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然
元宵过后,大家就回城了,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晚上,代琴把女儿叫到房里。女儿在省城财经大学读书,已经是大二的学生了,不像新生那么听话,想在家里多待两天。代琴说了几句,女儿还不高兴。她不希望女儿仗着家里条件好,便养成一副公主脾气。她希望女儿担当起什么重任来。或许是她操心得太多,女儿反而有了逆反心理,处处跟她作对,有一次她说,你是不是一定要把我气死啊?女儿说,才不,气死你对我有什么好处。她哭笑不得。现在的孩子既固执又脆弱,她真不知怎么教育才好。女儿个性太强了,这点像她,从长远看,这或许也不是坏事吧,至少在外面不会吃亏。现在,女孩子在外面最容易吃亏了,这点真叫她操心。她听说现在的女孩子读中学时就会跟人上床,大学就更不用说了。楼上的老童,他儿子居然把大学的女同学直接带回来过寒假了,跟一对小夫妻没什么区别,老童那个高兴劲,好像儿子在外面捡了一个宝。照她看,哪里是宝,简直就是烂灯泡。这样的女孩子太轻率了,迟早是要吃亏的。要么她自己吃亏,要么让别人吃亏。她从背后看女儿走路的姿势,仔细观察她身体的变化,有一次,女儿在洗澡,她闯了进去,女儿竟然惊叫起来。女儿大了,已经离她越来越远了,人在家里可心不知飞到哪里去了,整个寒假一共也不知跟她说了几句话。女儿只跟手机说话。她手指摁个不停,手机也叫个不停。要是她不经女儿的允许到她房间里去,她会赶她走。观察了几天一无所获,她终于沉不住气了,问女儿是不是谈男朋友了,女儿说老妈你怎么老问这么弱智的问题,她生气了,说我这不是关心你嘛,担心你在外面吃亏。女儿说,什么叫吃亏,不谈恋爱才吃亏呢。她说,真的谈了啊?是哪里人?家里情况怎么样?女儿说:你问哪一个啊?她晕了,说,天啊,难道你有好多男朋友吗?女儿说,跟一个人谈有什么意思,我看着都烦,有比较才有鉴别,并且可以让他们互相促进,对于我来说,也好处多多,有陪我逛街的,有请我吃东西的,有帮我买零食的,还有陪我卡拉OK的。她脑子嗡嗡作响,她说家里又不是没给你钱,我那时候啊……女儿赶紧说老妈你别翻老皇历了,你已经跟时代脱节了,不知道外面多解放,很多人从没见过面,见面就上床。她听了脑袋又是一嗡,说上床这个词从你嘴里出来,怎么像吐个瓜子壳似的。女儿说妈你说对了,就是瓜子壳。她气得要命,说这跟畜生有什么区别。女儿说,不能有区别。她说,你这样下去,我就不管你了。女儿说,这样最好了,现在很多家长,就是管得太多,越管越出问题。她不知道女儿是在威胁她,还是故意气她。再讲什么,还不知女儿会说出什么来。她只好眼不见为净。不知是不是受了女儿的影响,这个年她过得没滋没味的,看到女儿就气,哪像个女孩子,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她对女儿说,来,娜娜,跟你说个事。女儿警惕地说,什么事?女儿一只脚跨了进来另一只脚仍在门外。她朝女儿招了招手,把她收藏的几个存折拿出来给她看,让她知道上面的数字,并把密码也告诉了她。她只能告诉女儿,还把首饰盒也拿给她看了,说哪是白金哪是铂金。这时,唐军已迫不及待出门了,说要到谁家里去坐坐。她知道他是在骗她,他又找那个女人去了。
女儿漫不经心地听着。她急了,说你记住了没有。女儿说记住了。她说,要是有一天妈出了什么事,你别忘了这些折子还有首饰。女儿笑了起来,说,无数事实证明,灾难是不能预料到的,不然就不叫灾难。或许,女儿是在宽慰她,可她的样子仍让她伤心。要是她的预感应验,女儿大概也是这么漫不经心地一笑了之吧。
