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央
一
据说日蚀之所以出现,是因为光被偷走了。
那天位于苍穹的太阳忽然暗下,如烛火熄灭在风中。
湖面扁舟上,正垂钓的孩童瞪大眼见证着日蚀的发生。这湖被称作“泱”,包围着天城,没人知道湖的尽头在哪儿。泱湖千里水波潋滟,倒映出太阳消失的那一瞬间,接着惊涛骇浪蹿起,如蛰伏的兽遽然予人致命一击。渔童连舟带人被掀翻,重重摔在岸上。他忍痛抬头,看见连天水幕落下后,一支整齐的军队悬在半空。
天族有个古老的传说,说在黑暗中藏有另一个城池,那里住着恶鬼。每一次日蚀都是恶鬼抢走了他们的光明。千年前一个预言传遍,说某个日蚀到来时,会有人带着那些恶鬼前来复仇。军队最前方是个女子,她着一袭漆黑的袍,孤独而又威严。
“终于……来了。”
黑暗中那个城池没有白昼,只有长夜与混乱。天城永远都是光明的,所以谁也找不到那座城。然而,日蚀到来时,那座城就会成为天城的倒影,泱湖中将有千千万万只恶鬼爬上来。
日蚀没有规律,说不清什么时候会出现,也说不清日蚀会持续多久,许是几个时辰,许是数千天。那座城里的人穷凶极恶,天族管他们叫恶鬼,他们则自称“巫族”,曾在日蚀时数次来犯,但没有一次成功。而巫族上一个王战死后,天族已很久没见到他们了。
眼下这支巫族军队看着湖岸上的天城放肆大笑,挥舞着武器。黑袍女子听着部下的喧闹,冷冷扫视过面前的景象,她看到了那个缩在山石后的孩子,用灵力将孩子扯了过来。
拍了拍那张稚气的颊,她说:“去告诉你们的王,我来了,来复仇。”
渔童被她掐住,但好歹没哭,在如此近的距离他看清了女人的脸——在天族传说里巫族狰狞可怕,可实际上他们长相与天族无异,眼前这女人甚至很是秀美,只是肤色惨白。巫城没有太阳,所以巫族人都像死尸般毫无生气。
“两族已有三千年相安无事……”渔童挣扎着说,“您何必来增添杀孽!”
回应他的是巫族人嘲弄的笑。
“真是天真的孩子。”女人也笑起来,“难道你不知,巫族生来就与天族仇深似海?我手下每一名将士,哪个没有死在天族手里的亲族?”她与孩子清澈的眸对视,“比如说,我爱的人就是被天族所杀。”
二
萝藦与无彻的相遇,在千年前。那时她还不是巫王,那时巫族也没有王,巫城混乱无比,巫族人只信奉弱肉强食,时间久了,便再也无法分辨血腥与花香。巫城也是有花的,那些靠月华成长的草木和这里的人一样嗜血。譬如那种名为“红颜”的花,高数丈,绽放时花如血盆大口,能将活人吞噬,用人骨组成它们的花蕊。
才从一个劲敌那儿逃脱的萝藦那天小心翼翼地穿过一片红颜花海,失血过多让她头晕眼花,少了以往的警惕,面前忽然出现一个人影时,她吓了一跳。那是个被红颜藤蔓倒吊着的少年,浑身是血。当萝藦走近时,他睁开了眼,央求道:“救我。”
萝藦顺着缠在他脚上的藤见到了上方巨大的花。红颜的藤总是垂在地上,伺机缠住路人的足踝,然后将其扯入花中。这少年还算幸运,暗算他的花已经很老了,行动迟缓,花又生得太高,藤蔓拽着他晃晃悠悠地向上,可还需要一会儿才能将他投入花瓣中。
萝藦把玩着短刀,淡淡地问:“凭什么?”
