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姝
他是天下万民之主,是金龙在世之身,再不济也还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怕什么?
他怕……他怕一个人享受这万里河山、臣民朝拜,又怕形单影只五更罗衾寒,独不怕与她二人东篱为伴、粗茶淡饭……
楔子
他回来的时候,金乌在西,整个人跟从酒坛子里捞起来似的,醉醺醺的,一脚猛地踢开屋子大门。那人见着他回来,清清亮亮的声音似是埋怨道:“申平尧!大冬天的不管不顾往酒肆跑,落下病根看谁来管你!”
叫申平尧的男人,将手里喝剩的半坛子酒一下倒进火炉之中。哗——
火焰成一人高,他却嘻嘻笑道:“申平尧……沈平尧……慕白,你是不是已经忘记我姓沈了?也对,连朕……都快忘记啦!”
他的嘴巴被一下子捂住。
慕白忙跑去把门掩上,才回过头来,嘘声说道:“不要命了?你且看看,如今是什么世道了!”
现今,国号嘉瑜。
沈,乃前朝国姓。
一
徐慕白十五岁被送入皇宫,绕过蜿蜒的廊腰,进到坤宁宫,她低头敛眉跪在下方。
“是徐侍郎家的女儿?”座上最尊贵的那个女人朝她摆了摆手,她踯躅着走近了些,“那是哀家的阿尧,今后,便拜托你了。”
说着,皇后攒着她的那双手朝着一个地方指了过去。慕白顺着指向的方位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大概十二岁的一个少年,温如玉璋却又满肆邪气。
他朝她一拱手,笑里藏着几分不屑,却又恭恭敬敬地说道:“阿尧今后,就给徐阿姊添麻烦了。”
慕白爹爹官拜侍郎,是朝中文臣第一人。羌国近年式微,北有鲜卑族人虎视眈眈,而羌国唯一的皇子沈平尧却纵乐无度,断没有半分指点河山的太子气派。各种法子都试了,不知是谁向圣上谏言,让徐侍郎独女、京城赫赫有名的才女徐慕白进宫侍奉太子,却被昏庸的皇上一口应承了下来。
她同沈平尧一道出了坤宁宫,那少年却陡然变了一个模样。那时他比徐慕白低上半个头,站在一块石头上,挑衅似的居高而下朝她谑道:“朝中有徐侍郎担当,宫中就凭你徐慕白吗?”
明明也就十二岁,偏偏要像个大人一般说话。徐慕白觉得好笑,并未搭理。
宫中风言,太子殿下顽劣,没少太监婢女受他捉弄。他都这么明显地表示了,徐慕白只好处处小心翼翼地提防着。可连日里他除了不爱去上课,只拿她作梁上的尘埃,分毫不甚在意,甚至在吃住穿戴上对她处处优待。
慕白被安排住进东宫偏殿,和沈平尧的寝殿隔着一个廊子。照礼数明明不该坐在一桌用膳,可他餐餐把慕白唤过去,眸中璨着光芒,对她笑道:“国库紧张,你我一餐就简,阿姊有异议否?”
恍然间,就这样过去了五年。五年间,他的个子突然间拔高,聲调变得喑哑。北方的马蹄朝南更近了一些,老皇帝病卧龙床,朝中局势不稳。这五年,慕白在宫中小心为人,眼看着这个被自己精心娇惯了五年的少年变得更加流光璀璨……
这日,沈平尧又逃学了。宦官没有办法,就跑来徐慕白门口,轻叩了几声,唤道:“徐姑娘,太子殿下他……”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也无需多说什么,徐慕白套上一身外褥走了出去。内忧外患何其痛哉,皇宫之内却乐如世外。南藩进贡来的花簇肆意装点,徐来的春风把花香散得更远了些。
倏尔,徐慕白的脚步止住了。在那丛丛花簇之间,紫袍少年低下头去,伸出舌头轻舔婢女嘴上的唇脂……仿佛是一阵惊雷打在了徐慕白的身上,她全然忘却了礼数,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把两人拉开了些许。
入目的粉面人儿艳丽非常,她对那婢女猛地一巴掌打上,随后厉声道:“放肆!”
