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两个空间”解读苏童《另一种妇女生活》

在苏童《另一种妇女生活》中，男权主义的压制并不表现得十分明显，而书中的女性形象却依旧是市井的、善妒的、自私的、阴暗的，可见苏童在小说的创作中有着反对“被男权迫害而心理扭曲”的女权主义观点，而更多地揭示女性天生所具有的性格弱点。苏童通过简素芬从代表着封建保守的“楼上”世界“下楼”到了代表着市井社会的“酱店”这两个空间的转换，表现了一般女性无论在哪一种世界里都具有潜在的阴暗、市侩的性格弱点。

一、“楼下”世界里的女性

整个故事在一座酱园里发生，酱园原本是简家的老字号，解放充公后楼下成为了公家营运的油盐酱醋商店，足不出户的简氏姐妹守着酱园的二楼。苏童选择酱园作为这个故事的发生点不得不赞其选址巧妙，文中女人之间鸡毛蒜皮的故事正好发生在油盐酱醋的酱店里。酱店终日洋溢着酸味和四处飞舞的苍蝇正好象征着三个女店员的关系。顾雅仙、杭素玉、粟美仙三个人的工作索然无味，她们三个是庸俗的、无聊的。“正午及午后时分这里经常是空寂而索然的。3个女店员头顶上的楼板便吱吱呀呀地响起来，那是简氏姐妹在楼上走动和打扫发出的声音。她们往往是小心翼翼的，即使这样，女店员也能从中判断简氏姐妹离群索居的每一个生活细节。尤其是顾雅仙，她能准确地分辨楼上的姐妹在马桶里解手的声音，甚至听得见针线从绣花棚架上坠落在地板上的声音。”[1]这一段的描写我们看到的是三个女店员空虚无聊的生活，连楼上人的生活细节杂碎的声音都要仔细听，表现了她们爱看他人隐私、好事猎奇的形象。酱店里的三个人勾心斗角，心胸狭隘，相互猜疑，发现柜台账上的钱少了第一反应并不是账记错了，而是坚定地怀疑钱被其他的店员私吞了，体现了她们内心的阴暗、龌龊。无聊的生存状态增长了她们好事造谣的特点，“这种事情自然会在香椿树街上张扬出去，有妇女在街上拉住匆匆路过的粟美仙，向他刺探顾雅仙与孙汉周的关系，粟美仙微笑着站住，她的神情是洞察一切的。会咬人的狗不叫，粟美仙说，说完意味深长地一笑，好事的妇女干脆把粟美仙拉到自己的家里，她也不推辞……”[2]顾雅仙和孙汉周本来是清白的，不过只是打闹开玩笑的关系，粟美仙明知如此却总悄悄在一旁窥探着顾雅仙和孙汉周的一举一动。装作一副意味深长的样子与她人八卦，像是巴不得二人真的有什么丑事好闹个大新闻来热闹一下，市井女人的好事、无聊的心理在此处表现得淋漓尽致。楼下世界的三个女人无论是言语上的刻薄讽刺、造谣八卦还是行动上的斗殴冷战都代表着苏童笔下现实社会市井女人的真实形象。

1.男权背景的消解

这一小说的时代我们可以推测为九十年代，因为酱园充公后十六岁的简少贞因怕人抢走父母留下的遗产而不愿嫁人，如今她已五十四岁。若酱园是在四九年充公，那么三十八年后应当是九十年代。九十年代女性已经得到解放，男权的极端压制已表现得没有那么明显，女店员之间的恩怨也与讨好男性无关。其中有一个明显的事件就是杭素玉因为通奸被丈夫杀死后，作为导火索的粟美仙去吊唁，杭素玉的姐姐将她轰了出去，责怪她搅出来的事，有什么脸来吊唁。而顾雅仙也说“那种事情谁都会沾边，有什么大不了的，怪只怪素玉命苦，嫁了个这么禽兽不如的男人。”香椿树街的人们则普遍认为“粟美仙是一个间接杀手，当粟美仙下班时总是有人在背后指指戳戳，而杭素玉娘家的亲戚对粟美仙都是横眉竖目的，他们骂她是个害人精”[3]通奸这种事情如果放在受男权压制的时期，杭素玉的娘家人一定会觉得丢人，有辱门楣，但是杭素玉的姐姐却并未如此，不仅大办丧事，还理直气壮地轰赶告密者。顾雅仙的话语也表明了女性的不忠贞已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不至于以命来抵，而整个个香椿树街的人们也并未唾骂杭素玉，反而觉得是粟美仙不对。在男权主义笼罩的旧社会，这样的通奸女人是要受尽白眼和酷刑的，正如《妻妾成群》里被人投入水井的梅珊一样。从这些人的行为和话语中我们可以看到男权的压制已经不明显了。

2.反女权意识的流露

在传统女权主义的观点中女性的性格弱点皆由于男权社会女性必须依附于男性，没有独立意识所造成。但此小说既然男权背景已被消解，女性的形象就不应当是如此不堪，并且女性文学也一般描写她们对男权的反抗和她们的姐妹情谊，她们对独立人格和话语权的追求。但苏童并没有表现传统女性美好因素，而是描绘了一整条香椿树街市侩、庸俗、无聊的女人，甚至是扭曲、淫荡的。因此我们可以看到苏童在“楼下”世界的创作中是流露着反女权主义意识的，即女人有天生的性格弱点而不是男权导致她们变得不堪。

