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仁前
麻雀
我们那一带,最易见,最多的鸟雀,便是麻雀。
麻雀竟然就是这种身边小鸟的学名,让我多少还是有点儿意外之喜。故乡人以方言土语行世,与人交往极少官话。平日里,所言物件也好,所称活物也罢,皆以俗言俚语为多。这一回,叫几乎天天在身边绕飞的麻雀,叫的是学名,颇难得。
不过,这小小麻雀,在不同地方竟有那么多不同的称号,又让我感到意外。原以为,我们这儿都叫学名了,大概其他地方,也差不多都这么叫吧。不想,非也,非也。这麻雀,除了又叫树麻雀之外,还有一大堆希奇古怪的名字。带“雀”字的就有:霍雀、瓦雀、琉雀、禾雀、宾雀、家雀、南麻雀;还有你一下子根本弄不清爽的,诸如:只只、嘉宾、照夜、麻谷、老家贼、户巴拉,等等。
这众多名字中,我挑两个点评一番,包你觉着好笑。一为“照夜”,这麻雀,眼睛是日间还行,夜间完全不行,有“斜马眼儿”之说,文后会说及。此处,只略点一下。既然夜间眼睛不行,还叫什么“照夜”呢?!二者“嘉宾”,这小小麻雀,本身怎么看,无论形体,还是外貌,以及其行为方式,都算不上“大气”,也没有当“嘉宾”的资本。不仅如此,中间曾经有一段,确切说是1958年,曾被列为“四害”之一,哪里还有什么嘉宾待遇唦?真的名不符实。
麻雀,小个头,黑眼敛,灰羽毛,相貌平常。未成年时,嘴角呈乳黄色。
乡间清晨,便有麻雀跳跃在枝头,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叫声虽不大悦耳,尚属欢快。然,有时亦烦躁。对一些夜归之人,抑或夜间工作之人,麻雀是不管你的,一大清早,就在枝头,抑或屋顶上,叽叽喳喳,叽叽喳喳,似在开会一般,热嘈得不得了。这种群居的小鸟,到哪儿都是一趟一趟的,群体意识强得很。而如若没有防噪音之法,你只好在床上辗转反侧,烦躁不安地等待着麻雀们飞走再行入睡。别无它法。有人会说,不能赶么?
这可不是在谷田之边,赶不走的。只有在谷田之上,用绳索将稻田、麦田之类团团围住,绳间夹以红布条之类,中央扎以稻草人之类,麻雀停落下来啄食谷物之时,田主一拽绳索,红布抖动跳跃,再加之稻草人手中三角小红旗随风飘起,麻雀们一下子搞不情状况,吓得惊慌而飞。
人们这样的招数,也只能偶尔用上一用。次数多了,麻雀们即便不能识破,习惯了也就不起作用也。这种小精灵,见人多了,再也不那么慌张了,有时会靠近你的身边,跳来跳去,寻找它自己食物。你不耐烦时,嘘声驱赶,多半见效甚微,它们会不识趣地盯着你,驱也驱不散。对于麻雀的不识趣,也只好忍着。
麻雀的窩,随气候的不同,而迁徙。夏季,麻雀居高树丛间为多;冬季,则移到农家房檐之下,或是土场草堆之上。因而,乡里孩子逮麻雀,夏夜多用弹弓,—铁丝或树枝丫作架,拴上十来根橡皮筋,便成。电筒往树上一照,发现目标,举弓便打。冬夜则用鸟袋,—一只小袋子,铁丝做成圆形袋口,绑在一根长竹子的端头,折成弯状。袋内装些稻草。寻着麻雀窝巢,便将袋口对准洞口,往上一顶,窝里麻雀受了惊动,便往外溜,确好落入袋中。这时,拿袋则较关键,需贴近墙壁,慢慢下移,否则雀儿会飞。要是矮的屋檐,则可用人打高肩直捣雀窝。
麻雀是个“斜马眼儿”,白天还可以,天一黑便不辨方向了。逮麻雀,多在夜间进行,就是欺负它夜间眼睛不行,易捉。若是前些天刚下了雪,地上、房上、树上,净是白茫茫的,白得逼人眼,那更是逮麻雀的好时机。
我们那儿,传说每年的年三十,便见不到麻雀了。说,麻雀是灶王爷的一匹马,年三十,灶王爷得上天言好事去,麻雀便是送灶王爷上天去了。到了年三十,平时叽叽喳喳的麻雀一下子无影无踪了,真的不易见到。不过,是否送灶王爷上天言好事去了,那就无从查考也。