沈平尧舔了舔嘴边沾上的脂膏,也不生气,对着徐慕白笑道:“徐阿姊来势汹汹,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刺杀本太子呢。”
当着那婢女的面,沈平尧欺身离她更近了些,不等她往后退,就把她拉进了自己的怀中。五年,两人始终隔着一个生分的距离,何曾有过这么亲密的时候?他如今已经比慕白还要高上大半个头了,低下头来,把温温软软的唇贴在了她的唇上。
不过须臾,他便自己离开,一阵嗤笑道:“阿姊用的唇脂不知是哪儿买来的,倒比不得婢女嘴上的……香。”
心下悸动……慕白下意识地一转眼看去,原先那婢女似是受了惊吓,碍于名节,只得先行屏退下人。
待四下寂静,只余彼此,徐慕白平复一颗躁动的心,厉声道:“你身为太子,耽于女色,不知节制!怎么对得起江山百姓、陛下朝臣,还有……我!”
沈平尧似是被气着了,嗓子眼里猛地咳出一口血来。他也不在意,只悻然道:“怎算对得起?好好学习,钻帝王道?山河将碎,死期骤临,我要是对得起你们,怎对得起我这一生?”
闻言,她怔怔地看着他,心下泛起枝枝蔓蔓的疼。
二
那日夜里,徐慕白病了,吊着一息倒在侧殿,待被人发现之时,晨光已然熹微。跟在慕白身边的婢女急于去寻太医,却被沈平尧拦了下来。
婢女哭求:“虽殿下不喜姑娘,但姑娘五年所为莫非不是为殿下好。如今姑娘病重,求殿下让婢子去寻个太医来吧!”
沈平尧残忍地道:“死生天定,她徐慕白能活到哪天哪日,无非不是她的造化。”
不过须臾,皇宫上下传遍一则诌语——跟在太子殿下身边五年的徐姑娘染上怪症,受不得扎在人堆里。太子殿下为报五年之恩,遣散整个东宫随侍,只他一人在偌大的东宫与她为伴,陪她度过最后的零星时光。
所有人都以为她要死了,除了她身边的人,所有人都道沈平尧情深义重,不晓得正是因为他的命令,太医才压根没来问诊。她身边的一众随侍怒不敢言,只得长跪东宫正殿外,阵阵哀嚎如丝缕传入。
她醒来见的第一人,是沈平尧。那自幼最怕书案的男人,此刻却正用狼毫描帕,血红的颜色,一朵一朵牡丹艳丽而诡谲。
不一会儿,手中的笔被置于案上,尚未画上最后一笔的帕子被拿来展给徐慕白。沈平尧笑说:“我曾用赭石、茜草、紫铆作色,画成牡丹,但终究缺了几分血性。牡丹是花王,能成为花中王者的,哪能是清风素月之流呢?本宫以自己的血为料,供一朵王者牡丹,与君赏。”
沈平尧拿着一支干净的狼毫,沾上徐慕白嘴边的血迹,随后当着她的面,为牡丹描上最后一笔。沈平尧凝睇锦帕,啧啧甚是满意:“最后一笔,请君为之添色。”
那一条沾着两人鲜血的帕子,被他覆上她的面容,慕白眼中迷茫,望出来只见鲜红……隔着鲜红鲜红的丝帕朦胧地看着鲜红鲜红的他,徐慕白跟沈平尧说自己快不行了,想见见母亲。
沈平尧一点头,侍郎夫人被马车接入宫中,她的随侍也回到了她的身边,骂骂咧咧地说太子忘恩负义。那块帕子被她小心翼翼地纳入怀中,那朵诡秘的牡丹总是牵动她的心绪。
春来已有段时日,她缠绵病榻面色苍白,母亲哭丧着脸,一抹泪珠把慕白搂进怀中。一阵咳嗽,嘴里一口血止不住般吐在了母亲肩上,徐慕白灰蒙着眼说道:“母亲,我怕是不好了……女儿的命,就要留在这春日里了。”
母亲心疼不已,自怀中掏出一方香帕,沿着慕白的唇线细细擦去血迹。她道:“你定会好起来的。”
慕白眸光微动,点了点头。
三
入夜,母亲回府,慕白不顾下人阻挠,起榻单独去见沈平尧。
晚风似乎席卷着黄沙的味道,猎猎星穹下,他的衣袍被风吹得鼓了起来,飘飘然,孱弱得不可思议。周遭寂静一片,她站在他的身后,却下定主意在战火蔓延之时挡在他的身前。
他先开口:“北骑南下,拓跋入主。如若羌国沦丧,本宫该当如何?”
