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元宝
神候出于凡人,据记载多生于寻常人家,生来即有神力,但不及九天之神,乃凡人之神。
曲长安出生时晨光微白,初夏时节却气温骤降,池塘中的荷叶竟凝出了一粒粒冰珠。
宫中的神爵算出新神候将出生在此,皇宫派来的人早在产房外恭候多时。
神候是神爵的继任者,神爵神候具有预知的能力,天灾人祸国家兴亡,都要告知皇上以趋利避害,其地位尊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曲长安尚在襁褓便被带去宫中神宗抚养,而时任刑部侍郎的曲大人一家,风头无两。
一
陆柳柳进府四个月才见到曲长安。曲长安的母亲生他时受了寒,没多久便去了。曲大人因他的地位扶摇直上,近年坐上了丞相之位。但曲长安并不喜回曲府探亲,这次若不是曲丞相向皇帝再三求请,皇帝逼压他回家,他又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回来看看。
他鲜少过问府上的事,更别提自己的院子,多了个杂役也未有留意。哪怕那个杂役就在他面前擦拭地板,眼睛还不老实地在他身上瞟啊瞟。曲长安呷了口茶,这样好奇的视线每次他出神宗后不论走到哪里都有,实在不足以让他多看两眼过去。
曲长安回来的事不多时便在府中传开了。身为神候,一般凡人总有这样那样的事想求请他帮忙,府中的侍妾们没一会儿就在他的院门外聚集,只是真要踏进这院门还需要有极大的勇气与决心。他在宫中是神候,在府中也是神候——就是做不成这曲家的儿子。
曲长安默然,门外忽有了人影,大门被推开,原是三夫人,曲丞相最宠的美妾。曲长安本对美丑并无概念,只是在地上蹲着擦地的那个灰扑扑的杂役的衬托下,他第一次深刻地感受到了三夫人惊人的美貌。他如渊的黑瞳静静凝视起三夫人,让她的容貌在他的眼中映出倒影,瞳色剥夺了脂粉痕迹,使她在他眼里更直白地展现出心中的犹豫。
“神候,此物丢失于我意义重大,还望神候能助察。”
陆柳柳悄悄斜眼,看见三夫人微隆的小腹,拧紧的手帕和泛白的指节。
曲长安不言,他帮也可不帮也可,手指藏在袖里算了一卦。他越是静默,三夫人就越是坚持。末了,曲长安移过眼,道:“姨娘请回吧,东西不日便归。”
泛白的指节松开,三夫人松了一大口气,膝盖放软正要跪谢神候,余光却发现了偏角的小小人影。她似是这时才发觉屋内还有一个人,脸色变了一瞬,才淡淡地福身道:“谢神候深明大义。”曲长安不置可否。
夜半,冷风入窗,曲长安醒来,见窗棂半阖,窗前的方桌上放置着一个环形物什。他披衣下床,意料之中地拿起那枚玉镯,是质地上乘的青石玉,镀了一圈金制的福瑞祥云。这样好的东西,曲府少有。
“少爷,你醒了吗?”
院里突然传来的声音令曲长安吓了一跳,他推开窗,见院中站定一人,是个女子,穿着曲府杂役的统一服装。曲长安觉得熟悉,一时又想不起来。
“你是谁?”
“我叫陆柳柳,是少爷新来的杂役,白天把少爷的地砖擦坏了,掌院罚我站一夜。”
曲长安不想问她是如何擦坏他的地砖,扬了扬手中的玉镯,问:“人呢?”
陆柳柳面不改色地道:“三夫人来时,那小贼就知瞒不住少爷,把东西送来就往后山去了……”
陆柳柳没把话说完,曲长安也不难猜,后山有一口井,因地下水改了流向早就变成了枯井,相传那井底有不少死人。曲长安又陷入沉默,他掌有高于凡人的力量,但更多时候却无能为力。
“少爷,小贼说无论少爷查不查得到,他都要以死相抵的。”她的声音顺着夜风轻飘而来,明明是宽慰的话,曲长安的胸口却不可自抑地难受起来。这种感觉,在他从庆风山回来后时常发生。他揉了揉胸口,想聊些什么用以缓解,便问:“你从哪里来?”