看起来,尘世间并不曾因为麻雀送灶王爷上天说过好话,而对它尊敬起来,给予以“嘉宾”待遇。一度,曾将其定为“四害”中的一害,号召群起而灭之。
乡村,刚落种的秧池边上,时常看到有别了红布条子的绳子(以红色为主,间或也有些其他杂色),或是“稻草人”,用以对付麻雀。播种时节,用以看护刚落种的秧池之类;收获季节,则保护成熟的稻谷之类。此法前文已述,不再多言。
这麻雀摘帽,除了多亏有人发了善心之外,也还要铭记用于解剖的几只牺牲者。因为有专家从麻雀解剖中发现,麻雀腹中以昆虫为多,仅有少量谷物。当初给麻雀带上“四害”的帽子,真是冤枉煞小小麻雀矣。万幸的是,人们并没有一直这样糊涂下去,而是在此后纠正了以前的错误,最终让麻雀得以摆脱万民齐打的困境。
说起来,麻雀非十全十美,那倒是一定的。
不过,用麻雀做菜,品位则颇高。袁枚《随园食单》中有“煨麻雀”一单,“取麻雀五十只,以清酱、甜酒煨之,熟后去爪脚,单取雀胸、头肉,连汤放盘中,甘鲜异常。”
初见此单,感觉袁才子胃口太大,一开口,“取麻雀五十只”,似乎多了。然细看之后,他“单取雀胸、头肉”,那就没有多少份量矣。
不过,这样的要求,放在现在,恐怕也不易办到。因此,“甘鲜异常”的美味,也就不是那么容易品尝的了。
野鸡·野鸭
我的老家兴化,是全国闻名的产粮大县、产棉大县,以及淡水产品生产大县。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曾多次荣获全国产粮、产棉大县之殊荣,“兴化油菜,全国挂帅”,更是家喻户晓,淡水产品总量连续16年列江苏第一。但不知什么原因,一度时期,在家乡主政的领导者,羞于启齿,再介绍这些。而是千方百计,想走工业强市之路。顺带说一句,和全国众多县一样,家乡也在1987年撤县设市。
这几年,情况有所不同,似有明显变化。家乡的主政者打起了“生态牌”、“旅游牌”。自然生态保护,被提上了重要位置。如若你的脚步踏上兴化这块黑土地,便会发现,这里除了有一望无际、土地肥沃的良田之外,还有纵横交错的河道港汊,以及大片大片的湖荡湿地,是名副其实的鱼米之乡。
曾几何时,每到夏秋之际,家乡的湖荡里,放眼望去,满眼都是碧青的芦苇子,阔阔的苇叶,新抽的芦穗,随风起伏,漾出“沙沙”声响。密密的芦苇间,抑或是水面上,时常有野鸡野鸭出没,双翅一振,“扑楞楞”地飞。湖荡成了它们生息繁衍之所在。
在我的记忆里,野鸡野鸭与家鸡家鸭颇相似,只是野鸡尾部较家鸡为长,冠较红;野鸭块头一般说来,较家鸭则小,羽毛多光泽,雄野鸭的头部有绿亮的毛,两翼有蓝色斑点。野鸡善飞,野鸭既善飞,亦善水。乘船傍湖荡而行,常能看到野鸭,扑楞着双翅,两腿划水而翔,在湖面上留下长长的浪痕,样子挺潇洒。
野鸡野鸭多,打野鸡野鸭的也多。湖荡地带,打野鸡野鸭的常来,不论白天,或是夜晚。先“嗷嗷”地吆喝几声,等野鸡野鸭飞起来时,才放枪。“砰—”“砰砰—”枪声响起,便会有野禽遭殃矣。
打野鸡野鸭用的木船,极小,窄长窄长的,却放得了好几管长长的猎枪,载得了打野鸡野鸭的,还有他那条吐着长舌头的猎狗。让人惊叹造船人的精打细算,枪怎么搁,猎狗怎么蹲,枪手怎么坐,都是有所考虑的,一切听从枪手安排。人们往往看到,枪手上了船,手握那两只短小的木桨,划起来,极快,小船似在水上飞。不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
打野鸡野鸭的,有单个划了船去打,也有几个联合行动,拉网似的,围了湖荡打。这多半在晚上。几个打野鸡野鸭的枪手,彼此商议妥当,联手出击。那当然是白天摸准了野鸡野鸭歇脚地—找到了它们的窝。如若是野鸡野鸭成了趟,一杆枪肯定是对付不过来的,容易惊窝。槍手们联手后,四面有枪,野鸡野鸭想逃,则难矣。