她高声道:“慕白愿守殿下,百岁安康。”
他转过身来,把头紧紧地枕在慕白的脖颈间,咬牙道:“百岁安康,百岁安康……本宫是未来天下之主,金龙在世之身,怎要你一介女流护我百岁安康?”
“慕白愿成为殿下手中笔、砚中墨,为天下开太平、为江山著颜色。”
她今日说话字字含糊,却让他感受到一种震天憾地的坚定。伴随着字字出口,徐慕白踮起脚尖,把唇贴上沈平尧的。
喜欢上一个人,该有多痴狂啊?爱给他,人给他尚且不够,还要用身躯为他筑起城墙,挡去一切险阻。
沈平尧把她推开,惊愕地道:“你……”
“慕白愿成为殿下手中笔、砚中墨,为天下开太平、为江山著颜色。”徐慕白挺身跪下,自怀中掏出那方牡丹血绢,恭敬地呈上。
喜欢上一个人,该有多欢喜啊?看着他光鲜亮丽,永远站在云端,守他无忧无虑一生逍遥自在,所以啊,她没办法看着他就这样死去……
那日春意灼灼,百花初绽,她被沈平尧身边的内侍带去御花园,眼见他与一婢子唇齿相亲。她怒上心头,他却肆意玩笑,亲了她。唇脂上沾毒,是宫中最爱耍的把戏,那一抹異香,异而有妖。
她不确定,她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爹爹联合那婢女要害沈平尧。宫中多眼线与口舌,为防止别人泼脏水,她早就断了与家中往来,不知爹爹打算。自古江山王位尊荣重,一人下何堪万人之上?沈平尧当着婢子的面亲她,是为了让徐侍郎知道,他的女儿同样中了毒,想以此换得解药吗?看着他咯出血来,她便也顾不上了,怎样她都要成全他。
她要让沈平尧活着,所以她求母亲入宫——若真是父亲下毒,他们断不会让自己死去。母亲拿一方香帕为她细细抹去嘴边的血迹,虽然母亲不说,但她也可以基本推测帕子中沁了解药。
母亲走后,她立即去见了沈平尧。那一个吻,是为他解毒,还是情不自禁,她自己况且不知。
牡丹为花中王者,皇帝为人间金龙,两者都非清风素月之流。若要以身铺路、以血著画,她甘愿。
沈平尧一双锐眼直直地盯着徐慕白的嘴,仿佛透过她所说的字字珠玉,便能洞察她的内心……他尚未来得及说什么,宫中突地响起哀声,由远及近,仿佛是要一阵阵地把人吸进去。
紧接着,宦官跑到跟前,喘着粗气说道:“陛下……陛下暴毙了。”
沈平尧十七岁登基,接掌一个破碎的国家。她隐晦地爱他。这份感情明知不可、不妥、不应,却仿佛是被一个吻给点醒了她心中的困兽。
新帝登基,朝中局势不稳,鲜卑族人的马蹄已经踏上中原,王城百姓纷纷南迁。北来的黄沙迅速扑卷,他穿着云龙纹的朝袍站在风口。一夕之间,他仿佛成熟了许多。
慕白有些心疼他。
那夜之后,徐慕白不知再如何对他,可他已然为他们二人想好了后路。
爹爹自请辞官还乡。而一道圣旨,却自乾清宫被送至她的面前——她被指婚给将军家的二公子。公公恭喜道:“周将军府上的二公子是一等一的好男儿,皇上为姑娘择了门好亲事。”
恍恍惚惚着,徐慕白推开公公的一双手,持着圣旨闯至乾清宫。她偏生不信,她不信在昨晚之后,他们还能够自此分离。
可是没有办法,看着五百里加急来的战报,看着跪在下方浑身血淋淋的中了羽箭的士兵,她只能在沈平尧清淡无奇的目光下跪地谢恩。