生活又恢复了原样。女儿上学去了。公婆还在乡下。他们怎么也不肯到城里来住。正因为这样,那年唐军兄弟几个才在乡下重新做了房子。公婆生了四个孩子,唐军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大弟唐强跟唐军都在银行,小弟唐涛不肯进银行,他说银行的钱是死的,还不如挪出来做生意。他就去做包工头。小姑子嫁到外地去了,公婆要小姑子一家每年春节都回来。这样,四个小家庭都在乡下团聚了,公婆笑得合不拢嘴。他们越老越像小孩子,喜欢热闹,可苦了她们妯娌几个。小姑子是客,当然是不要她劳什么神的。男人们除了应酬,就是没日没夜地喝酒打牌。她们几个女人几乎从早到晚都在厨房里忙着。锅碗从早到晚都是热的。吃饭的人络绎不绝,这拨刚刚走,那拨又来了,还要不停地变换着口味。要知道,他们几个男的在外面都是有头有脸的,所以来的也不是一般的人,对口味的要求也就比较高。即使别人不要求,她们做女人的也要自我要求,不能让男人们觉得跌了脸。村子里的人也趁机来看热闹,桌上的烟都是好烟,既然来了都要敬上几支,总不能在这些小事上落下什么话柄,让别人笑话。好在过年前兄弟仨叫车拉了一屋子菜来,光板鸭就有两三百只。代琴说,这是多大的浪费啊,过去的大户人家也不过如此。她私下里跟唐军抱怨。唐军说,哎呀,你管那么多干吗,反正又不是我一个人出钱,再说现在我们家也算得上大户人家了,就是乡里的书记,也要到我们家来拜老头子的年呢,你想想村里还有谁有爹的面子大,爹喜欢这样,我们就顺着他,没有他,也就没有我们家的今天是不是。公公原来是做村支书的,也算得上是头面人物,后来在乡企业办退了休。乡里的书记来拜他的年当然是看在他几个儿子的面子上,但儿子的前途,也都是他跑出来的。那时县里天天有人来村里的水库钓鱼,吃吃喝喝的,可以说,他跟县里的科级乃至更高级别的干部没一个不熟。通过这种关系,他把唐军弄进银行去工作了。后来唐强也进了银行。有了他们帮忙,老三唐涛现在赚的钱比两个哥哥还多。差一点的还是小姑,只嫁了个手艺匠,但老爷子就是有那么一点重男轻女,好在现在做手艺的也不错,就是普通的砖木匠,一天差不多也能赚两百块钱,而且眼看着青黄不接快要后继无人了。村里的年轻人,现在谁愿学又脏又累的手藝活呢,要学也是学轻松的,比如裁缝之类,到外面打工可以进服装厂。三妯娌中,代琴是老大,因此又要格外劳神。她不但要动手脚,还要动脑。屋子里挤满了人,她来回穿梭,坐一会儿的工夫都没有。她的腰痛病又犯了。一到这时候,她的腰就痛,可毕竟是正月,她还要强装笑脸。她想,命运就是这样不公平,男人干的坏事,却往往要女人来承担后果。那一次,医生躲躲闪闪地跟她说,这个病,你一个人治是没用的,要你和老公两个人同时治。她脑袋嗡了一下,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此后她和唐军就分床睡觉。不过这时他已调到外县,她和他分不分床也没什么实际的意义,反正他的心早不在她身上。她只是说,去把病治好,不要害了别的女人。话一出口,她又后悔了,她干吗要提醒他?让他害别的女人去吧,难道她受的气还不够吗?她最恼恨的还是自己的身体,虽然病治好了,腰痛的毛病却留了下来。好像子弹从她体内穿过后,血被止住了,弹片却取不出来。
过年那段时间,是公公最高兴的时候。他全然不顾晚辈们的麻烦。他们给他的钱,他都在牌桌上输掉了,而且输得高兴,输得高高在上,好像在笑呵呵地给别人发压岁钱。他总是说,会赚钱也要会用,就像门栓要经常拉才不会生虫,会用钱财神爷才会往你这里跑。为此他还做了个实验:拿来一只新塑料脸盆,盛满水,在下面钻了一个洞,然后说,你们看,水总是往有洞的地方跑吧?大家笑了起来。那只塑料脸盆,代琴只好把它扔了,还是小姑子舍不得,又捡了回来,说放些土可以种花。这倒是个道理,院子里都铺了水泥,要种花还真得用盆。
