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星云
在《空谷幽兰》出版之前,很少有人知道终南山里还存在着隐士,更没有人写过隐士生活。24年后,峨眉电影频道的纪录片摄制组和该书作者比尔·波特重走终南山,拍了一部纪录片《隐士》。
比尔·波特(Bill Porter)跟我说,直到2010年,他才觉得自己和《空谷幽兰》在中国火了。那时,为了写新书《寻人不遇》,他去了孔子的出生地尼山,有人突然跑到他身前说:“我认识你,我有你的书!”
“这种感觉很好。我在美国,这种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2017年这个初夏,波特坐在成都的酒店里跟我回忆。这次他来成都,是为了参加《隐士》纪录片发售。
比尔·波特
1989年、1990年,比尔·波特带着摄影师史蒂芬·约翰逊三上终南山寻访隐士,与隐士们一起生活,回台湾后写成《空谷幽兰》,一本将自己的寻访经历和中国古代历史结合起来的旅行记叙。
以当下的地理解释,“终南山”指的既是西安南面40公里处的终南山山峰,也指与之相邻的东西上百公里内的山峦,即秦岭的最北端。历史记述加传说中,“天下修道,终南为冠”,相传正是在终南山西端的楼观台,骑上青牛的老子在出关前把《道德经》交给了守关人尹喜,终南山因此成为中国道家和道教思想的发源地,楼观台成为道教的总祖庭,终南山东端的华山则成为道教兴盛之地。著名的八仙大部分在终南山修道,全真教祖师王重阳也是居于此,并创立全真道。
终南山对佛教的意义同样重要,中国佛教八大宗派中,五大派的祖庭在终南山,即三论宗、净土宗、华严宗、律宗和唯识宗。中国最早官方钦定的观音道场在南五台,隋文帝令人修的珍藏佛舍利的法王塔在终南山仙游寺,玄奘翻译《心经》时所在的终南山翠微宫也被记述为唐太宗长期居住的地方。
此后,在正史和野史的记述里,终南山成为重要的修隐之山,相传姜子牙、陶渊明、王维等历史名人都曾隐居于此。不过,直到这个美国人比尔·波特寻访终南山并出版了《空谷幽兰》之后,中國读者才发现,原来在终南山中修隐的传统在现代并没有中断,山里面现在还住着隐士。
波特告诉我,他觉得《空谷幽兰》能在中国出名,可能是因为“猎奇”。他以法国作家托克维尔(Alexis de Tocqueville)作为例子:“托克维尔所写的书之所以能在美国流行,是因为他是作为一个外国人写美国。他会注意到很多我们美国人自己没有注意到的地方。”
如今,终南山的隐士生活早已不再神秘。比尔·波特的书带来了一系列后续影响:终南山佛教协会成立,协会将终南山区隐士居住的茅棚和洞穴位置登记造册,定期派人到山中分发药品和食物,包括外面寄来的邮件。当《隐士》纪录片的导演和波特重访终南山时,他们发现,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慕名来这里修行、隐居,新的茅棚不断建起来,隐士们不仅要面对纷至沓来的记者、摄影师、驴友、普通游客,也要面对终南山的旅游开发。隐士生活,是否还真的存在?