身侧有音入耳:“徐姑娘,则耀必不负你。”
她抬起头来,却沉了心。
四
时局混乱,兵临城下,不惧敌方强大,唯恐萧墙崩塌。沈平尧罢徐慕白爹爹官位,又特许婚约,显皇恩浩荡。一贬一抬,殊不知祸福。
未曾有人亏欠她,婚姻花嫁,在乱世之中略显奢靡。沈平尧坐在最上方,那日受他亲吻的婢女站在他的身后。其下是周将军、周夫人、周家大公子,而徐慕白爹娘已于昨日还乡,未来得及喝上慕白敬的一杯茶。
拜堂成亲三作揖,徐慕白面如止水,跪着给沈平尧敬一杯茶,他接过。慕白又换了个方向,跪着给周家二老敬茶,二老接过,后给周则耀兄长敬茶。待到长辈轮番敬了一圈,徐慕白被身侧婢子扶了起来。眼看着要被送入洞房,新娘子提声问道:“长辈都敬完了,怎不见周家小辈给我这个新嫂子敬茶?”
徐慕白把红盖头掀了开来,左右盯着周家人,似乎是真的在寻一个答案。红烛受这诡异的气氛感染,渐冷了下去。
为打破僵局,老婆子笑嘻嘻地回道:“二公子下面无弟弟妹妹,怎来的小辈敬茶?新娘子若是盼着喝这一杯茶,不如和二公子早生个大胖小子,等当上了婆婆啊……”
她把头扭过来,侧着盯向周则耀,伸出一指,疑惑地问道:“她不是你亲妹妹吗?”
循着徐慕白手指指向,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在了沈平尧身后的婢女身上。那一张粉面陡然苍白起来,不待人再细细探究,沈平尧却站起身来,为她挡去众人的目光。
徐慕白把眼睛垂了下来,声音如鸿毛般轻轻飘落在就近的几人耳中。她自来端庄沉稳,此刻却带着女儿家的撒娇口吻:“都是反骨耳朵,耳垂上都有一颗红痣……她怎就不是你胞妹了?”
那日徐慕白急火攻心,打了她一耳光,在她侧脸过去之时,分明见着她耳朵异于常人。当时她并未放在心上,可之后她在乾清宫初次见着周则耀,林林总总的细节无一不在指证这两人之间的关系。
沈平尧像一只喷着怒气的兽,眼神冷到不行。
徐慕白跟在他身边五年,见惯了他没心没肺的样子,总盼着他能莫效纨绔和膏粱,真真正正成熟到可担当天下之主的重任。可这般他成熟了,千万般成熟模样却如利刃划在她心上。
他低沉的嗓子眼里压出两个字来:“住口!”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所有人噤若寒蝉。但是徐慕白不怕他,不仅不怕他,还凑上前去,当着众人的面献上她的亲吻。不同于他们之前两次贴唇,徐慕白伸出温温热热的舌头,一点一点临摹他的唇瓣,仿佛正在一点一点吞下他所有伤人的话语。
良久后,她自己离开他,笑得单纯无害:“住口?为你,当日我对自己无法住口;为我,今日我同样不能住口。”
口中泛滥起血腥味,他似乎是觉察到了什么,掰开慕白的嘴巴,去看她的舌头。他不敢置信地道:“你的舌头怎么……”
五
那日大婚,因为徐慕白的一场闹剧作罢,沈平尧带走了她。知情之人,识趣地缝上嘴巴,对那日之事绝口不提。然而流言仍然不胫而走,在街头巷尾悄悄流传,是真是假,并无人在意。
只是所有人都在揣测,当日圣上未说完的后半句话是何?徐慕白的舌头又是怎的?
