暖黄的灯光下,我觉得他的面相与南老先生颇有相似之处,非常恍惚。
2012 年秋天,南老先生辞世后,登琨艳在七都庙港主持的时习堂开了一次课。他带领着学生,一群人笔直地站在南公堤上,面湖临风,布衣布鞋,神色肃穆清明,令人动容。
时习堂在沿湖路上,用的是庙港缫丝厂的旧厂房。
纪念活动结束后,我因工作便利,到了时习堂。彼时近午,结束了一上午功课的学生或走动或坐而交谈。时习堂中间有个天井,围着天井的大堂没有门,廊下置着一排大蒲团,阳光就那样直直地晒进来。
当时时习堂并没有进行大动干戈的改造,完全是对旧厂房的顺势而为。是旧,却并不是修旧如旧,这种旧就是它本来样子最自然的呈现。我不懂建筑,然而也能感到它的状态很放松。
在夜深人静之时,人可以与这样的房子对话。这座房子的灵魂仍然安在。
不过,后来,我又疑心,是不是大师并没有使出十成的用心来做。
他当时又会突然跑去印度修庙,在七都在庙港的时间应该不会多。他就像一个世外高人,来无影去无踪,我总觉得这里不会是他的羁绊。
沿湖路上的时习堂,我每每经过,总是会张望片刻。
这样过了很久,不知道是哪一天,我经由车窗看向时习堂,却惊觉它已起了变化。
外墙换上了青砖,种了几丛竹子,烟青色与轻青色的搭配,统一低调,不经意间便要与人错过。然而,却也刚好能吸引有意者的关注。
你会觉得它带着与七都不大相同的气息,又或许,你会觉得,它是小镇的另一面。
无论如何,我觉得放心了。
时习堂还在,登琨艳也还在。
老太庙其实不全是庙。外圆内方,三面环水,被水围起来一字排开的三间大殿,分别供着代表道教的老太菩萨、佛祖和吴国的开国祖先吴泰伯。此外,隔着河水,左边是个小小的四合院,右边沿着河还有一幢廊形建筑。
粉墙黛瓦,水光滟滟,看起来,也不太像庙。
边上就是一条主干道,由庙港通往震泽。车来车往,差不多相当于闹市。
但是隔了一面水、一道墙,里面只觉得宁静。
静的地方,可以坐下来,喝一杯茶。
如净师父的禅房在老太庙的后面,泰伯殿东边的一个小院子里。院子里种着一些花草,有棵罗汉果树。去年上半年,这棵树结过果子,像一个个静坐的佛。
禅房不大,窗明几净。靠墙放了几张椅子,面西置着一张平时看书写字用的桌子。桌子上堆着书,铺着纸。墙的北边挂着南怀瑾先生的字。此外,就是喝茶用的大桌子,放在禅房正中。
南北的窗户对开着,直肠子的风穿来穿去,夏天也不大用得上空调。冬天呢,好像更是喝茶的季节,就着院子里的阳光,水稍微凉一点,就再续上。
平时没有客人,如净师父独自看书写字喝茶。
有客人来,他就坐在那里,煮水沏茶,偶尔说一两句。
如净师父是河南人,少年出家,师从成都文殊院方丈宗性大和尚。从文殊院那样的名刹,只身一人,老远跑到七都来,总该有些不适应,但是不大看得出来。
他看书不少,会写书法,会画画。
有一回去的时候,看到他的书桌上放着《古文观止》,书页上空白的地方细细加了注释。在这样风白水清的地方,看看古书,念念佛经,如净师父像是从另外一个时代来的。
其实他是85 后,会网购也会用微信,会在朋友圈里发动态,比如说老太庙的素食,冬天晒的丁香萝卜,正在改造的书斋之类。
总之,他自由地在那些被标签过的地方出入,一点也不勉强。
院子里有许多自动跑来乘风凉和晒太阳的小狗,夏天乘风凉,冬天晒太阳。
那样阳光明媚的下午,也没什么别的事,去老太庙走一圈,然后,坐下来喝个茶。也不拘喝什么茶,就是在那里坐坐,鼻间若有似无的香,窗外天井上方的天空出奇的净蓝,偶尔飘了几缕云。
一切都是那样整洁,茶香是整洁的,空气是整洁的,心情是整洁的。
老镇源在七都沿湖路上,北边是南公堤。天气暖和的日子里,在堤上走一个来回,走到夕阳慢慢落到湖里,就去老镇源吃饭。
开店的是姜老师。
很多外地的食客驱车前来,老镇源声名在外。
姜老师不是厨师,但应该是美食家。他讲,店里的每一道菜,都是有户口的。
户口从书里来。
姜老师爱看书,看的当然不只是菜谱。比如最近店里头新推的一道名叫水晶虾饼的菜,便是根据梁实秋先生《雅室谈吃》中的水晶虾饼复制。这道文艺的菜,姜老师是花了很多的时间,才让它得以从书里走出来。
姜老师似乎最不怕在做菜上花时间。
一道酥鲫鱼,来自古谱,鲫鱼要在麻油之中文火煨四五个小时。仿佛煮鱼的不是文火,是时间。
另有一道鱼头汤,汤色浓白,入口润滑,配以店里自制的胡椒及醋,鱼鲜与调料配合默契十足,你不争我不抢,主次分明又各显千秋。这道汤,没有五六个小时也是得不来。
最中意的鸡肚鱼粥,自然也同样花时间。这道菜据说来自于明代,鲢鱼肚一片片钉在墙上风干,只这一道工序便要两三个月,之后的精煮慢炖自不需多言。
我有一个朋友,对农家菜颇有些异议,大概是恨铁不成钢,觉得有那么好的食材,农家乐们却不思进取。在老镇源,她头一次对农家菜表示了肯定,她说,农家菜这样做,就有意思了。当然,她也还有些这样那样的不甚满意,就当作是对姜老师的鞭策吧。据我所知,她后来又带着外地来的朋友去了老镇源,看起来还是肯定的多。
食材都来自于七都庙港本地,菜种在湖边的自留地里,鱼虾都是当天一早从渔民处购得。姜老师自己动手研制各种调味料,辣酱、胡虾子酱,不一而足,即便是常用的醋,也要再经过一番加工方才上桌。
只是没有味精或鸡精。
老镇源的菜里有一股清新之味,这种清新来自于食材,来自于太湖的水土,还有姜老师的百般打磨而又天然去雕饰的用心与巧思。
姜老师有些不大乐意被冠以农家乐的名号,他讲自己做的是太湖农家菜。他说,到老镇源来吃菜,最好不要喝酒,或者只喝少许,主要吃菜。
只需吃菜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