二、“楼上”世界里的女性

酱园二楼是一个封闭的世界，简氏姐妹过着离群索居的“穴居人”的生活。房间里光线暗淡昏黄，弥漫着苦涩的中药味，门窗常年关闭甚至都长出了毛茸茸的霉斑，繁琐的古典装修，整体环境就是一个幽暗沉闷的世界。简少贞因為强烈变态的占有欲，将自己的妹妹简少芬以道德绑架的方式软禁于这个与世隔绝的世界。她认为所有想和她结婚的男人都是为了父母留下的遗产，自己清清白白的身子也不要给这些臭男人，也因此不赞同妹妹结婚，并且对妹妹说自己是为了陪着自己的妹妹而不出嫁。

楼上世界代表着封建旧式社会。简少贞是一个被封建思想禁锢的人，“粟美仙以一种知情人的语气说，你不知道简家的规矩有多少，简老头活着的时候就不准两个女儿出门，少贞上学都是由女佣人接送，上的是教会办的女子学堂，到少芬长大，女子学堂没有了，简老头就没让少芬上过学，当初大概是让她们守妇道的，没想到简老头死了几十年，两个女儿还守在这破酱园里，像守着个金库一样。”[4]简氏姐妹长期受到旧式家庭的“保护”，像旧时的女子一样不能踏出闺阁以保证贞洁，没有女子学堂就不上学，遵守着所谓的妇道，即使父亲已死，时代也已改头换面，二人还是足不出户，不出嫁，保持着清清白白的身子，可见男权社会思想在二人的观念里非常深。

在这种环境下的女性有两种类型，一类是简少贞，常年受男权思想的影响，观念上已无法开化，她坚定地维护这种思想，并且要求她人也和自己一样，否则就蔑视，唾骂。她将自己的妹妹长期软禁在自己身边以满足自己变态的占有欲，简少芬下楼去打酱油只花了3分钟，简少贞却觉得她花了很久的时间。她时常对简少芬说起自己为了陪着妹妹而不出嫁，并且向她灌输男性很肮脏的思想，让她保持清白，使得妹妹的思维方式在潜移默化中和她趋同，永远留在她的身边；简少贞对楼下世界的女人嗤之以鼻，不愿与她们接触也不愿简少芬与她们接触。第二类是简少芬，她既对外部世界有着胆怯，但也渴望脱离这个牢笼。她在一个阴雨天呆看楼下结婚的婚车与嫁妆，表现了她在潜意识里对婚姻的渴望；她在马桶上发现自己已经绝经时哭了整整一个黄昏，她惧怕自己的衰老和灭亡，因为她还从未真正成为一个女人；而西窗长出的一个怪异的淡黄镶有红彩的桃子则正表现着她心灵对外部世界的渴望；她害怕看到姐姐喝中药的动作，那种苦涩沉闷的感觉使她感到痛苦；暂时离开二楼，午后在户外绣花使她感到舒服，可见她对外界生气的渴望；在顾雅仙的邀请下，她渐渐有了社交，认识了章老师，春心初动；她在酱园里捡到的剪刀最终将她与这个封闭的世界“剪开”……

三、从“楼上”到“楼下”

简少芬在顾雅仙的介绍下认识了鳏夫章老师，渐渐被他的老实本分所打动，在激烈的思想斗争和与姐姐的争吵打架后她决定离开姐姐嫁给章老师。姐妹在打斗推搡的过程中板壁上简老夫妇的遗照砰得坠落在地，象征着简少芬彻底与楼上世界的决裂。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仅仅出嫁半年的大家闺秀简少芬在给姐姐收尸时骂出了如市井女人一样的污秽肮脏字眼，俨然与“楼下”世界的女人没什么两样。楼上唯唯诺诺，小心翼翼，时刻保持闺秀姿态的简少芬变得和“楼下”市井，庸俗的女人一模一样，连顾雅仙都震惊了。

两个世界的转化，简少芬是从封建迂腐受父权男权压制的社会走向开放的现代社会，在启蒙主义者眼中，简少芬应当变得独立、进取，然而现实却是短短半年时间她就变成了令人侧目的市井悍妇。苏童仿佛有意通过简少芬表现出在任何时代背景下女性本身所具有的本性弱点，无论是在旧式社会的简少贞扭曲的心灵可憎的占有欲，还是新式社会三个女店员的无聊、嫉妒、猜疑的品性，苏童意欲揭示女性人性本身中所具有的弱点，这些与社会背景无关。而女性主义者认为，女性的心理和行为在本质上受到男权文化的限制，并不是女性真实自然的体验。男性的压制使得女性在心理和行为上变得扭曲，如《妻妾成群》中陈千佐的四个太太，相互侵轧、折磨。苏童在《另一种妇女生活》中表现得则是女性人性本身所具有的扭曲成分，因此苏童在这篇小说的创作中是流露着反女权主义意识的。

结语：

相对于同时期其他男性作家对女性的描写，苏童在女性行为上的刻画可以说是冷静细致地观察下的复制，他将女性的微妙的行为与心理表现得十分细致，他善于对女性天生本性中所具有的缺点进行直白的揭露，实际上起到了促使女性对自我天性弱点进行反思的作用，但另一方面也有丑化女性形象的嫌疑，有一定的反女权主义意识的流露。

注释：

[1][2][3][4]苏童《另一种妇女生活》[M].江苏文艺出版社.2003年2月第1版.第216页、第318页、第346页、第326页.

裴梦瑶，湖北大学国家中文基地班2014级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