有地痞打趣道:“美人香舌如钩,勾去帝王魂否?”
因着再无其它缘由,众人纷纷表示赞同,甚至于脑海勾勒出一幅香艳画面。但无人知晓,那日沈平尧所看见的,却是徐慕白如疮痍一般的舌头,伤痕累累,血迹斑斑。
——是她自己咬的舌,下了重口。
而她那番云淡风轻的微笑模样,让他如魔障般攥起她的胳膊就冲出门去。
他今年十七,生于皇家,长在乱世,从小知道敛其锋芒,一步步为今后作打算。周将军和徐侍郎都是肱骨之臣,可惜政见不合,结生死仇怨。尽管徐侍郎腹有经纬,可在战乱之中,文处弱势,武占胜道。
没有办法,他急迫地需要周家的支持。是以将周家视为不祥之人、隐于人后的女儿接入宫中,让她对他产生感情,以此稳固自己与周家关系。是以他必须作出表态,削弱徐家势力,事事顺着周家。
他不能无缘无故罢徐侍郎的官,无奈之下他只能将自己下的毒以一个吻传递给徐慕白,随后下令封宫,逼徐侍郎自请辞官。他见着在榻上沉睡的徐慕白,忆起今晨她吐血不止,导致此刻面色惨白,好生可怜。
他无意把她卷入此中,心下亏欠,因此自己陪她受痛。人前他强势无恙,人后他失血虚弱,解药就在他的身上,他却不愿服下,用吐出的血来描一朵艳丽的牡丹。
终于,徐侍郎应下了,他把沁了解药的帕子交给徐侍郎。徐夫人进宫,不动声色地为她解毒。
第二日,徐侍郎自请辞官还乡,他本打算让徐慕白随父母归隐,相伴五年不能给她荣华,好歹能让她在乱世躲个平安。可是周则耀为了自己的妹妹请旨赐婚,前线吃紧,三万大军不发。是以,他,不得不允。
沈平尧想,自己步步为营,没什么不可以用来算计,却在她大婚之时、看见她舌头的那一刻,所有的冷静自持骤然灰飞烟灭。他顾不得大敌当前,刻意忘却将军府的势力,当着满堂宾客携她离去,双双狂奔的背影好似私奔。但是细细想来,事后他好像没觉得有什么好后悔的。
只是庆幸,庆幸她好在没有嫁给旁人。
她喘着粗气,含糊不清地朝他吼道:“我长你三岁又如何?我能为你放弃那五年女儿家的正当年华陪你成长,能为了你明明没有服毒却伪作奄奄一息成全你的深谋算计,能为了你不顾孝道咬舌咯血欺母骗父……为了你,我成为了这样不堪的人。我……我怎么还能心甘情愿嫁给别人?”
看着她失控的模样,他一把将她搂入怀中,怒道:“徐慕白,你再敢为了我把自己伤成这样,看我弄不死你。”
她情绪激动,难以平复,迟迟不答应。沈平尧双手钳制住她,逼她与自己对视:“你答应一声,今后便是我的人了。”
她眸光微动,不吱一声,却点了点头。
六
再不必計较那日逃婚的后果了,因为不过三日,敌军攻入,羌国沦丧。周将军一府被满门斩杀,徐侍郎辞官早,堪堪躲过一劫。
鲜卑族的首领拓跋氏在战马背上风光入城。拓跋岑为彰显新帝仁慈,有意放过沈平尧,道:“天下只有一个王,朕放过你,你就到朕看不到的地方去吧。”
拓跋氏给了他们一百两银子,天大地大,随他们安家。
待天再明,国号已为嘉瑜,沈已成前朝国姓。
徐慕白还是当初的徐慕白,沈平尧却成为了申平尧。
脱了象牙白笏的爹爹知道她的心思,苦口劝她:“他几时把你放在过心上,你又何苦去陪他在乱世里经受一遭?”
