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心》中的身体书写

2017-06-30 19:48郭怡辰
黑龙江教育学院学报 2017年6期
关键词:康拉德

郭怡辰

摘要:身体作为一种文化符号有着丰富的意蕴。在小说《黑暗的心》中,康拉德塑造了鲜明各异的身体形象。这些身体与西方殖民事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不论是在描写被西方殖民者丑化、规训的他者身体,还是西方殖民者自身在困境面前不堪一击的身体,康拉德都用他冰冷的笔触,向读者展示了人性中灰暗惨淡的一面。通过身体书写,他不仅仅只是控诉西方殖民主义惨无人道的种种罪行,更是在反思拷问现代文明对人性潜移默化的摧残。

关键词:《黑暗的心》;康拉德;身体书写

中圖分类号:I106.4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0017836(2017)06010703

《黑暗的心》是英国小说家康拉德写于1902年的一部小说,是公认的20世纪文学经典。自创作完成以来,小说历经无数的解读,一直是国内外研究的热点。“可以说,康拉德的小说已成为现当代文学批评理论的极佳注脚。”[1]虽然对康拉德的这部小说,国内外的研究已经形成非常系统化、全面化的格局,但从身体的角度关注这部作品的却少之又少。

“身体”自20世纪70年代进入西方社会理论的研究视野,现已成为当代文化理论的关键词之一。身体不仅仅是指生理学上的肉身躯体,更是承载政治、历史以及文化内涵的一种符号。许多作家,尤其是现代主义作家都或多或少在自己的作品中体现了对身体这一话题的关注,康拉德也毫不例外。身处维多利亚这一“实现身体压迫和人类控制的种类多样的技巧”[2]的时代里,他自然而然通过书写身体,还原了整个时代背景下一种压抑、灰暗的风貌。而在他的小说《黑暗的心》中,身体更是与西方的殖民历史发生了密切的联系。本文试图以“身体”为线索,结合社会学中的身体理论,从三方面分析该小说中出现的身体意象,探讨它们与西方殖民之间的内在关联,以此挖掘康拉德在书写身体背后的深刻内涵,即对现代文明的反思。

一、被丑化的身体:殖民的托词

西方殖民史是出于经济目的对外侵略扩张的历史。殖民需要有正当的理由,否则就会与西方人引以为豪的文明背道而驰。打着欧洲文明论的旗号,以文明开化为由,殖民者对他们眼中的野蛮人进行教化,殖民实践就会变得顺理成章。西方人所谓的野蛮人,并不是文化意义层面的,更多意义上是生理层面的。肤色的偏见,深深植根在西方人的集体无意识中。黑皮肤代表着低劣﹑粗俗﹑罪恶;白皮肤代表着高贵﹑无瑕与文明。而这两者之间,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当这种生理学上的肤色被扩展到了文化政治层面,肤色政治便会形成。也是基于这种肤色政治,有色人种被他者化,标记成没有灵魂的“身体人群”。而他们在西方人眼中丑陋罪恶需要教化的身体,更是无端成为殖民的借口。

在《黑暗的心》中,西方殖民者深受种族主义偏见的影响,对黑色人种的轻蔑与贬损比比皆是。非洲当地的土著人被殖民者简化成了碎片化的身体器官。“黑骨头”甚至能够代替有着主体意义的人。不仅如此,这些所谓“野蛮人”的身体形象,在白人眼中,是那样丑陋不堪。康拉德描述了马洛对非洲土著人身体形象做出的直言不讳的评价:“这些家伙的脸就像奇形怪状的面具”“一条穿着漂亮短裤、戴着有羽毛的帽子、用两条后腿走路的狗”“经过改良的标本”[3]75等等。看到这些身体形象的马洛不由发出这样的感慨:“丑,是的,够丑的。”[3]74与之相对的白人身体,在马洛眼中,则好似带着圣洁的光辉,“他的外表无疑是理发店里的假人模特儿,但是在这片极度堕落的土地上,他依然保持住了自己的外表,这就是一种骨气。”[3]49康拉德对非洲土著去人化的描写,以及对“白人至上”主观思想的呈现,并非因为他是种族主义者。恰恰相反,他要展示的是对欧洲白人深入骨髓的思想渗透,即以黑为丑、以白为美的深层焦虑。因为在这种思想影响下,殖民便会披上合法化的外衣,让人丧失判断善恶的能力。正如后殖民主义著名理论家霍米·巴巴说过:“殖民话语的目标在于根据种族生理特点,把被殖民者建构成一种低人一等的种族,使征服合法化。”[4]以合法为名,把土著黑人的身体视为丑恶的象征,成了小说中殖民者最理所当然的偏见。