看起来,公公是喜欢种种花的。好像这样,他就和村子里别的老人不一样了。他经常打电话叫代琴她们回家时捎一些花给他,比如吊兰、仙人球、发财树什么的。他喜欢养花但对它们却没产生感情,要么是忘了浇水,要么是任它们在烈日下暴晒。到了冬天,他养的花草十有八九要被冻死,于是重新来过。
今年过年,是家里最红火最协调的一年。年前婆婆的身体一直不太好,在县城住过一段时间的医院,医生也查不出是什么病。大家商量了一下,决定让她在医院里住着,因为一到医院里,婆婆的病就好了,一离开医院,婆婆的病又开始犯了。但快过年时,婆婆的病忽然不治而愈。有一天早晨代琴端了一砂钵鸡汤送去时,婆婆已经起床,精神十足地在花坛边走来走去,说她要出院。代琴叫她再住两天,谁知第二天她去的时候,请来看护婆婆的那个妇女说老人一早就收拾东西走了,谁也拦不住。本来,公公和婆婆还经常会吵吵架,有时候吵得凶了,就给晚辈打电话,他们心急火燎地赶回去,见两个老人一个朝东一个朝西,谁也不理谁,他们看了暗暗好笑,只好七哄八哄地让他们和好。都说人越老越像孩子,他们吵架的原因简直好笑,比如晚上一个要吃粥一个要吃饭,一个看中了这只苹果另一个也看中了这只苹果,他们会丢下其他的苹果不管,奋力争夺同一只苹果,结果以那只苹果在地上摔个稀巴烂而告终。代琴每次下乡总免不了要打扫一番,墙角落、沙发和床底下莫名其妙地乱扔着许多东西,有的风干了,有的已经腐烂。婆婆住院期间,公公都跑到医院里来吵了两回。据说他们年轻时感情就不好,公公当干部时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想跟婆婆离婚,谁知婆婆以牙还牙,也找了别的男人,跟当时的乡党委书记好上了,这一下,公公就不敢离了。等公公调到乡企业办,书记就调到了县企业局,总之仍然是他的顶头上司,因此这个婚也一直没有离成。当然这只是传说,是否真的如此,唐军也说不清楚。代琴更愿相信他们现在的打闹无非是调情。可能这是老年人独特的调情方式吧,不然怎么解释那次公公到医院里来跟婆婆吵架呢?吵了之后,公公心平气和地回乡下去,婆婆也心情舒畅地吃药打针。好像只有吵架,才能让他们的生活平衡。过年时,他们完全不吵了,好像婆婆从医院顺便给他带了一剂什么药回去。这是跟往年完全不同的景象。以往,越是过年过节,他们便吵得越厉害,像是小孩子的人来疯。今年,来拜年的人特别多,级别也最高,其中的一个是副县级干部。准备得那么充足的菜居然显得捉襟见肘,只得打发唐涛再开车去采购。屋子里弥漫的酒肉香味把全村的狗都吸引了过来,在院子里和桌底下钻来晃去,似乎很想找一个为他们家立功的机会,有时还争风吃醋地咆哮着互相争斗起来,她朝它们呵斥,它们才见不得人似的跑远,没注意时它们又夹着尾巴悄悄溜回来了。代琴的腰痛病虽然又犯了,但她和唐军的关系好像得到了一些改善,他似乎暗示她,他和那个女人的关系已经彻底断了,因为对方曾威胁过他,向他索要钱财,让他很伤心。他当着全家人的面委婉地向她道歉,说还是老婆好,为此两个妯娌还取笑她。她们都比她想得开,大妯娌包英除了上班,就是打牌,孩子读高中她也不怎么管。常熬夜打牌的人,脸色往往不太好,包英的脸常蜡黄蜡黄的。所以正月她是妯娌三人中最不安分的,刚刚还在厨房里,马上又不见了踪影,溜到客厅里看打牌去了,捋着袖子,恨不得也上场摸几把。要喊她几次她才很不情愿地回来。有时候甚至打发妹夫来厨房帮忙,偏偏妹夫又是好性子,任她驱使。老三陈丽不打牌,平时唐涛在外面跑,要是他不跟她打电话她大概是永远也不会跟他打电话的。她的时间基本上都用在给自己和女儿的穿衣打扮上。她是妯娌三人中最漂亮时髦的,小姑子跟她相比,显得老气多了。她把女儿打扮得花枝招展,哪像个初中生,都成摩登女郎了。她自己呢,几乎是浸泡在各种高档化妆品里,她说,她情愿不吃饭,也要买化妆品。她买的化妆品,比代琴买的要贵十多倍。没事的时候,她坐在那里化妆可以花上大半天。