她临走时给了爹爹一个拥抱,附在他的耳朵边轻轻喃道:“爹,徐慕白不可能和沈平尧在一起,我想去看看……徐慕白和申平尧的结局。”
离开宫门,他们前途未知。她不过是一个女人,偏要故作坚强地安慰他:“有我陪着你,别怕。”
他一朝由贵胄天子沦为布衣百姓,她跟着他从飞檐宫宇到南苑篱笆。百两银子不过是彼时手里拿玩的朱砂玉,如今却是精打细算的掌中沙。她把久无人居的屋子打扫得干净,才让他进的门,装作轻松的样子笑道:“这屋子跟世外桃源似的,甚好。”
他左右打量了下,没有露出丝毫的不满或是欢喜,只是问她:“我如今无权无势无财无能,什么都没有,你为什么还在我身边?”
徐慕白怔忪,转而轻轻把他抱在怀里。这个她陪伴了五年的男人,他一个皱眉都能让她心痛不已。她让惯了他,此刻柔声安慰他:“听说很多很多年前有一位帝王梦中爱上了一名美人,那美人却化作青烟,升向月亮。梦醒后,帝王派人修建明月楼,高高的宫殿矗立在皇宫。”
“帝王登上了明月楼,就找到了那个美人吗?”他垂下眼睛,淡淡地问道。
“不,”慕白说道,“美人见到了高耸入云的明月楼,知道是帝王在寻她,自己下的凡间。”
“所以,你为什么还要在我身边呢?”
徐慕白看着沈平尧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没那美人的好福分,爱上了失势的帝王,活该跟着他沦落。”
流落人间的金龙,到底免不去计较于锱铢。他不让慕白帮人家干活,独一人在天桥底下说书,讲皇宫內苑,说帝王美人。渐渐地,桥下聚集的人多了些,有小子不屑地问:“申先生晓得这么多,莫不是旧人吧?”
王朝改姓,连人都成了旧人。
徐慕白偶尔会去看看他,小心翼翼地呵护他的一颗自尊心,故藏在一棵榕树下,细细听他的声音袅袅而来。他说:“前朝的太子是个孬种,没有半分伟世胸襟,最后亡了国,一是他父皇昏庸,二亦无须怪罪他人。”
说到高潮,他顿了顿,知相的把铜板掷上,无赖的故作不懂。
等到今日说完了,他折腰从地上捡起一枚枚铜板,往酒家去喝得烂醉,临走再打上半吊子酒。
他颓靡不堪,自作轻贱,她心疼得不行。
七
这样的日子过去两年,有人寻了过来。自亡国之后,诸多前朝阁老人事变动,仅留下旧臣寥寥。那人跪在沈平尧跟前,叩头道:“臣奉当今陛下之命,迎淮安侯入宫赴宴。”
沈平尧携徐慕白入宫,在众人面前下跪叩谢封侯之恩。拓跋岑笑言:“朕待淮安侯不薄,淮安侯不如将身侧美人予我吧。”
鲜卑人茹毛饮血、课税繁重,引汉民不满,拓跋岑迫于无奈只得把沈平尧迎了回来,赐位诸侯。但他又怎能甘心,唯有把沈平尧身侧唯一一人夺走方才解恨。再者说,那徐慕白是曾经名动天下的京城才女。如今鲜卑入主,两族文化激烈冲突,将她纳入后宫,无非是在昭显两族和谐、文化交融。
不待沈平尧表态,徐慕白上前几步,朗声:“慕白承蒙陛下厚爱,自当结草衔环报答陛下。”
沈平尧时常酗酒而无神的眼中,头一回漾起了清明。
她被封美人,圣宠无数。用拓跋岑的话来说,她只有受到深恩重爱,才能显示鲜卑与汉文化交融,让鲜卑不再受那“蛮子”之称。若说她平白无故担了祸国妖姬之名着实惭愧,于是只能行些实事,不枉世人将唾沫一口口抹在罄竹之上。
遥望明月,拓跋揽她入怀,她柔声说道:“慕白想要一座楼,高耸摘月,似可登仙。”
