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叶子
83岁的高龄,是解甲归田、颐养天年还是栉风沐雨再度创业?耄耋之年的徐文荣,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自从2003年将横店集团交给儿子徐永安后,徐文荣将办公室搬到了独立于横店集团的共创、共有、共富、共享委员会(下称“四共委”)。这座坐落在半山腰紧挨着明清民居博览城的古典建筑,遥望八面山,红廊青瓦,摆设考究。当我们到达时,徐文荣正在认真看文件。虽年逾80,从不戴眼镜的他逐行批阅起来也毫不费劲。墙上的一幅“中国梦”书法作品很是显眼,在他身后,有一面书柜,基本都是有关圆明新园项目的资料。
这个他筹划了20多年的项目,一度是他心头最大的遗憾。而如今,这个曾经不被众人看好的决定却在他的坚持下变为现实。这一次,是他第四次创业。
当审阅完手头最后一份文件后,徐老爷子缓缓起身,拿着自己的保温杯接了杯水,饶有兴致地在办公室里来回走动,慢悠悠地起身和我们聊起元旦开业的圆明新园,“春苑大气,夏苑中西合璧,秋苑和夏苑差不多大,不过里面内容非常丰富,一会带你们去参观参观”。由于年事已高,徐文荣没过多久就有些走不动了,被人搀扶着上了车,下车后乘着他的专用轮椅开始向记者滔滔不绝地一路介绍圆明新园。
“我这一生不迷信,也不会找人算命,但我知道自己是劳碌命。”徐文荣告诉记者。虽然已从横店集团退休多年,但目前的工作量却一点也不比以前小,甚至比之前还累。每天6点他会准时起来锻炼后去上班,一直工作到晚上五点半才回家。尽管如此,徐文荣也从未想过停歇。“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是他最常形容自己的一句话。
重建圆明园
薄雾微熹,车行进在横店畅达盘旋的山路之间,一座座大型影视城随之交错出现,秦王宫、明清宫苑、民国街景……这些电影的真实场景,像影片一般逐帧映现于眼前。然而,很难想象40多年前,这里只是一个四处是荒山秃岭,年人均收入仅为75元的偏远小镇。
这片贫瘠的土地上,从1975年开始,先后出现了横店丝厂、东磁股份有限公司(下称“东磁公司”)大大小小共700家企业,徐文荣,这个横店模式的缔造者,直言曾经最令他难过的事就是圆明新园项目“难产”。
“我曾经有本书里写过,圆明园是复兴民族文化、洗去国家耻辱的,是爱国主义。”徐文荣坚持,作为一个创业者,首先要爱国,要带动老百姓共同富裕。而圆明新园项目,出发点就是为了让大家致富。
不过从他宣布要再造圆明园的那一刻起,议论声也甚嚣尘上。有人质疑他是为了一己之欲建造私人园林,也有争议称这一举动对圆明园造成侵权,更有人好奇庞大的300亿元建设资金到底从何而来?
“资金来源一个是募捐,一个是股份制,一个是上市,一个是银行贷款,银行最初是不肯贷给我的。”徐文荣解释,并提出了“金木水火土”的说法:“建圆明新园,就是利用金木水火土。这里的金,指的就是财政老爷,过去银行不给我贷款的时候我就找朋友借。而木则是千方百计引进人才,只有引进人才,让这些懂建筑的人建房子,才能更好地节省成本。除此之外,我们还要利用好水的资源、火(即电)的能量,这些也能为我们带来收益。再加上一级土地开发,我们不仅可以征用土地,也可以租卖、拍卖土地,赚了不少钱。”
然而,当他筹集好资金后,用地申报却在2008年被国土部门认为违反了限制用地项目目录的有关规定,不批准向该项目供地。直到2012年,圆明新园项目才得以重启。