陈丽是外地人,跟本地人总有点格格不入。她在化妆品上舍得扔钱,可在别的方面就很警惕,买其他东西,总要拉代琴去做伴,怕不会说本地话被人欺负。她的手机也经常换,除了化妆,她就是接电话。她的电话响个不停。陈丽在厨房里也是呆不住的,一眨眼就跑到楼上去换一套裙子下来。再冷的天,她也要穿裙子。洗东西她要用热水,还要戴橡胶手套。不然就大呼小叫的,根本不敢下水。有什么办法,代琴是老大,只好发挥表率作用了。过年那几天,她的脑袋完全是麻木的,像个机器人一样,知道该做什么和怎么做,但都没有经过脑子。她刚炒好一道菜,人家问她炒的是什么,她居然答不上来。
那几天,他们家的鞭炮声一直不断。大人们打牌小孩子放鞭炮是他们家很多年来的欢庆模式。他们家买的都是花炮,这种鞭炮,大家叫烟花,比普通鞭炮价格要高许多倍,一个晚上下来,放掉两三千块钱是常有的,除夕都放了一万多。这么多年来,除夕夜看他们家放烟花,成了村里人的经典节目,它的“收视率”甚至超过了中央电视臺的春节联欢晚会。为了让大家把两个节目都看到,唐军他们有意提前了放烟花的时间。村里人站在院子外,咧开了嘴望着五彩斑斓的夜空,好像天空在今天晚上是属于他们家的。当然也有人不服气,想跟他们家比一比,但坚持不了几分钟就会败下阵来,反而遭到别人的嘲笑。即使有人打肿脸充胖子,硬要撑,可撑过除夕,还有初一初二呢。他们家的孩子放的都是烟花,一个大箱子似的东西往那里一放,顿时火树银花不夜天,其他人家真的比不过。要是他们家的孩子叫别人家的孩子一起来放烟花,那简直是莫大的奖赏。当然也有人故意不来看,但大人争气孩子却不争气,孩子一定要来看烟花,大人只好打孩子的屁股。孩子哭开了。因此每年放烟花时,热烈的噼啪声里总会夹杂着几声村里孩子的哭闹,仿佛这样,热闹才更像热闹似的。不知怎么的,代琴今年忽然有点心惊胆颤。像坐在省城江边的那只大风车上,身体和心脏都被悬在了半空。
孩子们放烟花的时候,公公和婆婆也坐在门前,笑得合不拢嘴。尤其是婆婆,简直要把张开的大嘴挂到耳根上,代琴看到不禁哆嗦了一下,担心婆婆笑着笑着,忽然声音断裂,身子往后一仰。因此在婆婆笑着的时候,她总是下意识地悄悄站到婆婆身后,心想万一婆婆往后倒,她也好及时把婆婆托住。
事情的急转直下是从唐涛开始的。
这出乎代琴的意料。说实话,她以为事情会从唐军和她这里开始。很久以来,她和唐军维持的不过是一种表面上的关系。过年时他的突然转变让她更明显地有大事不好之感。她知道他不是一个善罢干休的人,虽然他比谁都伪装得更好。他有足够的耐性。他每次回家她都很小心。他递给她的饮料她会假装接过来,然后趁他不注意倒掉。晚上睡觉前,她会把自己的房门打上保险。坐他的摩托时,她用手紧紧搂着他的腰,并把脸贴在他背部,这不免给人一种错觉,以为他们关系很好。她跟滇生和河西几个好友说,唐军要是害她,她也要跟他同归于尽。她们以为她过虑,她说,你们不了解唐军的。她不跟他单独去旅游。那年他要她去市里看龙灯,她把包英和陈丽也带去了,并且说是唐军请的客,把人情记在他头上。他瞪着眼,却也无话可说。那怪模样她记忆深刻。到省城看女儿,她就不怕了,有他的司机在,应该是安全的。不管多晚,她也要从省城赶回来,不在省城过夜。一想到省城的那只大风车她就胸口發紧。唐军早想买辆车,代琴说,你就是买了,我也不会坐的。再说,唐军单位上有车,什么都是公家报销,还给他配司机,他要买车干什么,对于他来说,公家的和私人的有什么区别。但他还是画蛇添足地买了这辆摩托。
事已至此,代琴只能维持她和唐军的关系。她知道,只要她和唐军的关系完蛋了,这个家里其他几对夫妻也会跟着完蛋。唐强和包英早就同床异梦,唐涛和陈丽更想得开,彼此井水不犯河水。这三对完了,那对老夫妻也保不住了。她想他们这一大家子就像一挂鞭炮,整整齐齐威威武武,只要一点火就会噼里啪啦炸得只剩下爆竹皮。她想,自己成了爆竹皮是什么样子呢?