“我吗?”陆柳柳的眼睛亮了亮,“从庆风山。”
那座山名从她口中说出时,曲长安顿了顿,仿佛被风吹去了置身庆风山下的那夜。
时间已然过去许久,却记忆如新,他实在不知,从混沌初醒之时为何会在山下泪流满面。
二
玉镯回到了三夫人妆奁,全府无人知道她丢过東西,她又恢复了往日孤傲不凡的样子,加之有孕在身,连正房夫人也不能逆她的脾气。即便在花园里碰见曲长安,人也是目不斜视。
“少爷为了给她找东西,赔上一条人命,她可倒好,翻脸不认人。”
陆柳柳的小声嘟囔全进了曲长安的耳朵里,他摇了摇头,轻声道:“这就是命数。”
曲长安信命数,他本就是命数的一环,他算过无数人的命数,世上却有两个人的命数他算不了:一个是神爵,因能力比他强大;一个是皇上,因是龙之子,龙与神平起平坐。
“那人也是孝顺,母亲得了痨病急需用钱,想着曲丞相给三夫人那么多宝贝,偷一两个不打紧,可偏偏被三夫人发现,结果母亲的病没能治,人也没了。”陆柳柳叹气。这些都是曲长安告诉她的。他告诉她这些,是想让她帮忙偷偷将玉镯还回去,也不想她一口一个“小贼”,埋没了那人无奈做贼前的忠心。
陆柳柳的庆风山出身,使她受到了曲长安的格外关注。听说她没爹没娘,饿到在山里啃草皮,实在受不了才下了山,运气好赶上曲府招工,又运气好进了曲长安的院子。她能进这院子没别的原因,太丑了,其他院都不要。曲长安的掌院本也不想要,可见她成天像有使不完的力气,又选无可选,才勉强留下了她。
曲长安倒觉得她不错,院里的杂役投井后,他不知如何解释少了那么一个人,还是陆柳柳先一步告诉掌院此人母亲重病连夜回家了,掌院不疑有他便没有再寻。
神宗什么都好,什么都有,神爵待他如同亲父,皇帝待他如同亲兄。到了曲府,他地位依旧不减,可所有人都想从他这里获得什么,却难有人能为他做打算。
曲丞相叫了曲长安过去,面色阴沉地告诉他,皇帝又一次提及解散神宗一事,这一回反对的官员少了不少。神爵虽有预知能力,但有些祸乱属于这个国家的劫数,避不开也不能避,洪水还是会倾袭农田,疫病还是会殃及城池。百姓只看得到神宗保佑下的生活困顿,从而对神宗的质疑越来越重——他们所信奉的是真正的神吗?
是神,却没有法力无边;是人,却多了不该有的能力。
解散神宗,等于将曲长安从神坛上拉下来,也让为皇族奉献一生的神爵老无所依。
曲长安回到院中,足足坐了半炷香的时间才开口说第一句话:“柳柳,你知道你是誰吗?”
屋里没有别人,曲长安任由神力发散,空气冷到让人待不住,把所有杂役都赶了出去,只有陆柳柳,坚持要给神候擦地板,提着水桶就闯了进去。她擦得热火朝天,发丝粘在额上,听曲长安问她,抬起了头,答道:“知道啊!”
曲长安双手抱胸,探究地望着她——他是当真不知陆柳柳的命数几何,他有意算过她,却只算出一片白来。这与他的神力不符,亦或是她……曲长安立即否决了这个想法,只因他不想质疑九天之上的审美。陆柳柳本就长得小鼻子小眼,咧嘴一笑眼睛都没了,黄中发黑的脸上透露出神采来,扬声道:“我是少爷的杂役!”
曲长安哑然,而后狂笑出声,大声道:“好好好,那我就是柳柳的主子!”