打野鸡野鸭的,最精贵、最看重的,不是枪,不是船,不是猎犬,而是“媒鸭”。
这“媒鸭”是野生的,特灵。主人放出后,它便满湖荡地飞,寻到鸭群之后,便落下,暗中牵引鸭群向主人火力范围靠,或是“哑哑”叫唤几声,给主人报信。主人枪一响,刚刚飞起的“媒鸭”,须迅疾掉下,假死。否则,枪弹是不长眼睛的。这便是“媒鸭”的绝活了。自然,也有打野鸡野鸭的,误击了“媒鸭”,那就怪可惜啦。将一只羽毛未丰的野鸭,调驯成一只上好的“媒鸭”,花上三四年工夫,亦不一定满意。
打下的野鸡野鸭,便用羽毛串了鼻孔,拎到集市上卖。所谓物以稀为贵,这野鸡野鸭还真能卖出个好价钱的,比家鸡家鸭贵多矣。
野鸡野鸭皆为人间美味,做成菜品,其“格”远高于家养的鸡鸭。清代袁枚《随园食单》中记有“野鸡五法”,野鸭二法。其“野鸡五法”内容如下:
野鸡披胸肉,清酱郁过,以网油包放铁奁上烧之。作方片可,作卷子亦可。此一法也。切片加作料炒,一法也。取胸肉作丁,一法也。当家鸡整煨,一法也。先用油灼,拆丝,加酒、秋油、醋,同芹菜冷拌,一法也。生片其肉,入火锅中,登时便吃,亦一法也。其弊在肉嫩则味不入,味入则肉又老。
从袁才子这段文字中,明显看到了“六法”,怎么标题为“五法”呢?奇怪。
其对野鸭制作记有二法。一法为已经失传的“苏州包道台家”的制法,“野鸭切厚片,秋油郁过,用两片雪梨夹住炮炒之。”这里“秋油”实指酱油,“秋油郁过”,就是用酱油腌泡一下。“炮炒”与“爆炒”义同。袁才子随后交代说,此法“今失传矣”,他建议:“用蒸家鸭法蒸之,亦可。”不妨将其所说“蒸家鸭法”抄录如下:“生肥鸭去骨,内用糯米一酒杯,火腿丁、大头菜丁、香蕈、笋丁、秋油、酒、小磨麻油、葱花,俱灌鸭肚内,外用鸡汤,放盘中,隔水蒸透。此真定魏太守家法也。”
另有“野鸭团”制作法:“细斩野鸭胸前肉,加猪油微纤,调揉成团,入鸡汤滚之。或用本鸭汤,亦佳。太兴孔亲家制之甚精。”
这两则野鸭制作之法,均强调用鸡汤。窃以为,不那么纯粹矣。若能用鸭汤,为何不用呢?连袁才子在后一制法中,自己都说了,“或用本鸭汤,亦佳。”可见,鸭汤可用,且效果很好。否则,鸭肉滚在鸡汤里,虽无大碍,终究口感上会发生变化。还是用“本鸭汤”为佳。
民间烧这样的禽类野味,几乎都是配咸菜红烧。当然,咸菜最好选雪里蕻。这野鸡或野鸭烧雪里蕻,由于雪里蕻的加盟,烧出的野鸡,或是野鸭,不仅肉香,且味鲜。那雪里蕻虽为配料,更占全了香、鲜、脆、嫩四字,多为人们青睐,均愿意多挟上几筷子。自然,野鸭与野鸡比,做出的菜,肉更精,味更香,品更高。集市上,野鸭价贵,难怪。
现时,再难有野鸡或野鸭烧雪里蕻端上餐桌矣。倒不完全是汪曾祺先生所言,“现在我们那里的野鸭子很少了。前几年我回乡一次,偶有,卖得很贵。原因据说是因为县里对各乡水利作了全面综合治理,过去的水荡子、荒滩少了,野鸭子无处栖息。而且,野鸭子过去是吃收割后遗撒在田里的谷粒的,现在收割得很干净,颗粒归仓,野鸭子没有什么可吃的,不来了。”
我所了解到的,较汪老讲的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情况,又有些变化。现在家乡那一带,只要是湿地保护好的地方,野鸡野鸭均日见增加,且有蓬勃发展之势,只是从湿地保护,到野生动、植物保护,再美的野味,也不能享用矣。
当然,凡事不能一概而论。地方上总是会有一些人,喜欢铤而走险,暗地里捕获,暗地里交易,暗地里烹制,最后暗地里品尝。想来,这一路“暗”下来,能品尝出个好味道来吗?这样的情境下,享用再美的野味,恐怕也只能让自己的内心变得阴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