“你眼下救我,我日后定能偿还。”
萝藦嗤笑道:“空口白话。”
巫族人早忘了什么是道德,萝藦毫不犹豫地继续往前走,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可心中又略有迟疑,她平生见过不少濒死之人,这少年倒是与众不同,虽是求她,语调中却并无多少乞怜,不卑不亢。死到临头犹处变不惊的人,实在有趣。
“小心。”走了几步后,她又听到他开口。
驀然疾风扑来,她堪堪躲开,又有羽箭破空,而敌人则从藏身地跃出,一刀劈来。电光石火之际有人抓住她,紧接着她已身处半空,是那少年在生死关头借风势一荡,敏捷地拽着她躲过了一劫。不及多想,萝藦瞬间掐好法诀,将偷袭者一招毙命。藤蔓回落,带起徐徐柔风,萝藦看向少年。淌下的血遮住了他的面容,她只看得到他眼瞳剔透,眸如琉璃。
“我说过你若救我,我定能偿还——就在刚才,我救了你。”
“那又如何?”萝藦挑衅地瞪眼,此时少年的脚已几乎触到花瓣,“快放开我,你要是存着带我一起喂花的心思,我现在就砍了你的手。”
然而,四目相对,她却愣了愣。他眼底没有愤怒、怨恨,只是清亮得可怕。月亮映在这双眸中,而这双眸注视着她。萝藦狼狈地避开他的视线,挥起了刀。藤断,两人一同落下。萝藦晕乎了一阵,陌生人的气息吹拂着鬓发,痒痒的,她意识到他们隔得如此之近,赶忙狠狠推开他,翻身爬起。
少年没动,像是死了。他伤得很重,萝藦用刀柄戳了戳他,问:“你得罪谁了?”
少年看了眼一旁的死尸,不答反问:“你和这位又是什么仇怨?”
“无冤无仇,只是我想杀他,他想杀我而已。”
闻言,少年错愕。
“你不是巫族吧。”萝藦淡淡地道,“你不像属于这里的人。在巫族,互相杀戮是常有事。”
“我叫无彻。父亲是巫族。”他笑道,即便满面血污,笑时却风华难掩,“我来这儿找他。”
萝藦沉默。
“怎么不说话?”
“只是惊讶巫族与天族竟会有孩子。”萝藦按住他的伤口,运转灵力为他疗伤,“你父亲在哪儿?”
“王宫。”
萝藦想了想,说:“好巧,我们顺路。”
三
“那时他自称是来寻亲的孤儿。见到他后,我心中有一丝莫名的触动,于是决定保护他去王宫。可是……”巫王萝藦的嗓音略显嘶哑,每个字都浸染着岁月的苍冷。
渔童正听得专注,忽见天边蹿起耀眼的金芒,照亮了日蚀下的黑暗。
“王来了。”他脱口而出。
萝藦眼神遽变,凌空跃起,掀起雷火袭向金光出现的地方,继续道:“可是后来,我费尽心思保护的人,还是死了——重缅,你可还记得被你亲手杀死的弟弟!”
雷火在到达城墙一带后悄然消失——为了防范巫族,天城布有防御的阵法。
萝藦冷笑,吩咐部下:“备战。”
重缅遥望泱湖方向,身后是他的臣民。他的臣子们个个跃跃欲试,叫嚣着要与巫族决一死战,可重缅恍若不闻。千年前就有预言说巫族萝藦将成为天族大患,可他始终没能狠下心杀她,千年来曾有多次机会扼杀未成气候的巫王,都被他放过了。今日,他依然在犹豫。也不知为何,他对她总是心软。忽然,他看见远处有个孩子奔来,是个天族人。于是,他示意侍卫将弓箭放下,任孩子来到了他跟前。
“我从泱湖逃出……为巫王传话。”渔童看向重缅,“她说,她来复仇。”
重缅像是蓦然被刺痛般狠狠拧眉,问:“她是不是说,她爱的人叫无彻,是巫族与天族之子?”
渔童点头。
“无彻是我弟弟,你知不知道?”