滇生她们劝她不要这样想。从外面看来,代琴的确很风光,可爆竹里的硝药,是又黑又苦的吧。有一次,滇生跟河西说,代琴真是一个命苦的人,她的生活和感情千疮百孔,她的才华始终没有得到应有的鼓励。
代琴以为,唐军和她就是他们家这挂鞭炮的引线。当初,公公凭着村支书和乡干部的能量,精明地把唐军送进了银行。刚开始,唐军只是一个小保安,但他继承了家传的精明,总能让领导很高兴,不久就进入信贷股,做了股长。代琴没见过像唐军性格这么复杂的人,一会儿像个皇帝一会儿又像个仆人,一会儿对你拳脚相加,一会儿连你的屁股都舔,而且在单位上没有人不说他好,没有人不佩服他。后来他把唐强也安排进了银行,自己则从股长、科长做到了外县的分行行长。
唐涛被抓起来的时候他们都不知道。正月过后不久唐涛就被抓起来了,而他们到阳历三月底才知道,也就是说,他已经被关了一个多月。他们还只是接到了通知,至于究竟被关在哪里以及什么时候可以探望都不知道。唐军和唐强找各种关系去打听,才得知:主管城建的常务副县长孙建海在澳门赌博被警方抓起来了,涉及公款私款共计两千多万,当警方追问私款来源,孙建海供出了唐涛。作为主管城建的县长和一个土地开发商,他们之间的关系不用多说,就这样,唐涛也因行贿被抓起来了,而且是在外地被抓的。唐军觉得事情不妙。孙建海这个人,大家都叫他土匪县长,他原先不过是一个临时工性质的秘书,靠着当粮食局局长的姑爹,命运发生了质的改变,先是转正,再是提干,当上了乡党委书记,后来调到县教育局当局长,过了一段时间就担任了常务副县长。此前大家只知道他很狂妄,县里不管哪家单位上的漂亮女孩子,只要被他看上了,就逃不脱,他叫司机把车开到人家单位门口,就像拿网罩鱼一样。大家是这么说的。作为一个常务副县长,贪污受贿之类自然在所难免,但大家还是没想到,他居然跑到澳门去赌博,而且涉及的公款和私款数目那么大。照代琴看来,那些港台的赌博片,不但害了青少年,还害了孙建海这样的人,因为他们的脑子也是那么简单和赤贫。是啊,赤贫。
唐军请了一段时间的假来对付唐涛的事。找人打通关节是免不了的,问题是,碰上这样的事,谁都害怕,生怕受到牵连,唐军几次上门,对方不是出差了,就是手机打不通。唐军气得摔了好几次电话。他怪唐涛那时不听他的话。本来,他也想把唐涛弄到银行去的,但唐涛不干。他说他不想守着银行那堆烂钱,怕它诱使他犯罪。他说他如果在银行里上班,首先想到的肯定是怎么把那些钱据为己有,不管是贪污还是监守自盗。他情愿从外面把钱往银行里搬。唉,瞧这家伙的口气。代琴一直觉得唐涛很聪明,就是不知天高地厚,口气大得不着边际,让人害怕,像是深渊。他笑着跟唐军和唐强说,等他以后发了财,就分两份存进他们各自所在的银行,不过要先从他们银行里借些钱出来用用。唐军和唐强起初不肯,但等唐涛讲了自己的计划之后,他们还是同意了。他们利用职务之便,给唐涛贷了两百万,唐涛就找到孙建海,给他二十万,花低价买了开发区的一块地皮。当时房地产在大城市吵得很凶,县城里还没什么动静,但几个月之后,市里和县里慢慢都热起来了。唐军和唐强有了信心,又贷给唐涛一千万,等他的第一批房子开盘时,一下子就赚了三千万,并从孙建海手里拿到了更多的地皮。他送给他们的礼物,是一个蛋糕盒,里面放着一把新房子的钥匙。他成了县里最大的房地产开发商,而且据说在全市也排在前三名。他是全市优秀青年企业家、劳模和市人大代表,比他两个哥哥还风光。代琴曾提醒他,树大招风,要懂得适可而止,没想到事情先出在孙建海那个家伙身上,拔起萝卜带起泥,把唐涛也给带了出来。
