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累
我的诗歌(之一)
一直以来,我想写下的诗歌是这样的:
“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
睡梦中
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
大的甲虫。”
或者,这样:
“许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的时候,
奥雷良诺·布恩迪亚上校一定会想起父亲
带他去看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而夕阳,总会带来更加无可救药的忧伤
绝望而温柔的孤独
和忧伤
梦 境
最近的梦境中,
经常出现村边那条窄窄的河流。
无数亲人的面孔
从天空压下来,
缄默,悲伤。
而我做不了更多的事情,
只能奉献自己的
缄默,悲伤。
大多数时候,我只是一个负责做梦的人。
小部分时候,我阐述梦境。
回 乡
我依然能够依稀分辨出它之前的
轮廓。小时候,
我们在铺着青条石的天井里
玩耍。堂屋的木柱上刻着
手捧寿桃的老寿星,之后的岁月
我再没见过那么舒缓的线条。
正门上贴着秦琼,有时
是程咬金。我们少年时代的
英雄,并一直深居心底。
现在想起来,那阴暗的堂屋里
暗淡的中堂,条几上方
挂着祖先模糊的画像,
那威严的沉默一直贯穿着
我们这些年喧嚣的灵魂。
只是,我们
不敢承认,
大多数时候,我们害怕。
我们害怕在阳光下露出原形。
夜 读
时常的,我的内心会泛起
无穷的酸楚。
比如夜读鲁迅,
总想穿过无辜的故纸,
恭敬地递上一支烟,
并停留,凝视他在黑暗中
擦亮火柴的一瞬间。
那光总能弥合一些
一直未能延续的事物,
甚至,能照见一个
北方人的虚妄。
他的虚妄在于:
在一个自弃、空洞的时代,
继续写下天真的诗歌。
叙 述
某种缓慢在侵蚀我,
像戴久了的面具,不愿摘下来。
某个词语浮在这个火热时代的表面,
腼腆,充满反讽。
我一直在思考我对生活的爱
是否就是每次面对夕阳时
心中渐渐沉下来的寂静?
或者,那仅仅意味着
我能够从中找回一个可以信赖的故乡?
想坐在丝瓜架下细碎的阳光中,
任时日游移,
忘记饥饿与口渴,
缓慢地,疏离这个时代,
但并不与它为敌。
我一直把这一切归结于我的绝望。
没有使命可言,
只有理想主义的情怀,
让我无数次地陷入凝重与冥想。
我的诗歌(之三十三)
那天晚上六点,
年轻的加缪来到布拉格,
看见一缕紫铜色的阳光
照在古老城市的塔尖和圆顶上。
作为一个胆怯、懦弱的人,
他试图以更绝望的方式
找到一个故乡。
或者,找出人与人的对立面,
来结束他持久的焦虑,
并证明,那始终困扰他的黏糊糊的
存在与虚无:
他找到的前者是大街上
醋渍黄瓜的味道和侍者湿漉漉的微笑;
而后者,更多地指向
自我的囚徒和灵魂中的死亡。
雨夜,再读加缪
我是一个极易沉浸的人,
像窗外酽酽的秋雨。
仿佛从少年时代起,
我就学会了在深夜进行自我的密谈。
我喜欢那神秘泪水后的寂静。
而现在,我喜欢和这个时代拉开距离,
并忠实于自己
固执的无可救药的疑虑与愧疚,
在自我的尽头,神秘的故乡。
岁末之诗
有那么一天,我脑子里
奇思异想经日不停,
读史,亦不能平复纷杂的心。
报纸上,四处皆战火,
政客们是不会关心七版上
那几个失学儿童的,
更不会关心流水线上
那几根疲惫的断指。
那是否是一种新的
形而上学?
一个日益技术化的世界
是否还需要本我的存在?
或者说,思想
的意义是否应该以它的
日趋淡薄来迎合
日益臃肿的躯体?
而这些,一首诗是说不清的。
就像远处,一座小小的土丘
不足以托起夕阳。
野阔草深啊,
有人大踏步隐入终南山,
而我,只是惊异于
孩子们成长中
日漸狡黠的眼神。
布拉格
我从未去过布拉格,
我也从未亲眼见过那里
阴郁而干净的蓝天
和成片的红瓦房顶。
听说它们像一顶顶安静的
帽子,戴在茫然者
和忧郁者头上。
钴蓝色的教堂塔尖、钟楼
和信仰的孤寂里,
长眠着那个软弱的人。
但作为神他是强大的,
强大到令人怀念。
但我更想以人的名义说出
他的名字—
弗朗兹·卡夫卡,
一个熄灭启示的人,
一个人类无法摆脱的影子人。你可以终生不去布拉格,
你可以假装认为从未有过
这样一个人,
但你必须继续荒谬的
现世与生活。
在布拉格,或者其他
任何地方。
我的诗歌(之四十三)
河心洲一棵斜长的
杨树上,那些不知何年
何月刻在树身上的字,
随时光缓慢地生长。
河道里,泥沙静静淤积,
肉眼看不见的高度,
只能靠灵魂去领略,
像我们心底深藏的恶。
都市,用欲望与喧嚣
增加着时代的垂死性,
也用人心。
我喜欢在秋天来到这里,
有时,我喜欢在夕阳将落时,
读出那些刻在树身的字:
“王桂芝,我走了……”
“张丽珍,记得想我……”
几十年过去了,有些爱
依然那么清晰。
我的诗歌(之四十一)
悲悯不是用来呈现的,
敬畏只能永存心底。
比方说,那些散落在黄河两岸
的村庄与墓园,
在一年年的大水中,
总是离河近的那些房子先被冲塌,
离河远的那些,
后来刮大风的时候,
也坍塌了。
真理从不提示,只是
点到为止。
再比方说,我在自己的
诗歌里沉沦,像一个
木偶深爱着阴影里牵线的人。
这世间有那么多怨憤凉薄,
我只记取深远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