“刚才巫王说过。”
“这就是最可笑的地方了。”
天族的王无父无母,诞生于泱湖一株巨大的青莲中,泱湖汇集了浓郁的灵气,所以他一出生,祭司便说他该成为王。
“无彻与我一起被青莲孕育,不过他去得早,所以几乎无人知道他。我的弟弟,和我一样为天地所生。”重缅再度看向远方,巫族的进攻已开始,“他骗了萝藦。”
四
青莲诞生的是双生子,可王只能有一个,于是天族上一任的王安排了一场试炼。他让兄弟中的一人在日蚀时潜入巫族去杀一个名为萝藦的女孩,却又让另一个保护她。那时有关萝藦的那个预言还未传开,所以他们根本就不理解任务的意义所在。弟弟无彻心思诡诈,为确保自己不会失败,在跳下泱湖时就对哥哥下手,但反倒弄巧成拙被重伤。
进入巫城后,无彻在重缅之前找到了萝藦。无彻的任务是杀了她。但无彻没有动手,因为他受了伤,只能边养伤,边伺机行动。重缅找到他们时,也正是无彻找到机会时。那时,他们正面临九头蛇的袭击。重缅在一旁的林木后静观其变,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无彻,眼看着他祭出了一把长剑。
他清楚无彻不是想要助阵,剑锋指向的,是前方那和九头蛇缠斗的女子。但无彻没注意到脚边倒下的蛇头并未被完全斩断,当他正全神贯注之际,未死绝的蛇乍然蹿起。无彻仓促躲闪,另一只蛇头又狠狠对他咬下。是萝藦救了他,她直接用手挡在了无彻和蛇牙之间。
真蠢。重缅忍不住想。他没忘记自己的任务,当即从藏身之所跃出,首先一剑斩向无彻。比起奄奄一息的九头蛇,就在萝藦身后的无彻显然更危险。没想到,迎接他的,却是萝藦的还击。
后来他才知道,他花言巧语的弟弟早就骗到了萝藦的信任。交手几招后,无彻带着受伤的萝藦遁去,留给他的是一个阴冷嘲弄的眼神。他再一次失去了他们的下落,只能四处游荡。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天他顺着一条荒草丛生的小径找到了一个山洞,在那儿他看到了萝藦。九头蛇是有毒的,萝藦身上的毒显然还没解,她虚弱地倚着石壁,见到他后眉眼弯起:“哟,活着回来了。”然而嘴上戏谑,目光却是暖的。
她是将他认作了无彻,鬼使神差下他没有否认,将自己路上采的果子递给她。她一把接过,看来的确是和无彻相处太久,竟半点防备也无。
“你的伤……”
萝藦只当臂上那道一直未愈合的可怖伤口不存在,淡淡地道:“死不了。我中过更厉害的毒,受过更惨烈的伤,还是活到了现在。”然后她又笑得意味深长,“你在心疼我?”
他连忙否认。她缄默了一瞬,轻轻说:“你说不是就不是吧。反正我从没被人关心过,也不知道那是怎样的滋味。”她语速很快,听不出是赌气还是自怜。
“被关心是什么感觉,我也不清楚。”重緬禁不住也道。
他无父无母,唯一的弟弟还是命定的仇敌。她猛地扭头,摆出生气的模样,“你怎么就不知道了!”
他怔住。
“我很关心你啊。你出去找吃的,我可挂念你了。”她一本正经,也不知是逗他还是实话。或许,是二者兼有。他在这姑娘的眼里看到了盈盈波光,美不胜收,于是忍不住笑了笑。之后,他陪伴了萝藦很久,奇怪的是在此期间始终没见到无彻。
他们一直往王宫方向慢行,路上历经波折无数。巫城随处都是危险重重。他这一路上杀了很多人——在巫城想活下来就得不停杀掉有威胁的人,真是残酷。听说上古时,巫族与天族俱是神的子嗣,后来因种种缘故拔刀相向,战败的巫族被放逐,世世代代不得离开黑暗。虽说成王败寇,可巫族的后裔何辜?他忍不住想。
“我没去过天城,听说天族的月比巫族的明亮千百倍,让黑暗都无处遁形,是吗?”蛇毒始终没解,萝藦只能由他背着,某一天他身后忽然响起有气无力的问句。
“那不是月,是太阳。”
“太阳?”
“和月差不多,只是更暖而已。”
“有多暖?比你身上还暖吗?”她趴在他肩头问。
“……嗯。”
“天族人长什么样?”
“和巫族一样,只是他们不喜欢杀戮。”
“不杀戮怎么活下去?”