看着她丑丑的笑脸,他的心情居然轻松了不少。既然信命,自然信到底,他不该为还没发生的事耗费心神,何况皇帝还没真的下令。门外传来声音,曲长安刚要起身查看,却见大门被人重重推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形如地狱恶鬼,质问曲长安:“神候,这就是你要的结果吗?!”
是三夫人,她的身下,还流着血。
三
三夫人流了孩子,大夫诊断她再也无法生育,曲丞相心疼,待她更宠爱有加。三夫人日日看着那些曲丞相送来的珠宝金银,却鲜少说话。
曲长安很少住在曲府超过五日,宫里传来消息,神爵收到神迹指示外出云游,神宗无人管辖,他好似才发觉这一次留了这么久。
以前他在曲府度日如年,全府上下都让他不舒服——他看破了太多人的嘴脸,那个每日笑脸相迎的掌院,实际上偷了他房檐上装饰用的小铜像卖钱;而那个手脚伶俐的女杂役,只因有次洗干净了他最喜欢的一双靴子,他一高兴赏了她宫中随处可见的珍珠,她便拿着那珍珠四处宣扬她与神候关系非凡。而陆柳柳什么都不要,她不偷他的小铜像,对他的珍珠也不感兴趣,以至于他主动问她:“柳柳,你要什么吗?”
陆柳柳停下手里的活儿,挠着她干枯的头发想了想,为难地看着曲长安低声道:“我要的你可能给不了。”
会存在这种事吗?这种不被人需要的感觉甚至影响到曲长安神力的波动,屋内的烛灯瞬间一暗,好像被什么无形之力压住了,过了一会儿才重新亮起来。
于是曲长安回宫带上了陆柳柳,那里有各种各样的至宝,肯定有陆柳柳想要的。毕竟她说起那个东西时,目光是如此温柔向往,那定是世间最好的。启程之前,院子里来了一个人。三夫人面色苍白,小腹束了紧紧的腰带,仿佛风一吹人就要散架。
三夫人屏退所有人,静谧的房间里只有她虚弱的声线:“神候,如若我当初选择的是孩子,会是什么样?”
选择了孩子,她便会对玉镯的丢失忍气吞声,因为她不想让人知道这玉镯并不在曲丞相的恩赐之列,而是由一个普通书生卖掉祖产打造而成,于是玉镯顺利流入黑市,谨慎的卖家首先彻查玉镯的底细,后将情报卖给曲丞相。曲丞相为遮丑不仅付出昂贵的代价,还质疑起三夫人肚中之子,到最后,三夫人、孩子还有那个人,都活不了。
命数不是自她找上曲长安后才有了变化,而是很早之前,她偷溜出去跟那个书生偷欢前就做出的抉择。三夫人黯然,在洞悉世事的曲长安面前孤傲全失。她谢过曲长安保住了秘密,留下了那人的性命,作为回报,她告诉曲长安——曲丞相一直有策反之心,他需早做打算。
曲长安只点了点头,送走她后,他带着满腹心事上了马车。有的人已知既定的命数,却发了疯地想跳出围墙;有的人却得过且过,连命数长什么样都不在乎。比如陆柳柳,上了车就开始睡觉,皇宫的马车是铺得比较舒服,也不至于眼一闭就睡着吧。
回宫路漫长,曲长安不满陆柳柳把口水流在他的锦被上,出手想把她摇醒,可她还双目紧闭,只不过眉头皱了起来,抬手扇了空气两个巴掌,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长安不闹,又皮痒了是不是……”
曲长安一愣,而后手下蕴了神力轻轻放在陆柳柳发黄的脸上,瞬间陆柳柳便大叫着“好冷好冷!”跳了起来,人也清醒了。
曲长安吹了吹手心里的雪花,看着她活泼的丑脸,这才难过了起来。
四
神宗还是曲长安走前的样子,神爵不在,华丽的宫殿更显出一种孤寂的辉煌。陆柳柳显然没见过这种阵仗,四处摸摸看看,曲长安也就随她去了。
“你居然带了女人回来?”殿外,一人稳步走来,黄袍加身,器宇不凡。他走至陆柳柳身边打量了她一番,便皮笑肉不笑地对曲长安道,“朕真是高看你了。”
曲长安似乎能听到他的下半句:居然能看上这种货色。
“皇上,这是我院里的杂役。”
皇帝了然般发出一声长长的“哦——”,而后道:“朕都忘了,你也近弱冠之年,如果是普通百姓的话,孩子都生两个了。神宗没有那种束缚,你要婚娶便娶,朕答应你,如花美眷任你挑!”就是别挑这个了,丑死了!