只是这一次,家人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支持他。不同于过去建影视基地、开办横店丝厂,如今他要还原的是一座宫殿,一段曾经逝去的历史。面对这个风险大于机遇的庞大项目,横店集团的现任掌舵人徐永安和父亲也有了分歧。为了和横店集团厘清界限,徐文荣干脆创办了四共委,另起炉灶,不向横店集团和儿子要一分钱。自此以后,徐文荣的生活轨迹固定在家和工地两点之间,一直持续了两年。
“老爷子事无巨细,不仅天天去工地,弄得一身灰,连园里的每样细节都会亲自过问,比如整体布局、长廊颜色,甚至一花一草,他都会逐一把关。夏苑去年9月开业前检查,连桥洞里没有清理掉的垃圾也被他发现了。”曾与他一起共事的年轻员工向记者描述徐文荣与年龄不符的行动力和意志,并屡屡发出感慨。
2017年元旦开始,新建的圆明新园秋苑和冬苑正式对公众开放。按照徐文荣的设想,8年以后当圆明新园生意到最高峰时,门票一年甚至可以赚到100億元,这样一来,不仅能迅速收回成本,还可以带动很多其他的行业,帮助居民就业致富。
没文化也要做文化
如今,当人们提起横店时,首先想到的可能是“东方好莱坞”这个名衔。事实上,横店的影视文化产业只占到整个横店集团产值的10%左右。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若不是徐文荣力排众议的执意坚持,今天的横店影视城或许根本无法这样频繁地出现在影视荧幕中,也不能再现甄嬛宫斗、浴血抗日的场景,更没法提供给年轻一代“我是路人甲”的追梦机会。
“我性格不服输,认定的事情,哪怕再多人反对,也会坚持去做。”老爷子提高了音量,双手微微握拳比画道。
20世纪90年代,已成功开办丝厂、东磁公司的徐文荣深知,一个地方想要真正富裕起来,单靠工业发展、物质富裕是不够的,只有靠文化,才能彻底改变现状。那个时候,徐文荣发现,横店人渐渐富裕起来之后,却缺乏娱乐休闲的地方,外来的人才也很难留住。“那时,我就想把横店‘装修一下,‘装修的材料就是文化。”
然而,对于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徐文荣,很多人最初都不看好他的文化产业构想。
1995年,谢晋导演为影片《鸦片战争》寻找外景地多时,却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地方。剧组到了横店后,徐文荣并不知道谢晋是干什么的,但得知此片是为迎接香港回归而筹备后,他当即向谢晋导演许诺:别人用一年,我用3个月建好影视基地。以为徐文荣只是酒桌上夸海口的谢晋并没有在意这句“玩笑话”,不料第二天徐文荣就派了一位副手去和谢晋具体洽谈合作,当天就签约成功。
《鸦片战争》大获成功的同时,横店也开始受到电影界关注,徐文荣借机开始了文化与影视的“联姻”,又相继建成清明上河图、明清宫苑等一系列影视拍摄基地,成为了世界上最大的影视拍摄实景基地。不过,徐文荣的“野心”,不仅囿于建影视基地而已。他掰起手指算了一笔账:做的这些文化产业,横店集团赚1块钱,周边老百姓就可以赚5块钱。他们可以借机开饭店、当群众演员、做演员和游客的生意……所以他更要抓住和利用这些机会,大力发展横店的文化旅游产业。
2000年,横店影视城“免场租政策”开始执行。果不其然,不计其数的剧组开始涌向横店,集聚效应逐渐形成,也让横店影视城在当时有了显著的竞争优势。“横漂”也一度成为演员敬业的代名词。外界开始有更多的人关注到这个曾经路都不通、车也进不来的小乡村,有外媒更开始称其为“中国好莱坞”。
商人的直觉和果敢
尽管只有小学文化程度,徐文荣却在几十年的创业途中适时地踏上了每一个节点,让横店集团在纷繁变化的经济形势中屹立不倒。很多人不禁好奇,他究竟是如何洞悉这一切的?