“有王、有百僚、有法度。”
“巫族也曾有王,听说她在世时,巫族也没现在这么乱。”
萝藦缠着重缅问了很久,像个孩子似的。不记得什么时候身后安静了,他将她放下,才发现她原来睡着了,只是眼睫挂着泪,也不知是为什么哭了。
后来,他们终于到达了王宫。所谓的王宫其实是一片废墟,繁华是三千年前的事了。三千年前曾有个让所有巫族都臣服的王,是她在这片土地中央、那座最高的山上修建了宫殿,她将桀骜的巫族训练成了军队,然后挥师渡过泱湖。
但那一战最终惨败,女王身死,巫族重新四分五裂,王宫也被岁月腐蚀,只剩断壁残垣。
“你说过,你父亲在王宫。”萝藦领着他謹慎地穿行在阴影中,那时她的伤已好得差不多——就如她自己所说,九头蛇毒的确奈何不了她,“反正我无聊,就好心帮你找找他。”
可王宫盘踞着几大势力,危险无比。
“也许他早已不在了。”重缅警惕地打量四周,说道。
他没有否认无彻那个谎言,怕暴露了身份反倒与萝藦说不清楚。
“胆小鬼。”萝藦嗤笑道。有时她就是如此让人讨厌。
重缅皱眉,道:“我的事不用你管。”
萝藦脾气坏,当即一鞭甩来。他先是错愕,按住鞭伤后一怒之下转身就走。萝藦没有道歉或是挽留,反是嘲弄地看着他离去。这女人实在是不可理喻又鲁莽任性!他恨恨地想。
然而最终,他还是决定回去找她。毕竟曾相处那么久,他做不到弃她不顾。才靠近王宫,他便听到不远处有轰然巨响。抬头,他看见半空之中,萝藦被一伙人围攻。她竟真的这样蠢,明知道王宫危险还招惹那么多敌人!重缅几乎没犹豫就冲上去救人。
那一战他和萝藦都差点丢命。他不清楚自己杀了多少人,总之他多了不少伤,好在他还是护着萝藦逃出了包围。附近地形复杂,萝藦却很熟悉,重伤下她还能准确地为他指路,最后两人藏进了一间废弃的地牢,暂时安全了。
“你不要命了!说了王宫不该久留。”
她浑身是血,努力挤出满不在乎的神情:“我只是想帮你找父亲,谁知一不小心就惹到他们了。”
“说了不要你管!”
这回她没再生气,重缅看见她眼里涌出了泪,不由得愣住。
“可是我想帮你啊。”她低声说,抓住他的衣襟,一点点攀上他的肩,附在他耳边道,“跟你讲个秘密,其实我也不是巫族。我父亲是天族,可我不知道他是谁。幼时我以我的血统为耻,总不肯提起他。后来我母亲病逝,我才意识到我再也没机会知道他了——我们之间的线,断了。无彻,我觉得我该帮你,否则万一哪天你也后悔怎么办?”
她每个字都说得那么认真,认真到让人心疼。他收拢怀抱,骂道:“傻子。”
“我是讲义气。”她说,“我不想看到你以后因为后悔而难过。我们是朋友。”
他抿紧唇不说话,怕她从他声音中听出哽咽。他想,自己或许是喜欢上她了。
五
炸雷般的巨响让许多人一惊。重缅亦停止叙述,转头看向泱湖。是巫族即将攻破城门。太阳一直没出现,火把照耀远处的刀光。
“王会杀了她吗?”渔童问。
重缅没回答。孩子坐在王座的扶手上晃着腿,又百般无聊地追问他和萝藦后来的故事。后来……后来,他和萝藦在那间地牢度过了一段平稳的时光。萝藦说那座废弃的地牢是她幼时和母亲藏身的地方。可他却在日蚀再度出现的某天,重新跃入泱湖,从此再未踏足那个黑暗的城池。
“我回了天城,至于为什么回来……许是因无彻失踪太久,当年的我无法放心。”
“王怕他?”
“当然不。”重缅讥讽地笑笑,“实际上我的灵力比他更强。只不过他生来就有种很可怕的天赋……”他没说是什么,只道,“可惜我还是太迟了。”
无彻比他更早回天城,意图弑君。重缅之前的王名为云嚣,三千年前就是此人杀了巫王。可后来他死在了无彻手中。
“无彻杀了王,我没来得及阻止。但他也死在了我手中。然而,在我登基后,有句预言传开了……我这才知道曾与我朝夕相处的女子,将会是我此后的死敌。于是,我再也没有见她。”
“再见到她时,你会杀了她吗?”