2011年,当峨眉电影频道买下《空谷幽兰》的影视改编权时,导演周成渝没料想到,未来4年里14次上山,节目组才得以完成纪录片的拍摄。
周成渝最初的想法很简单:比尔·波特作为被拍摄的主角,翻山越岭重访终南山,与隐士们聊天。但波特每次获得在中国大陆旅游的签证时间不长,所以没法将他留在这里好几个月参与拍摄。为了节省成本,周成渝需要提前上山踩点,与隐士们都事先联系好,到时波特来了,就直接带着他去找隐士拍摄。
周成渝开始寻找隐士线索。第一条线当然是《空谷幽兰》。这本书好读,因为波特拥有70年代在哥伦比亚大学读人类学博士的研究基础,以及80年代在台湾做广播电台记者所积累的经验,他冷静、细致地记叙下了这些隐士的生活,尝试平等地去理解他们。书中另一点吸引人的地方,是波特寻找隐士的过程。他在书中详尽描述了每个隐士所居茅棚的位置:从哪个寺庙往右拐,沿哪条小道走多久,便可找到哪间茅棚。
可这本书已经有二十几年的历史了,很难再按图索骥。远在美国的波特又给了周成渝另外两条线索:住在南五台的乘波法师,她是那本书中写到的隐士里唯一至今还在山上生活的人;还有兴教寺的心一居士,他有一张终南山隐士茅棚分布地图。
1990年写《空谷幽兰》时,比尔·波特就去过兴教寺,当时74岁的住持常明为他指引了去嘉五台的上山路。该寺历史记载,公元669年,唐高宗李治敕命从白鹿原迁玄奘舍利安放于此,后因舍利塔建兴教寺。此寺与终南山主要的两个修隐山区都很近——西南15公里便是南五台,向南不到10公里是嘉五台。2001年,在比尔·波特离开十年后,《空谷幽兰》中文版上市,也是在同一年,常明住持在兴教寺成立了终南山佛教协会,专门帮助山中隐士。与此同时,一个名叫田洪纲的人关掉了自己的书画装裱工作室,去了兴教寺,成为终南山佛教协会的第一名员工,并得名“心一居士”。
如今心一居士已经是长安终南山佛教协会副会长了,依然住在兴教寺。周成渝按波特给的线索找去,心一居士对他的态度非常冷淡,并告诉他,比尔·波特所说的什么地图,自己手里根本没有。
后来周成渝才知道原委。心一居士曾经一度非常热衷于宣传终南山隐士。他是最早将终南山隐士照片通过论坛和博客发布上网的人,还先后组织过终南山佛子夏令营、终南山访道供僧、终南禅修等活动。有很长一段时间,每年中秋前后,心一居士还带领各地义工将网上募集的道粮、棉大衣、药品送到南五台和嘉五台修行者居住的茅棚。
“他关注终南山隐士十几年了,对终南山和隐士文化非常有感情,没想到最终让终南山隐士引起了太多关注。”如今周成渝似乎理解了心一居士最初对他的冷漠,“找他的各色人等中,有想借机炒作的,有带着商业目的的,这些年找他的媒体也数不胜数,所以他就变放为收,不想让那些隐士再受到打扰。”
心一居士对《空谷幽兰》这本书的态度也是矛盾的,这些年一直不愿太多提及。他曾多次表示:“终南山没有隐士,《空谷幽兰》中寻访到的所谓隐士,虽然过着与古代隐士相似的生活,但他们不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隐士,只不过是佛教或者道教的住山修行者罢了。”
所以那一次见面,心一居士不承认有茅棚地图,只为周成渝指了一条道:“你可以去嘉五台,翻过‘龙脊到兴庆寺,然后去观音洞,那里可能会有隐士居住。另外观音洞那个地方非常陡峭,拍摄下来的画面会非常有视觉冲击力,你们可以试试。”
周成渝按照山民的指引上了山,才发现“龙脊”是嘉五台最险峻的一条路,必须过一段没有任何植被的山脊,最窄的路也就一只脚那么宽。周成渝意识到,心一居士还是在探他们的虚实,看他的诚意。
周成渝他们开始在兴庆寺所在的嘉五台寻找隐士。每次上下山,他们都会去兴教寺向心一居士讨教,后者逐渐发现节目组并不只是打算在终南山待十天半个月猎奇,于是开始慢慢告诉他们每间隐士茅棚在山上的具体位置。虽然周成渝至今也没有看到传说中的那张地图,但他自己开始绘制地图,为纪录片备份。此后每次上山踩点,他都用谷歌地球将茅棚的GPS坐标记录下来,“就像占山头,插红旗”。就这样,一年时间,他在地图上累积标记出了110间茅棚的具体位置。“我们已经非常幸运了,之前很多媒体上山后,茅棚里的隐士们不是下山了,就是去其他地方采药去了。而我们真的见到了很多。”周成渝说。