土著黑人的身体在殖民者眼中远不仅仅是丑恶的,更是罪恶的来源,尤其是土著女性的身体。在传统的父权社会中,女性一直被认为是男性的附属。她们被动﹑失语,只能在男性的视域下,以“他者”的姿态存在。他者化的女性,她们的身体自然也沦为了被男性“凝视”的对象,丧失了自主权。凝视之下的身体不是被规训成符合男性想象的肉体形象,就是被妖魔化成充满性诱惑的妖女,不断被消费。在《黑暗的心》这部充满男性色彩的小说中,女性的出现尤为引人关注,特别是主人公库尔兹先生的土著情妇。她作为有色人种,不仅在父权文化和种族文化的双重压迫下,身体沦为被动的欲望客体,充当情欲释放的附属工具,而且在男性的凝视下,无端被指责是罪恶的来源。马洛回忆唯一一次见到非洲情妇时的场景:“一个神情粗野、衣着花哨的鬼影一般的女人, ……她骄傲地踏着岸边的泥土前进, 满身佩戴着的野蛮人的装饰品闪闪发光,叮当作响”“她野蛮而出众,狂暴而威严。”[3]107这副狂暴野性的身体在马洛看来是不符合男性建构的“女性气质”。它危险,充满原始情欲,以至于诱惑着库尔兹先生,让他与文明渐行渐远,堕入无边的黑暗深渊。但事实上,库尔兹走向毁灭完全是他咎由自取,身体承受着罪名的土著女性,在父权制和帝国主义的共谋之下,失去了反抗辩驳的能力。

通过丑化他者的身体形象,为其披上罪恶的外衣,西方殖民的大门悄然打开。所有的殖民活动的进行都变得有恃无恐。康拉德在《黑暗的心》中,描写这些被丑化的身体形象,实则是在讽刺西方殖民主义不禁考验的虚伪谎言。

二、权力规训的身体:殖民的手段

规训无处不在。现代社会通过规训人的身体,以造就驯服有用的身体。社会历史的发展使人们逐渐认识到身体并不只是肉体的代名词,更是一种权力的符号,它与社会、政治、文化不可分割。正如福柯所说,权力“最终涉及的总是身体”[5]27。权力或直接或间接作用于身体,通过干预﹑控制﹑训练﹑惩戒等手段,达到规训的目的。在小说《黑暗的心》中,西方殖民者正是以身体作为规训的场域,逐步树立了在非洲的统治。

权力规训身体的方法多种多样,其中最直观也是最触目惊心的莫过于直接作用于身体的肉体惩戒。这种规训方式把西方殖民者残忍野蛮的一面暴露得淋漓尽致,也让我们对所谓的文明产生了怀疑。小说的叙述者马洛在前往刚果的旅途过程中,遇到了形形色色的黑人奴隶,他们在西方殖民者奴役下辛苦劳作,默默忍受疾病与饥饿,生命随时在流逝。究竟是什么让他们甘心情愿接受这不公的命运?马洛曾描绘了一幕黑人在山间劳作的景象:“我看见他们的每一根肋骨;……每个人的脖子上都套着一只铁项圈,一根链条把他们拴在一起,链条的环节在中间摇荡,发出有节奏的叮当声。”[3]46链条和项圈束缚了人的自由,使他们不得不进行无休止的工作。强加于肉体上的枷锁使这些黑人奴隶的身体不断被异化,仿佛成了机械的物体,失去了生命原有的鲜活气息。当悬崖上传来爆炸声,炮弹向他们袭来,死亡无限逼近时,“他们干瘪的胸脯一齐喘着气,撑得很大的鼻孔颤抖着,眼睛木然地望着山上。”[3]46驯顺的肉体有的只是冷漠与麻木,身体所蕴含的巨大能量在权力规训下消失殆尽。