渔童重复这个问题,重缅回头,看到了稚子眼中幽深的笑意。
泱湖畔,巫族军队正在巫王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进攻。天城的防御正在减弱,但原本身先士卒的萝藦却忽然离开战场,挥退侍从,独自走到湖畔,脚步跌跌撞撞。她受了伤,果然要强行破开天城是很难的事。忽然,身畔的芦苇晃动,孩子吃力地拨开比他还高的苇秆,走出。是那个被她送去传信的渔童。
“重缅给我讲了个故事。”他毫不胆怯地坐到她身边,“我觉得那故事不对劲,想听你说。”
萝藦警觉地盯着那张天真的面容,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想听故事的孩子而已。”渔童笑笑,“你脸色很差,这样拼命攻城,是因为太想复仇了吗?”
“……是。”萝藦瞪着渔童看了很久,才道。就是在这湖畔,她见到了无彻的坟。她不知道他为何不辞而别,千年前她冒险涉水而来,只见到墓碑凄冷。渔童托着腮道:“重缅说你爱的人是他。”
“不,是无彻。”萝藦道,“虽容貌相似,但我分得清。”
“真厉害。可无彻有什么好?他已故去多年,你竟还记得他的样子。”
萝藦缄默,浩荡的泱湖倒映在她眼底,光泽粼粼。
“大概是因为在那个黑暗的巫城中,无彻是唯一陪伴过我的人。又或许是我运气差,之后遇上的人都不如他。”她沿湖岸漫步,背影萧索。渔童默默地跟着,摘了朵花递给她。
“别太消沉,这花送你,它叫芄兰,也叫……”
“萝藦。”她说。
在他们认识后不久,无彻就告诉过她。
“你叫萝藦?有种花与你重名。可惜在天城,想见见吗?”
“不稀罕!”那时她如是道。
天族有山明水秀繁花似锦,巫族却无,她一直不忿。后来她中了蛇毒,又被重缅追杀,在逃亡路上几乎死去。有天半梦半醒间,她看见自己身处花海中,那花算不上多好看,但颜色很温柔,是浅浅的粉。在巫城的血色与黑暗中见到如此柔软的颜色,她忽然险些落泪。
“这定是场梦。”她喃喃道。
“是啊,这是梦。”无彻摘下一朵芄兰放在她手上,“所以你要好起来,我会带你去天城,天城漫山遍野都是这些花。”
说这句话的人眼波也温柔似幻,这样的花、这样的人,都是她此前生命中从未遇见的。
此刻,萝藦下意识地伸手,让孩子将这朵小小的花放在她手心。蓦然,一道电光从远处扑来,像绳索般卷住渔童将他带走。天地间只余惨叫,和那朵晃晃悠悠飘入泥泞中的芄兰。
六
百尺高空,重缅拎着渔童回撤,身后萝藦紧追不休。重缅一剑劈去,趁她闪躲之际,飞快地逃离。
“你伤了她。”回到王宫后,渔童说。
“我本该杀了她的。”重缅显得有些烦躁,直接用剑抵住渔童的喉咙,“你到底是谁!我总觉得你熟悉!”
渔童与他淡然对视,问:“千年前你与无彻同去巫城,无彻的任务是杀了萝藦,你却是要保护她,有没有想过这是为什么?”
重缅怔住。
“因为早在三千年前,祭司就预言萝藦将成为天族劲敌。”
可直到一千年前,这预言才广为人知。重缅意识到了什么,手微微发颤。
“无彻与萝藦相处多日,却始终没杀她,为什么?”渔童接二连三地抛出问题,“当初云嚣为何轻易就被灵力远逊于你的无彻给杀了?”