曲长安忽然觉得太过了解一个人也不是好事,尤其像皇帝这种说话爱说半句的,他几乎可以立即把后半句补上。皇帝嫌弃陆柳柳有碍观瞻便打发走了,曲长安这才道:“她也许知道我在庆风山发生过什么,我想让神爵瞧一瞧。”
“无论你在庆风山发生过什么,你依然顺利通过了神候的‘失智之难。这届的神候只有你一个,以后你是神爵,不会有变。”
皇上说得真诚,曲长安欲言又止,心内纷乱成一团。解散神宗,丞相策反。父亲,皇帝,神爵。此时此刻,他比任何一人都想脱离这神宗,做一个普通的凡人。哦,对了,要带上陆柳柳,留着解闷。
“放肆,撞了朕还不下跪!”
曲长安回神看去,见是陆柳柳冒失地跑进来撞到了皇帝,皇帝要她下跪,她曲着膝盖却怎么也跪不下来。曲长安想起之前她在他院里也是,从不跪他,哪怕杂役都跪成了一排,只有她直挺挺地站着,笑望着他。他不会怪她,可皇帝不会。
他刚要去解围,却被皇帝无意掉在地上的东西吸引了注意。
皇帝慌张地捡来放入袖口,曲长安不禁道:“这不是……”
皇帝也不再瞒,把东西重新抽出来,是一截断钗,材质比皇宫的筷子还不如。
“皇上为何还留有此物?!”曲长安皱眉,神爵早就警惕过皇帝此物有疑,万不该留。
皇帝面上起了愠色,沉声道:“茹儿于我,比之这断钗,不可全,也不可弃!”
忽而,三夫人的玉镯在曲长安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临走前,他也曾劝过她丢掉那玉镯,可三夫人却坚持留下。
——哪怕他为人世不容,他在我心中永远是最好的,哪怕他死了,只要我有这玉镯,他就会在我身边。
世人以情为困,曲长安不太懂得,他以职责劝慰皇帝:“皇上,她已经死了。”
“她没有死,她就在这钗里。”皇帝一副入了魔的样子,将断钗握在掌心,像在抓住一个人的手。曲长安刚要再劝,突然听到这里的第三个人发出声音:“她不在钗里,她已经进入轮回道,前世所受的苦难有了好报,她现在是一家大户人家的女儿,一生顺遂。”
她说得如此笃定,连曲长安都要半信半疑,皇帝却摇摇头,无法相信地道:“区区一个杂役……”
“她什么都好,就差一点。”陆柳柳波澜不惊,也不管面前的人是何种身份就打断他。
有那么一瞬,曲长安好似从陆柳柳的背后看见万丈光辉,把她的脸都照得好看起来。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却发现身为龙体的皇帝也感知到什么,受到蛊惑般反问她:“哪一点?”