按照周成渝的说法,如今的终南山早就不像比尔·波特当年记述的那么纯净了。也有很多“装神弄鬼”的人,穿古装,建茅棚,然后摆一架古琴,发朋友圈;或者见人就说认识200多岁的道长,从来不喝水,天天睡地上。“虽然这种人不多,但是有。我自己对这些人还挺气愤的,但是换位一想,这也是我们所见终南山的其中一面,凭什么我可以觉得比他们高级。”周成渝说道。
找到真正隐士居住的茅棚仅仅是第一步。如何取得隐士们的信任,说服他们接受拍摄,才是更难的事情。
周成渝开始在山上与隐士们一起生活,短则三五天,长则十天半个月。住山洞,住茅棚,大部分隐士居住的地方条件艰苦,水电气三不通。他觉得《空谷幽兰》书里写得太美好了,过滤掉了很多山里的阴暗面,“实际上一路很艰辛,如果完完全全带着书去终南山,估计你会失望”。
2014年拍比爾·波特与乘波法师的重逢和对话,是纪录片期待的重点。乘波法师就是那位书中写到的唯一还留在山上的隐士。
两人在“净土茅棚”的院子里促膝而坐。波特从包中掏出《空谷幽兰》中文版,翻到一页给乘波看。那是一张拍摄于1990年的黑白照片,一棵苹果树旁,年轻的乘波站在自己师父慧圆法师身后,后者望向枝头的苹果,表情慈祥。如今慧圆法师早已圆寂。没有周成渝预期中的激烈对话,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相对无言。
其实《空谷幽兰》写完之后,比尔·波特回过七次终南山,除了去拜过慧圆法师的舍利塔,为自己的第二本书《禅的行囊》做考察之外,其余四次他都是带着美国旅行团去的。
尽管《空谷幽兰》在中国很火,但对比尔·波特在美国的生活并没有带来什么影响。1993年,在台湾住了20年的波特带着台湾妻子和一双子女回到美国。他在面包房打过工,在餐厅当过服务员,还将《心经》《金刚经》《六祖坛经》《道德经》译成英文,为香港广播电台做临时性旅游节目。2001年,他家乡小镇上的居民突然找到他,因为听说他很了解中国,想请他当导游带团去中国旅游。从那时起,每年波特会带一个由2至5位当地人组成的小旅行团来中国。“只在山上待一两天,我也不想太打扰隐士们。”波特说。
纪录片《隐士》剧照
2014年这次,为了拍纪录片,波特难得地在山上待了两周。心一居士专门上山陪了他三天。71岁的波特,头发和胡子都已花白,背着朝山香袋、拄着手杖,仍然顺利地爬完山路。因为写上一本书《寻人不遇》时摔了一跤,他的左脚里其实还有24根钢钉。
“我曾经对他有偏见。”心一居士谈到比尔·波特时说,“波特是个修行人,对中国文化的理解比不少中国人都深,他还有着西方人的那种较真、直白和坦然。”
为了筹备纪录片而上下终南山的四年时间里,在不断的聊天采访过程中,周成渝和摄制组也逐渐学会了与隐士们的相处之道。
周成渝不再一上来就问对方为什么要到山上修隐。他发现这些人上山做隐士,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理由,有的只是喜欢一个人清静,有的是为了把《楞严经》或《金刚经》看懂,有的是不再想和山下寺庙的经理们打交道。终南山上既有大乘佛教的隐士,也有小乘佛教的隐士。修大乘佛教的隐士上山隐居是为了在悟得正果后再下山入世普惠大众,而修小乘佛教的隐士们只是为了管好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做好自己。
——专访比尔·波特
三联生活周刊:现在你看到的终南山上的隐士,与《空谷幽兰》里90年代的隐士相比,有什么区别?
比尔·波特:很多年轻人看了《空谷幽兰》后,觉得这样的隐居生活太好了,也想要这样的生活,于是他们上山,在山里盖个新茅棚。这当然会影响原有山上隐士们的生活,但后者不能拒绝新的隐士。当然,我觉得也不应该批评这些年轻人,因为他们是很诚实地在走这条归隐修行的路。可每个人的缘分不一样,不一定全都成功。很多年轻人在山上待不过第一个冬天,天气一冷他们就全下山了,所以对原有隐士的影响其实也并不大。
三联生活周刊:山上现在人多了,是好事吗?