“还有,昔日穿过泱湖时,你和无彻,究竟是谁先朝对方动手的?”他冷然发问,威严逼人。
重缅错愕,继而笑了。穿过泱湖时,先动手的人是他。既然无彻不是他的对手,他为何不直接杀了他?虽然无彻当时侥幸逃脱,但最终还是被他所杀——他笑中满是讥讽,却忽然惊恐地发现他无法再控制自己的手。不只是手,他整个人都无可遏止地发颤,好像有谁在竭力拉扯他。
“千年来,你一次次放过日渐成长的萝藦,又是为什么?”渔童抛下最后一个问题。
重缅痛苦地嚎叫,渔童便替他回答:“因为你爱她,确切地说,是无彻爱她。”
重缅猛地想起千年前他杀无彻时,无彻没有反抗。无彻死前拥抱住了自己的哥哥,也就是在那一刻,他舍弃了自己的躯壳,将神魂与重缅融合——他们一同诞生,本该是一体。于是,重缅将他的爱意当成了自己的,将他的记忆也当成了自己的。在巫城时,重缅运气其实不是很好,他也就是在无彻与萝藦被九头蛇袭击时遇上过他们一次,之后便迷失在黑暗中,最后耐心耗尽无功而返。
与萝藦共生死的,一直都是无彻。是他背着中毒的萝藦去了王宫,是他告诉她什么是太阳、什么是天族,是他从众人合围中救了她——明明他的任务是杀她,可他早就忘了。当怀中那个奄奄一息的女子笑着说他们是朋友时,他明白了什么是喜欢。
在地牢里,他与萝藦相互依偎着度过了一段最是静好的时光,直到他无意间解开了前人留下的秘密。地牢上方原是巫王的寝殿,而巫王在战败后原来并没有死。她怀了孕,无颜面对子民的她躲在地牢中生下了孩子,并在地牢最底层的石墙留下了她的诅咒——终有一日,吾女萝藦当为吾雪耻。
还有,巫王当年之所以败,只因她爱上了一个天族人。那人却重伤了她。得知这些后,无彻若游魂般离开了地牢。这时忽有日光照进巫城,刺眼夺目——天族的日蚀,就是巫族仅有的见到阳光的机会。他在万丈光芒下无声落泪,最后跃入泱湖。
回到天城后,他找到云嚣,毫不犹豫地一剑刺去。他清楚他杀不了王,他只是……太过愤怒。云嚣竟没躲,只道:“你都知道了。”
“萝藦是你女儿。”
“对,我的女儿。”云嚣轻笑,“她才该是有资格继承我王位的人,而不是你和重缅这两个天地孕育的野种。”
“你却要杀她!”
“因为一个预言说她会威胁天族。”他说,“我也不想唯一的女儿去死。所以,我给你们兄弟布下了矛盾的任务。这样她有一半的机会活下来,我也算仁至义尽——没想到,最后护她的人竟是你。可惜……祭司察觉到了我的用意。她的职责是守护天族,就在不久前,她用神力将这则预言公之于众,今后每个天族都会想杀了萝藦。”
无彻瞪着他,眼里是困兽才有的绝望与狠戾。
“我猜你想杀我,自己成为王。”云嚣说,“没用。还记得吗?你们兄弟接下任务时在神像面前发了誓,也就是说,除非你完成任务,否则成为不了王,可你要成为王,就得杀了她!”天族的王者霍然转头直视着无彻,“该怎样救她,你,想好了吗?”
“该怎样救她,你,想好了吗?”渔童问。
“你、你是……”重缅惊愕地指着他。
“云嚣。”孩子的脸上露出一个冷酷的笑。重缅大吼一声,提剑刺向他。剑再度落地,人僵住,再次抬头时,已是全然不同的神态。云嚣没死,他与无彻达成了协议,将自己七成灵力赠与无彻,以助他终有一日夺舍成功,而无彻要保护他的女儿。
“无彻,好久不见。”云嚣微笑,“现在你是天族的王。”
青年看了眼身上的华服,慢慢伸手点向自己眉心,将兄长的神魂从这具躯壳引出,运转灵力,用两三片花瓣化成了一个婴孩,然后将重缅安置其中。
“他的灵力大半被你据有,就算获得新生,也只能做普通人了。”云嚣笑道。
“做普通人有什么不好。”无彻说。
宫殿大门打开,他看到了天边千军万马汹涌而来。
“萝藦杀来了,我还是那个问题,該怎样救她,想好了吗?”
