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庆家的夏天,大家的胃口都格外好。
这当然是因为西门庆有几位大胃王的朋友:应伯爵和谢希大。
他们在西门庆家吃了一顿午饭,却从中午一直吃到了“掌灯时分”,从猪头肉卤面吃到鲥鱼枇杷,吃过茶,复上荸荠菱角果盘,走之前,还有一碗“绿豆八米水饭”。
这碗“水饭”,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因为南宋皇帝的宴席上,最后,亦有“水饭”的踪影。
记录者是大名鼎鼎的陆游,他在《老学庵笔记》中保留了这份宴请金国使者的国宴菜单:“集英殿宴金国人使,九盏:第一,肉、咸豉;第二, 爆肉、双下角子;第三,莲花肉油饼、骨头;第四,白肉、 胡饼;第五,群仙炙、太平毕罗;第六,假圆鱼;第七,柰花、索粉;第八,假沙鱼;第九,水饭、咸豉、旋鲊、瓜姜。看食:枣馉子、膸饼、白胡饼、環饼(淳熙)。”
水饭是什么?著名学者俞樾在《茶香室丛钞》中说:“水饭即粥也”,这个说法被很多地方引用,一时间,大家都以为,水饭大概就是粥了。但《救荒本草》里明明白白说过:“采莠穗,揉取子,捣米作粥或作水饭,皆可食。”也就是说,水饭和粥,是两种东西。
这在《金瓶梅》里也可以得到佐证——因为西门庆吃粥的次数不少,大约有六十多处,且多为早晨,比如孙雪娥就曾经说过:“预备下粥儿不吃,平白新生发起要甚饼和汤。”如果水饭即是粥,何故不并作一种来讲?另一部同样描述山东地区人民生活的小说《醒世姻缘传》里,对于水饭的描述似乎要详细很多。第19回,有唐氏“连汤带饭的吃了三碗”水饭;而第26回,给做短工的人吃水饭,“水饭要吃那精硬的生米,两个碗扣住,逼得一点汤也没有才吃”。第58回里,亦有“将次近午,调羹的鱼也做完,螃蟹都剁成了块,使油酱豆粉拿了等吃时现炒;又剁下馅子等着烙盒子饼,煮了绿豆撩水 饭”。
由此可见,水饭有水,要连汤带水地吃,应该有点类似今天的泡饭。但我请教过北方的同学,才知道,这是北方夏日里常常吃的一种主食,把米煮熟之后,用笊篱把米淘出来,再用现打来的井水把米过水,过两三次,浇上一点井水,水饭就做成了。配水饭的大多是酱菜,南宋国宴里的“咸豉、旋鲊、瓜姜”便属于这一范畴。
有趣的是,一衣带水的日本,也在平安时代,吃起了水饭。京都贵族们,平常都喜欢用煮好的米饭泡热水,称之为“お湯漬け”。到了夏天,则换成凉水,称为“水饭”。这里的水饭,从名称到做法,都和《金瓶梅》里的水饭一般无二。而到了江户时代,水饭才演变成了更高级的茶泡饭。
水饭的流行,大概是因为炎炎夏日,口感冰凉,容易下肚,但想来,大概是较难消化的。宋朝人黄休复曾经在《茅亭客话》讲了一个故事,一个姓袁的人,某天家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穿着白衣服,要求面见袁生。老人说自己姓李,住在城南,来投靠袁生。因是陌生人,袁生“不甚诺之,但宽免而已,留食水饭、咸豉而退”。结果,三天之后,暴雨溪涨,仆从捕捞了一条“二尺许,鳞鬣如金”的鲤鱼,袁生让人把鱼肚子剖开,“腹有饭及咸豉少许,袁因悟李老,鱼也。”不知道为什么,看了這个故事之后,有点不敢吃水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