陆柳柳努努嘴,道:“断钗,你对她的思念,是她今世的牵绊。”
皇帝大为震撼,显然是信了,握住钗头久久不语。
曲长安亦然。
五
神候永远不会只有一个,但在成长的过程中,有的神候不幸早夭,有的神候没有度过“失智”而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傻子,剩下的到了神爵这一步,又要经历互相残杀,最终留下的那一个才能继任神爵。而这时,许多良善的神候会主动选择退出。
曲长安没的选,继他之后,神宗没有新的神候,所以他必须长大,必须度过“失智”之难。神爵说“失智”是很可怕的事,神候突然失去心智,神力消散,之前也根本算不出会在何时何地发生,又将在何时何地结束。
那天,曲长安收到神迹的指引——每年他都会得到几次神跡,每次出行他总能学到些什么。神宗把这当作上天的历练,不可拒绝。他向南走,第一次经过了庆风山,忽然,白马站住了蹄子,曲长安的耳边回响起隆隆的声音,那是种非常柔和且沉淀的声音,仿佛是从庆风山的山体发出的,仔细辨听,能听出溪水潺潺、云涛绵绵,以及走兽踏过草丛的窸窸窣窣。每一座山都有山神,他认为这是山神感觉到了他的神力并做出了回应。
彼时云霞布满晴空万里,庆风山的鸟类成群飞过,一切祥和平静。曲长安心情舒畅,他想,这位山神一定是温柔的人。他甩了下马鞭准备继续赶路,而这一鞭,却甩走了之后他在庆风山三个月的记忆。
胸口又痛了起来,曲长安不得不从疼痛中转醒,把庆风山的云霞留在了梦里。他下床,路过窗台,发现了陆柳柳的身影——她站于神宗的飞檐之上不动如山,风吹不动她身形的一丝一毫,她就这么遥遥望着。
曲长安随她的目光看去,大抵是庆风山的方向。那是她的家,她可能想家了。曲长安顿时心下一软。这时,陆柳柳也看见了他,从上头蹦了下来,身上还带有高空的凉意。曲长安替她抚去凉意,一些话自行从嘴里出来:“你在庆风山见过我吗?”
“见过曲长安吗?”
他没从她口中听过“少爷”以外的称谓,一时有些不一样的感觉,点了点头。
“没有。”她转过身,蹦蹦跳跳地拎起她最好的伙伴——水桶,打算去汲水擦地。
没见过“曲长安”,难不成见过别的“长安”吗?
曲长安飞快地记起那日她半梦半醒喊的“长安”,胸口倒没那么难受,就是闷闷的。
入宫后的每一天,曲长安都在担心皇帝要解散神宗,也担心丞相的策反。他算出这是一国躲不开的劫数,急于尽快见到神爵商议,而每日除了焦灼地等待,就是替陆柳柳处理她砸坏的花瓶、撞倒的书架、喂死的鲤鱼……还别说,这样日子反倒容易过了,有的人光是等待什么都不做就把自己熬死了。
接近入夜,神宗外传来慌乱的脚步声,曲长安出去询问,说是皇帝出了事。他匆匆赶去皇上的寝宫,却被皇帝的宫人拦在了宫外。太后,还有皇后,都在里面。听说皇帝宠幸了一名婢女,而这名婢女曾是茹儿的贴身丫鬟。宫中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喊,陆柳柳都怕得躲到曲长安的身后。
宫人浩浩荡荡抬着一架沾满血的担架出来,不多时,皇后和太后也出来了。曲长安这才进入寝宫。这里除了血腥气还有一点点尚存的旖旎气息,皇帝尚在榻上一动未动,还保持着衣冠不整的样子。曲长安无不悲哀地叹道:“皇上——”
皇帝这副样子,与死没什么区别。长久之后,皇帝的声音似从天边传来:“命数让朕做了皇帝,命数让母后容不下她;命数让朕得到了天下,命数也让朕失去了她!”