比尔·波特:1989年、1990年,终南山上的隐士差不多有200位,这是我自己的推测,也是隐士们当时的看法。后来西安的一位摄影师在读了我的书之后,这几年开始在终南山拍摄隐士,按照他的记录,现在终南山有600多位隐士,是24年前的3倍多。当年我见到的隐士们,有一半至少50岁,现在的平均年龄也就30岁。此外,最大区别就是教育程度,我当年没有碰到过一位上过大学的隐士,而现在山上大学毕业的隐士很普遍。有北京大学的毕业生,也有一些大学教授。我不知道山上有多少隐士才算多,我不敢说。
三联生活周刊:有没有想过,你的书曝光了终南山的隐士生活,但隐士的精神也许就是不愿意被曝光。
比尔·波特:当然会有一点。但其实中国有很多座山,其中有隐士居住的可能不到1%。终南山就是这样一座隐士山,并且2000年前就已经开始有隐士在这里居住了。这样的传统有一个很大的好处便是,一名新的隐士上山盖茅棚修行,但他没有山上生活经验,这时其他隐士便会帮助他。当然,隐士之间也需要一些距离,以我在终南山的经验,每两位隐士之间保持的距离差不多是走路10分钟,在这个距离范围内,每位隐士各自收集自己用的木材,种菜。
三联生活周刊:旅游开发对隐士生活有影响吗?
比尔·波特:中国是一个特别的国家,人口多,很多山被破坏了,找到一个安静的地方不容易。虽然在中国所有的山都面临旅游开发,但终南山很大。现在隐士居住的茅棚外通常有一道外墙,院门挨着上山道,每到周末,院门口就会挂上一块牌子,“请勿打扰”——以前没有这道外墙,也没有那块牌子。我认为旅游对终南山有好有坏,但人人有来去自由的权利,无权将游客挡在终南山外。
还有就是,佛教跟道教的隐士不一样。佛教隐士不会特意离群索居,而道教隐士則喜欢离人越远越好。1990年我在山上碰到的隐士,都离山下主路不远,走路去茅棚很少超过两个小时。这一点现在开始改变了,因为山下旅游开发,现在很多隐士越来越往山上搬。
三联生活周刊:你觉得终南山以后会是什么样子?
比尔·波特:山还在。想要隐居修行的人,总能找到一个合适的隐居地点。虽然古人说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但如果你连小隐都没做过,是无法真正大隐的。所以修行的隐士们必须找到一个安静的地方,然后看破红尘。另外大部分人都没有注意到一件事,其实政府是在默许这些隐士。隐士在山上居住的茅棚,其实那些地也不属于他们,但政府没有赶走他们,也没有拆除茅棚。所以我觉得虽然隐士们受到一些旅游开发的打扰,但只要他们真心想,在终南山还是可以修行的。
三联生活周刊:北京有个龙泉寺这两年很火,这一类的禅修课程在中国也越来越多,你觉得是好事吗?
比尔·波特:我没去过龙泉寺,不知道真正的情况。但现在在美国,也有很多为期一两个星期的课程,有师父讲课,带着念经,打坐,吃素。我认为这样很好,是一种新的修行方式。通过短期课程,给予他们一些帮助,所以不应该是坏事。当然从另一个角度,你也可以将这看成是一个生意,寺庙赚钱的方式。
三联生活周刊:你尝试过上山隐居吗?
比尔·波特:我见过很多隐士,我知道隐士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我不想那样生活,我喜欢洗热水澡。在山上忍几天可以,但忍一年、两年,甚至一辈子,我没有那样的耐心。我现在做的,就像陶渊明一样,“结庐在人境”,而我的茅棚在美国的小乡村里。
三联生活周刊:还会再去终南山吗?将来有什么计划?
比尔·波特:我不知道,至少不会再带旅游团去。看缘分。我现在差不多每年都会收到邀请,去参观他们山上新的修行场所,说不定有一天我会接受邀请。我不想随便去打扰山上的隐士们。接下来我有一个计划,是进行一次寻找西王母的旅行,考察中国文化的发源地。很少有人知道这段历史,我很好奇。(感谢姚瑶对本文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