拓跋岑笑道:“做神仙有什么好的,神仙也比不过在朕身边。”
可尽管那样说,隔天,浩大的工程已经在皇宫之内掀幕。土木之盛,人势之多,堪载史册。民声沸沸,但百姓贱命却输于美人一笑。
明月楼竣工那夜,她登上明月楼,站在世间最高处,念曾经光风霁月之时少年眼底的悲怆。他不该萎靡不振在桥下酒肆饮酒转眼老,他不会永远做一个没有实权受人掣肘的诸侯王,历史会为他铭记,被零落成泥的少年郎终会重上云霄。
她不能看着他自暴自弃,所以她应当成全他,所以她请求自己的父亲在百姓之中散布流言。父亲作为前朝第一文官,最是知道应该怎样利用鲜卑与汉两族仇怨动摇民心。
民心所向,封侯不在话下;民心所背,皇位亦能作罢。
那夜,霜华浓重,好风如水,她张开双臂拥抱皎皎的明月。那刻,小小的烟花企图上天分去明月的光芒,满城的百姓目睹明月楼上似要羽化的她……她声嘶力竭,迸发出体内最响亮的声音:“拓跋岑毁我家国,迫我族人!昭昭日月,朗朗乾坤,我辈岂能披发左纫?我徐慕白,无力救国救民,唯有以死明志!”
她像是要摘下天上的晨星,又像是企图拥抱月亮的清冷,猛然自明月楼上跃身跳下。
此夜,千万百姓念及这两年水深火热之生活,深受徐慕白鼓舞,纷纷拥立前朝帝君沈平尧,自发武装,攻入皇宫。
八
直到身侧内侍轻声打断:“陛下,登基仪式要开始了,莫要误了好时辰。”
沈平尧自回忆之中清醒过来,他的手中还拿着那一方沾了他和徐慕白鲜血的手帕。
那时,她是怎么说的?她说:“慕白愿成为殿下手中笔、砚中墨,为天下开太平、为江山著颜色。”
她说到做到,守信得不可思议。
九年之前,初入宫时,她也是这般承应太后要好生照顾他,她做到了;九年之后,她自以为是,为他夺回帝位,却也不问问他是否想要。
与她二人沦为布衣的那两年,是他最逍遥的时候,不必处处算计平稳各方势力,无须夜不能寐唯恐明日殒命。他这般颓废不过是因为拓跋岑疑心之病,派人跟在他们身边时时关注他是否有造反之心。为了日后能和慕白好好生活,他装得天衣无缝,愣是连慕白都被他骗了过去。终于,那人放下戒心准备回去复命,却不想被徐慕白抢先动作。
她既然这般守信,怎么忘记了当日他咄咄逼人,要她不再為了他伤害自己。她怎么回应的?她点了点头。对啊,她都点头了,可是为什么没有做到?
侯位何用?皇位何用?她到底知不知道,他这辈子,有她才算善终。
他把牡丹血绢纳入里衣,有婢子上前为他穿戴冕服冕冠。
一步步,他登上金銮殿前的汉白玉台阶,受万民朝拜。这一条皇权路上,不论他拥有多少荣光,却始终耻于自己一身血垢、半世阴谋。
当夜灯如昼,八佾舞于庭。他屏退众人,孤身登上明月楼。
抬头问苍天,明月楼已在,美人呢,你何日来?
沈平尧念起曾被流放之时,他们前途未知,她不过是一个女人,偏要故作坚强地安慰他:“我陪着你,别怕。”
真是可笑。他是天下万民之主,是金龙在世之身,哪怕那时沦为布衣,他还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怕什么?
他怕……他怕一个人享受这万里河山、臣民朝拜,又怕形单影只五更罗衾寒,独不怕与她二人东篱为伴、粗茶淡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