曲长安凄怆地跪地,他太了解皇帝,很为他伤心。皇帝也下了床,同样跪倒在曲长安的面前,心内大恸道:“长安,朕不要这命数了,朕不想再听到关于命数的任何事,朕……”他的目光如火如炬,似乎要把曲长安烧穿,“朕要散了神宗。”
子夜,敲钟声惊醒了无数浅睡之人。宫中解散神宗的诏书连夜传达,天子一念,众人皆动。
六
皇帝将神候曲长安禁足,神爵暂不知身在何处,皇帝已派人各地查找。神宗不仅要解散,更要消亡。皇帝的决心,那种除之后快的愤慨已然凌驾于多年的友情陪伴之上。
朝堂分为两派,一派力挺皇帝散了神宗,还有一派以太后为首,要保住神宗。与此同时,曲长安还未想好如何提醒皇帝关于父亲的策反之心。曲丞相已联手他国将领在边境起兵。皇帝囚禁了他的儿子,没有比这更好的由头。两兵相接,竟不分上下。
皇帝耽于茹儿的痛苦太久,忘记了敌人就在脚下伺机而动。
陆柳柳神不知鬼不觉地收拾了包袱,对曲长安说:“少爷,我们走吧。”
皇帝哪里困得住神候,但曲长安不想走。他走又能去哪里?他不可能去帮他的父亲造反,也不能丢下皇帝——他算过,曲丞相的胜算很大。就在这矛盾中,他夜不能寐,辗转反侧,终有一日,他发觉陆柳柳把他抛下了。
他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觉。其实从很早开始,他就觉察到陆柳柳并不属于这里,也不属于自己,她有着最自由的灵魂,干净纯粹。他希望她能去到更好的地方,却在每一次有这种想法时,又涌现出一种舍不得的情绪。
皇宫走水的那一夜,曲长安尚醒,一声尖锐的箭镞声穿破寂静的夜。他大喊:“柳柳!”却突然想起她不在了,失落中,心中有什么渐渐坚定下来。
一场大战徐徐拉开帷幕。火势沿着宫墙蔓延,滚滚热浪灼得背痛,宫人慌不择路地乱窜,只有曲长安一步一个脚印,向箭雨集中之地走去。他的影子完完整整地被火光印在高大的宫墙上,一直左右摇摆的心绪,眼下竟狭窄得只有一条路可走。
国难当前,神宗还留有一日,他便是这国家的神候。他向着熊熊烈火进发,他的神韵几乎照亮了整个人,他冲进火海,火海便为他开路;他伸出右臂,右边的路便冻结成冰,冰还保持着火苗的形态,便被他一脚踏碎成冰渣,变水落地。
不可以高看神候,但也不容小觑。
火舌燒坏了皇帝的掌心,以至于他握不住落地的剑。他以为自己就要输了,剑却被捡起,一个人站在他面前,把剑交给了他。皇帝哂笑:“朕以为你如此优柔寡断,这辈子都想不明白了。”
皇帝接过剑,却不急于抽走,继续对神候道:“曲丞相杀了你之后的所有神候,就为了你能登上神爵之位,他逆天行道死有余辜,长安你不必太伤心。”
曲长安淡淡一笑,这笑在火海中有些莫名其妙。似乎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幕的出现,他只是问皇帝:“茹儿已经离开好多年,皇上为何还想着她呢?连明知思念会牵绊住现世的她,为何还不愿放下断钗呢?”皇帝怔然,静了一会儿才喃喃道:“是忘不了。她一旦出现,那就是我穷尽一生也要守护的记忆。”
曲长安望起这美轮美奂的苍穹之顶,好像听见了那个人的声音。
——我是少爷的杂役!
——那我就是柳柳的主子!
国之劫数,人之劫数。
“长安,你尚不明白,这种感情无论神候还是皇帝,都逃不了,它写于命数,又高于命数。”皇帝携剑走下台阶,步踏万千河山。
七
庆风山一片死寂,所有灵体都感受得到,山神很不高兴。国中有变,神爵行色匆匆,经过庆风山却站住了脚,转而向山上行去。冷清的山崖洞,只有雏鸟啄食的声音,绿色的藤蔓之后,有一人影隐隐绰绰。
“神爵,宫中此刻大乱,你不赶去助皇帝一臂之力,何必还来我这庆风山?”