七
一别千年后,萝藦又见到了他。他穿着王的绣袍,可微笑一如多年前他们初见时。
萝藦一直都能清楚地分辨无彻和重缅,但这次,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
“是我。”他看着她,“我回来了。不,我从不曾离去。”在萝藦开口前,他又说,“我是个骗子呢。当初在你身边其实是想杀你,后来我也并没有死,我……骗了你,现在我来这儿,向你说声抱歉,以及,我爱你。”他语调从来都是平静无比的,无论是初见时向她求救,还是现在说出这样一番话。萝藦默默听着,一时震惊无言。
“我不奢求你的原谅。”无彻笑笑,“还有个问题——你说你来是为我复仇的,既然我没有死,那么你是否可以退兵?”
原本愣住的萝藦猛地被唤回神智,她抬头看着无彻,视线凝滞许久,最后摇头道:“我是巫族的王。”果然,是意料中的答案。
萝藦后退了一步,问:“所以,你要与我为敌了吗?无彻。”
“不。”他却说,“我永远不会与你为敌。”他看了眼萝藦身后,巫族的士卒已拔出了武器,这些在黑暗中压抑了万年的人们,按捺不住要复仇。两族的恩怨,该有个了结。巫族在天城劫掠了足足七天,烧毁无数楼阁——天族众人则在王的带领下退入泱湖,放任巫族发泄他们的愤怒。
七日后,巫族放下了武器,望着满目疮痍的天城,有人嘶声大笑,有人掩面大哭。原来复仇的滋味,就是这样。数万年的心结,终于得偿。萝藦带领着巫族在长达数日的日蚀结束前回师——他们习惯了黑暗,有陽光的地方不宜久留。临别前,她最后看了眼天城。那个人没有再出现。如今他们各自为王,最好也是永不再见。转身时,她听到身后有人唤她。
“是你啊。”她来天城第一眼就见到的那个小渔童走了过来,手心捧着一颗晶莹的珠子。
“这是什么?”
“太阳。”渔童笑道,“王说,送给你,也算是偿还天族的罪孽。”
那是用奇珍炼成的法珠,渔童说,这颗珠子到了巫族会发出万丈光华,成为永不熄灭的灯烛,安放在巫城最高处的王宫,便能驱散永恒的黑暗。
他目送巫族离去,太阳再度出来时,泱湖平静如故,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渔童眼中却滑落清泪两行:“为什么要喜欢上死敌呢?真傻。”
终
千年的平静,千年后,人们都渐渐地忘了巫族与天族曾是死敌。
有一日,萝藦穿过了泱湖,看到湖畔有个少年正垂钓。
“好生悠闲哪。”萝藦看着他,忽然有泪盈睫。
“是我老师喜欢打发我来钓鱼。”少年撇嘴,“他说他曾在泱湖畔垂钓千年等一个人,让我也尝尝那种难熬的滋味——你为何哭了?”
“你长得像我一个故人,但又不是他。”
“你故人是谁?”
“就是你们天族的王。他曾请求我原谅他的欺骗,我想了很久,打算给他个答复。”萝藦说,“他叫无彻,你知道他的吧。”
“无彻是先任的王。”少年说,“他退位于千年前,然后不知所终。现在的王是我老师,云嚣。”
萝藦目光一黯,又笑笑,道:“没事,我可以去找他。”
少年想了想,抛下鱼竿,忙道:“我和你一起!”
“为什么?”
“不知道。”他道,“就是觉得,你很眼熟呢。”
王宫内,云嚣从镜中看着湖畔发生的一切,半是怅然半是笑。看来即便获得了新生,无彻的记忆对重缅也还是有影响。不过也好,无彻已经不在,活着的人总要有新的故事。
灵力不如重缅的无彻,却生来就有惑心的天赋。在得到重缅的灵力后,他为所有巫族都织了一个幻梦,梦里巫族大仇得报。他不可能也做不到真的让天族不反抗巫族的报复,只能用这种方式化解宿怨。
耗尽了全部灵力的他重新化为青莲,那朵青莲按他的遗命,被炼成了一枚明珠,永远照亮那个黑暗的城池。之后千万年,他都将在巫城最高处注视着他爱的人,直到沧海桑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