起先他们都瞒着公公婆婆。但村里人似乎知道得比谁都快,虽然孙建海被押回县里时是很秘密的。村里人故意大声地谈论这件事。他们眉飞色舞。真是落井下石,墙倒众人推,公公很快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他一路喊着,不得了不得了。婆婆正在过门槛,听公公讲了事情经过,在门槛上绊了一跤,摔断了直脚骨。
公公老泪纵横地给他们打电话,唐军和唐强暂时没空,叫代琴先下乡。她请了假就往乡下赶。这几天走在路上,她总感觉有目光戳在背后,回过头,它们又藏起来了。在单位上也是如此。倒是滇生她们给她很多安慰。滇生说,赵普那个单位最近风声也很紧,她几次梦见赵普上班就没有回来,她怎么也找不到他。
代琴要打120把婆婆往医院里送,公公怎么也不肯。婆婆自己也不肯。公公说,丢人现眼啊。她只好请唐军的一个堂弟把前村的一个专治跌打的郎中叫来。忙到晚上十点多,才把婆婆的腿骨固定好,并用砖块做了牵引。婆婆一声不响,她的心思根本不在脚上,都忘了骨头的痛了。医生走后不久,唐军也坐唐强的车来了。婆婆一见他俩就放声大哭,要他们无论如何哪怕是砸锅卖铁也要把唐涛救出来。婆婆是个明白人,虽然七十多岁了脑子一点也不糊涂。她在代琴面前和在唐军唐强面前的不同表现,说明她在心底里还是把代琴當外人。哪怕她在他们家当了快二十年的媳妇。想到这里她心里难过。她往后退了几步,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婆婆的身上有一股寒气。她还记得二十年前她第一次上门时,婆婆仿佛用眼角掠了一眼就明白她和唐军到底是怎么回事。
回县城的路上,她问唐强,包英怎么没来,唐强说,还不是在牌桌上。
第二天,代琴又请了假和唐军下乡。唐强昨晚和包英吵了一架互相打了起来,包英的尖指甲在唐强脸上划了好几道血痕,弄得唐强不敢出门,当然他也不肯示弱,狠狠踢了包英几脚,包英就在地上打起滚来。早上接到唐强的电话,她和唐军又去劝慰了一番。现在她和唐军只好坐摩托下乡。婆婆还是那样躺着,看到唐军又要哭。那个郎中昨天说了,老人的骨头长得慢,没有三四个月怕是不能恢复。她开始给婆婆炖排骨汤。奇怪的是,她感觉婆婆冰冷的目光一直戳在她背上。婆婆是否把他们家的一切荣辱成败都归结在她身上了呢?婆婆早就知道她和唐军的关系。也很反对她为了反抗唐军的家庭暴力曾经独自搬出去住。仿佛她就该在他们家受欺负而一声不吭。唐军正在和公公婆婆悄悄说着什么,见她从厨房出来,马上住了嘴。他们大概是很乐意看着她下厨房的吧。
她无数次地设想过她和唐军的结局。在无数次的结局里,她都是和唐军同归于尽。比如他们的摩托车在路上颠簸着。这条路没修几年,可柏油下的石子已经大量地翻了出来,真像是豆腐渣。她问唐军,怎么又跟那个女人搞到一块去了。或者:怎么又换了个女人了?而唐军总是那样笑着,一看这样的笑她就来气,就想干点过激的事情。一辆卡车从前面开来,车灯照得人睁不开眼睛。这时,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忽然从他身后夺过龙头,朝卡车撞了过去。
一阵耀眼的火花,紧接着沉入黑暗。她听到自己的身体像一只水罐被摔破了,水哗啦哗啦往外淌。她奇怪怎么一点也不痛。
实际上,因为唐涛的事情,她和唐军不得不同心协力。他们再一次在外人面前表现出夫唱妇随,显得很恩爱。她臆想中的那挂大地红像是受了潮,始终没有放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