清冽的女声回荡山谷,神爵跪地,沧桑的老者面如风霜,他拜了一拜,倒出心中苦水:“山神不是答应了老身,不再去找长安吗?”他算出曲长安有难,也算出他身边一直有个模糊的人存在,而这种模糊,当他到了庆风山才有了答案。
山神从藤蔓中缓缓走出,如水的裙摆闪着鱼鳞般的光泽,举手投足间虹色的神韵围绕。神爵不敢直视她,据闻庆风山山神美丽无比,一见难忘。
“你们凡人真的很无情,我在他身边装扮了这么久,他还是没能认出我。”山神一点也没有违反约定的内疚,反而委屈至极,肤如凝脂的脸气鼓鼓的,斜着眼看向神爵,要他给自己一个交代。神爵无奈,但命既定,他又怎么敢多苛责九天之上的神?
“山神,请不要小看‘失智之难的力量,重醒之后记忆会被完全抹去,直到神候老死都不会记起。”山神气得跺脚,急道:“他不是我的长安,他不喜欢我!他只是曲长安,曲府出的神候而已。”
神爵一声叹息,又听山神小声道:“可他还是那么傻,这一点没有变过。”
山中云雾缭绕,深净的竹林中,仿佛还残存两个人的身影。
“不要哭啦,你到底是谁啊,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
“啊啊啊……娘……啊啊啊……爹……呜呜呜……”
山神无语地看着这个年岁约二十上下的男子,如同五岁孩童般大哭不止,到底是谁家养不起这大宝贝才扔进山里,考虑过庆风山的感受吗?山神决定不再管他,可他的哭声振动了庆风山的大地——原本山神出现就是感受到难名的神力,本想碰上个世外高人,不料却被这么个玩意儿缠上了。大宝贝抱住她的腿叫她不要走,说他害怕,山神一个法术便将他掀翻去百米远处。
之后大宝贝在山中风餐露宿,没有人来寻他。他也不识路,渴了喝溪水,饿了摘树果,饥一顿饱一顿,很快人就病倒了。庆风山下起了夜雨,山神慈悲,只有他躺下的地方没有雨。
不出两天,他又精神恢复,活蹦乱跳,并且已有些适应山中生活的态势,喜欢跟在山神后面跑腿,成天像个泥猴一般。直到有一日他摔进了溪水,再爬起来时顶着白净的一张脸,山神忽然意识到,他是个很好看的男子。
山神教男子识字、捕猎、烧火、吃熟食,庆风山年复一年斗转星移,山神想这里蕴藏如此多的生灵,多他一个不多。山神摸着他的脑袋问:“记得你叫什么吗?”
他生涩地发出两个字:“长安……”
这就是他全部的记忆了,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长安虽是傻人,但还分得清美丑,他认定了这位漂亮的小姐姐,只黏她缠她,她开心他就开心,她苦恼他便苦恼。
“长安啊长安,你这么傻,以后怎么娶媳妇啊?”
“啥叫娶媳妇?”
“就是和你喜欢的人住在一起啊。”
山神的话让长安想了想,突然灵机一动,道:“你是我媳妇!”