权力有时是无形的,不易察觉的,它能通过控制人的思想达到规训他人的目的,让人在潜移默化中接受规约和束缚。在这部小说中,康拉德向我们展示的不仅仅只是权力对身体直接不加掩饰的控制和摧残,更是在文化的高压渗透下潜在的影响。在叙述者马洛眼里,船上的锅炉工是受文明教育进化的典范。“他本应该在岸上拍手跺脚,但他并没这样做,而是在辛苦地干活,受制于一个奇怪的魔法,脑子中装满了让他长进的知识。他有用是因为他受过训练;而他所知道的就是——如果那个透明的东西里装满的水不见了,那锅炉里邪恶的精灵就会因渴得难受而大发雷霆,并会进行可怕的报复。”[3]75康拉德的这段描写不禁让我们质疑,所谓西方文明的传播,只是一个赤裸裸的讽刺。建立在谎言基础上的威胁恐吓,通过控制人的思想,进一步驯服人的身体,从而使“野蛮人”无条件地接受外在的束缚。“其他非洲土著在岸上发出鼓掌、跺脚的声音,象征着表述自己身体和文化的能力,但是,(以汽艇为载体的) 西方文明像巫术一样,奴役了的这个司炉, 不但丧失了自己的声音,还沦落为非人的存在。”[6]思想的牢笼,不但能不费吹灰之力让客体臣服在权力主体的脚下,更为可怖的是,它能让权力的客体之间相互残害。在马洛沿途看到的那群用链条串起来的黑人身后,是一个“改造过的犯人”[3]47。他“拿着一支枪,手握在枪的中间,是正在发挥作用的新势力的产物”[3]47。当他看到马洛这个西方殖民者时,身体居然没有一丝反叛意识,“咧着大嘴,露出白牙,流里流气地笑了。”[3]47他把马洛认作自己的合作伙伴,是殖民事业的参与者。思想文化上的渗透让他反以殖民事业为豪,对自己的同胞却像对待囚犯一样,毫不手软。他的身体与他的思想一样忠诚于本与他无关的西方的殖民事业,权力规训这种强势的殖民手段,不免让人毛骨悚然。

尽管权力无孔不入,强大无比,但它并不能阻挡反叛的声音。贸易站的一间堆满各种物品的屋子遭遇大火,火焰之大“让人觉得好像是地球开了个口,让一股复仇的火焰把所有这一切破烂都烧成灰烬”[3]57。纵火的是一位黑人。在事发之后他便遭受毒打,命垂一线。对于这种反叛行为,西方殖民者毫不手软。他们挥舞着权力的鞭子,叫嚣着“活该!犯法——惩罚——揍!绝不手软”[3]60,把种种反叛扼杀在摇篮里。“身体时常是人类原始情绪指向的目标,惩罚最终涉及的也总是身体,因此身体变成各种权力的角斗场。”[5]154权力的强弱对比之下,无法把握自己身体的黑人奴隶最终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

用权力规训身体,是西方殖民最普遍的一种手段。这些失去自由饱受摧残的他者身体,在思想和暴力的双重训诫之下,变得驯顺无比。但西方殖民冷漠残忍的本质却因此暴露无疑。通过权力规训身体,欧洲殖民者在他们的殖民地逐步树立了话语权,看似殖民事业进行得顺风顺水,但实则殖民者身处非洲大陆这片陌生的土地,身体在自然的考验下也变得不堪一击,陷入了逃不开的困境。

三、双重困境下的身体:殖民的反思

没有身体是不受困的。从我们出生伊始,身体就面临着种种挑战,不管是生理层面的还是心理层面的。身体最终不能突破自我本身的困境,不得不上演一幕幕的人性悲剧。《黑暗的心》中,当西方殖民者强势侵入非洲而所谓的文明不能给他们任何庇佑时,他们的身体也不由自主陷入了这种魔咒之中,最终无功而返。康拉德书写双重困境下的殖民者身体,无疑是对西方殖民实践进行的一次反思。

生理困境是身体不得不面对的首要困境。死亡与身体紧密联系,有着明显的生理属性。它是一种人生常态,自然规律。不论哪副身体,高贵或低贱,都逃脱不了这一规律。所以深陷死亡困境这种生理困境在所难免。而面对这重困境,西方殖民者的身体无论在平时表现得多么强大无比,在死亡的威胁下,流露出的还是与普通人一样的恐惧。《黑暗的心》中,死亡的阴影笼罩的每一个角落。“死亡暗藏在空气中、水中、丛林中,在这儿他们一定是像苍蝇般地死去。”[3]34在非洲这片神秘原始的土地上,疾病的传播毫无预兆。“有一次,当所有‘代理人因各种热病倒下时,有人听见经理说:“来这儿的人就不应该有五脏六腑。”[3]55的确,严酷的环境对健康是个巨大的考验。西方殖民者的代表库尔兹先生,到底也只是肉胎凡身。在他的身体最终被疾病击垮前,这片土地曾让他有过两次大病。平日里,他的话语即是权威。人们忌惮他,恐惧他,“土著头领们每天都来看他,而且每次都是趴着走。”[3]104然而手握生杀大权的库尔兹在死亡面前,也像常人那样流露出了无比的恐惧。临死之前,康拉德描写道:“在那张象牙似的臉上,我看到了阴沉的骄傲、无情的力量、怯懦的恐惧——强烈而又无助的绝望表情。”[3]119至死库尔兹才反思自己的行径,连说了两声“可怕”。除却死亡这一重生理困境,情欲作为人身体的原始本能和生理事实也能带给人困境。因为一旦身体迷失在这种欲望的旋涡中就会逐渐被扭曲。远在非洲的库尔兹,背叛了自己忠贞的未婚妻,在情欲面前低下了自己骄傲的头颅,把非洲情妇当成一种工具来满足自己感官上的愉悦。面对情欲这种生理上难以启齿的困境,他选择了臣服,并把道德和文明抛诸脑后。最终他孤身一人在异乡凄惨死去,很大程度跟他没有选择用理性去看待自己的欲望有关。