山神又一个法术将他掀翻到百米远处,气红了脸,又笑了。
回忆起那三个月的往事,山神不禁莞尔,问神爵:“曲长安如今在何处?”皇宫想必已处处是出口,曲长安随随便便就可以远离那个对他起了杀心的皇帝。
神爵肅穆地答道:“还在宫内。”
她说什么来着,这个人就是傻!她比他早察觉出国事有变,本想带他一起走,可他偏不走,让自己身处险境,他算哪门子神候?!庆风山发出嗡鸣,鸟兽惊疑不定,神爵凝眉,掐指一算,惊呼道:“山神!长安他不是傻,他……”
话还没有说完,却见山神踏上高空,剩下的话已不必多说。
八
几日下来,皇帝与曲丞相陷入冗战,宫中的粮草快要耗尽,诸侯国前来救驾的部队被挡于城外,曲丞相显然做足了准备。神宗殿的上层,皇帝左肩插着箭镞,暗色的血染透了他的龙袍,他双唇苍白,有气无力,身边的曲长安集中精神看着殿外的战事,却也近乎涣散——他已消耗太多的神力,快要支撑不下去。
忽有御林军来报:“敌军运进野畜千头!”皇帝头痛得发晕,差点没听清他的护卫在说什么。曲长安扶住他艰难地起身,他们在神宗殿的高处,打开琉璃窗向宫门望去——敌军用马车运来了装有野兽的笼子,打扮妖艳的驯兽师列成一队,准备进攻。
一声长哨,野兽如同天边的滚滚黑云,扬起尘埃。山中的猛兽将皇宫踩踏得支离破碎,它们眼冒绿光,目及之处的所有人都是它们的猎物。这仗,眼看是打不赢了。
“皇上,所谓的‘牵绊现世,是指茹儿能感受到你在想念她。”皇帝眉头微皱,曲长安接着道,“如她起了回应之心,你们将还会遇到,反之亦然。”
“……当真?”曲长安轻笑,笑中满是释然。紧接着,他跳出窗外站在神宗殿上,目光朝着一个方向,道:“当真。”
御林军唱响最后的战歌,高空中的风吹乱曲长安的衣衫——青白的天空尽头,一位女仙蹁跹到来。
柳柳。他认出了她,哪怕她不再是那张丑丑的脸,可她漂亮的样子,他似乎早在梦里见过了。
陆柳柳发出的神韵吸引了野兽的注意,那是驯兽师将哨子吹破都唤不回的忠诚于山神的本能。可这是凡人的战事,神不该插手。她不该来。曲长安心如擂鼓,忽然流下了泪水,莫名的歉疚几乎将他灭顶,他的耳畔再次听到了庆风山的温柔,只觉得这样的场景十分熟悉。他默然摇头——再不能让她陷入危险!仅仅一个念头,就令曲长安的神韵大盛,野兽转移了目标,如潮般攀上了神宗殿。
陆柳柳还没能多看一眼他,他已神态安然地跌落下去,刺穿了来自庆风山的风。野兽扑向了他,分食了他的神韵,然后开始自相残杀。御林军得以喘息,举兵突出重围。而山神在上,独剩思念默然成风。
当初曲长安在庆风山待了三个月,神爵找到了山神,告诉她神宗一脉仅剩长安一人,长安此难一定要过,望山神施以援手。山神问:“那要如何做呢?”
“悲恸,巨大的悲恸将触发神候心底的神力,将神力全部释放出来,到那时人也会醒来。”
山神的本体是山,人类的样貌只是她化出的灵体。山神故意设了局,她掉落山崖,四周围满了野兽,而长安在崖上大哭不止。其实那些掌牙落在她身上并不痛,可是当她看见长安满怀巨大悲怆,几次想跳崖救她都被她用神力推回去,她突然心痛了。
她的心痛令庆风山的树叶全掉了下来,曲长安就从这死山魂不守舍地走了出来。他的泪已然流干,眼前一黑,倒在了山下。
山神答应过神爵,人神各有道,她与长安再不互犯。可神爵带走长安的第一晚她就后悔了,她已不习惯这庆风山的宁静。漆黑的天际黑云滚滚,小心翼翼不敢扰山神的梦,而山神的梦却是下山,向着人间烟火红尘万里。
尾声
到最后,他也没能记起他奋不顾身的缘由。蓬莱岛的仙者道是他以身救国,得以升仙。他的前世是神候,听说还被追封成千古人神,神宗已灭,他的名字却永世流传。
曲长安——他时常感叹:长安长安,胡不安?
为何心头总在惦念什么?他读破了仙书也没有答案,只得从蓬莱出来到人间看看。人间已有千变万化,他看来看去还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累了便下来歇歇脚,这山林的神力极好,想必是有千年了,不知山神在何处。
他穿过丛林,来到山崖洞口,掀开藤蔓,见一女仙在洞中沉睡。
不安的心忽然就妥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