身体既遭受客观的生理困境,又受制于主观的心理困境。现代社会中人缺乏心与心的交流,孤独与疏离常伴人们的左右。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更是少之又少。在孤独带来的心理困境中,人被异化成了非人,肉体与灵魂相互分离。小说中,马洛不止一次地表达自己的孤獨感:“我与周围的人没有丝毫联系,形单影只。”[3]15深陷孤独的他抱怨自己“每天都生活在一个乱七八糟的由铁锈钢锉、螺母、螺栓、扳子、摇钻组成的地狱般的环境里”[3]96,身体无休止地劳作,而内心却极度不满,出现了明显的异化。库尔兹先生更是在孤独带来的精神困境中异化成了一具病态的活尸体,除了麻木的身躯,只剩下对象牙近乎狂热化的追求。甚至连他的脑袋在别人眼中,也演变成了“象牙球”,“幽灵似的眼睛深陷在皮包骨头的脑袋上,阴森森地闪着光。”[3]105身体已经看不到任何鲜活的生命气息。

康拉德笔下的那群西方殖民者,在冠冕堂皇打着教化野蛮人旗号,丑化、规训土著居民身体的同时,自身的身体也经受重重考验,但最终陷入困境,无法挽救。这不禁让人思考,殖民事业带来的究竟是怎样的恶果,能让所有人都成了这项事业的牺牲者。而作为殖民事业支撑的西方文明,究竟是救人于水火还是让人堕入无尽的深渊,留给我们的是一个巨大的疑问。从小说结局看来,对西方文明的走向,康拉德持有的态度应该是悲观绝望的。

四、结束语

书写身体是康拉德写作《黑暗的心》的重要特点。他把身体放在了后殖民这个大环境里,依托丰富的身体形象,反思殖民事业带来的种种恶果。康拉德正是通过将这些丰富的身体形象作为文化的透视镜反映西方殖民背后的种种丑态,并对西方文明代表的理性之光产生质疑。当下社会文化日益发展,消费文化背景下的身体不断被物质化。身体引发的种种社会问题成为我们不得不关注的话题。研究《黑暗的心》中的身体书写,不仅仅是为了让我们铭记那段不见光亮的殖民历史,更是为了让我们反思当下,引领我们展望未来。

参考文献:

[1]姚颖.从“丑”衍生的“美”——论《黑暗的心》审“丑”之旅[J].世界文学评论,2014(2):136.

[2]Foucault, Michel. The History of Sexuality[M].Trans. Robert Hurley. New York: Random House, 1978:140.

[3]康拉德.康拉德精选集[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99.

[4]Bhabha, Homi. Difference Discrimination and the Discourse of Colonialism[M].Coichester: Esses UP, 1983:198.

[5]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M].刘北成,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

[6]李靖.《黑暗的心》中的身体异化[J].西安外国语大学学报,2013(3):83.

Body Writing in Heart of Darkness

GUO Yichen

(Nanjing University of Aeronautics and Astronautics, Nanjing 211106, China)

Abstract:Body as a kind of cultural symbol has rich implications. In his novel Heart of Darkness, Conrad characterizes various eyecatching body images, linking which to Western colonization. Using his pen acutely, Conrad presents us with the dark and grim side of humanity by depicting the bodies seen as ugly ones in colonizers eyes, the bodies disciplined by colonizers or colonizers own bodies vulnerable to predicaments. Through body writing, Conrad not only accuses Western colonizers of their evilness, but also introspects the modern civilization which causes the potential damage to humanity.

Key words:Heart of Darkness; Conrad; body writing(责任编辑:陈树)2017年6月第36卷第6期黑龙江教育学院学报Journal of Heilongjiang College of EducationJun.2017Vol.36 No.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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