徐文荣直言,自己创立的700多家企业,尽管有的变小,有的盈利不好关闭了,但总体来说发展却越来越好。其中,文化的作用不可小觑,而如今,科技更重要,比如在圆明新园里,就涵盖了各国的先进技术和设备。
“我的这个场馆的设备全都是进口的,可以说圆明新园里的很多东西都是世界顶尖级别的。”徐文荣环顾偌大的夏苑汇演中心,扬起右手一挥,大声道。
“敢想敢做”是员工们对这位老人评价最多的一个词。他或许弄不明白当年东磁公司生产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原理,也并不清楚圆明新园里的各种高新设备如何使用,但是他却非常笃定地坚信,企业在发展初期虽可靠“拾遗补缺”生存,但后期唯有靠文化、靠科技并和世界连接起来,才能真正抓住机遇发展,让横店人富起来。
“以前是想为什么别人那样富,后来自己条件好了,就在想如何使大家都富起来,我没有文化,但我爱学习和思考。”这种在当时看来有些简单甚至固执的坚持,虽然更多地来自于作为一个商人的直觉,也离不开他深思熟虑的精打细算。
700多家企业背后,庞大的资金和资本也不容小觑,当问及这背后的资金是从何而来时,徐文荣的“水炸油条”说法颇有意思:清水肯定是不可能炸油条的,但是我们先办一家工厂,其中产生的利润就可以继续再去办另一家企业;如果银行不贷款的话,我们就找朋友们借钱集资来办厂。
徐文荣告诉记者,直到1999年,银行才真正开始向他们贷款。这之前的20多年间,徐文荣就用这种看上去有些不可思议的原始方法“无中生有”地逐步建立起手工业、工业、生物、科技等覆盖多个领域的企业,并一直沿用到圆明新园项目。
“我只是个农民”
有些人的成功不是一蹴而就的,也并非说一定要经历磨砺或是挫折,而是思想上要有那种“轴”劲儿。在与徐文荣的交谈中,你就能明显地感受到这个目光坚毅的老人那股不服老、不服输的“轴”劲。
一个小时的交谈中,“必须”“肯定”“绝不”这类语气坚定的副词频频伴随着老爷子的各种手势出现,激动之处,声音不大的他会明显提高音量来加强自己的语气。而每当记者想要临时增加问题时,徐文荣都会大声地用“你听我说”来拿回话语主动权,再迅速地回到他正在讲述的上一话题。
“他的记忆力特别好,现在工作量大也很辛苦。有的时候凌晨三点想起一些事情,他怕忘记了就迅速穿衣起床走到桌前用笔写下来。”一旁的工作人员告诉记者。由于年事已高,徐文荣在交谈中语速并不快,思路却异常清晰。他能快速从脑子里调换出多年前的记忆,并精确到数据和细节。“进学堂后,我的记忆力很好,上学的四年间,八册书前七册我都是第一名。”徐文荣相当自信地回忆道。
而在生活中,“老板”和“老爷子”是员工口中叫得最多的两个称谓。在他们眼里,徐文荣既是威严的领导,又是随和的长辈。“有的时候吃饭开会迟到了,他也不会怪你,边等我们边聊些家常。加班开会时,也总会把他自己的零食分给我们小年轻,给我们垫垫肚子。”不过若是遇到了工作上的疏漏,也一点都不含糊,连圆明新园里哪棵树种歪了他也会落实到人一一责问,“什么都瞒不过他,你偷一点懒都不行。”四共委副主席潘玲玲补充道。
当你用搜索引擎输入徐文荣时,页面会跳出来各式各样的标签:横店集团创始人、高级经济师、北大客座教授等。而当记者问他用一个什么样的名词最能概括他自己时,徐文荣不假思索地回答“我是一个农民”。“农民归根结底就是想做好事,为老百姓做好事,只有老百姓们说你好,才是真的。”他又补充了一句。
这种朴素的农民思想也渗透到了横店集团乃至四共委的企业性质和文化氛围中,在大量企业进行股份制改革,以量化厘清私人与集体的股权时,他的横店集团却一直坚持不改制。“我的圆明新园辛辛苦苦运营20年,若是我一声令下可以量化,参与进来的人肯定会很多,不过参与进来之后又该怎么办呢?人家拿走的也会很多,拿走的一多,肯定都统统量化了,这样一来就更不可能去为老百姓办好事了,所以我的四共委是绝对不会量化的。”如今,徐永安也在横店集团继续坚持着老爷子存量资产不变,只许增量资产量化的宗旨。
最后的梦想
提醒你臨走时别忘带他赠送的磁保温杯,上车了告诉你一定要系安全带,这个跺跺脚就能让横店抖三抖的老人,不同于很多在其他城市设立公司总部并逐步拓展版图到海外的浙商,他只是这样年复一年地安守在横店一隅,用他自己的方式,一点点地改造着横店的一切。
对于外界对横店是不是家族企业的质疑,他立即摇摇头否决了。“我们的财富是共有的,集体所有。我从办企业开始,就抱定一个宗旨:多办企业、多赚钱、多为老百姓办好事,让大家富起来。我们横店社团经济的宗旨就是共创、共有、共富、共享。”他坦言,横店集团最初并没有打算让儿子徐永安来接手,两次力邀东磁的总经理未果后,又实在没有满足他接任条件的更好人选,不得已才交给了儿子。“我没有想交给他。因为我搞企业搞得太苦了,我不想儿子那么苦。”徐文荣摆着手摇摇头,第一次提到创业的不易。而对于未来四共委的接班人,他直言还在甄选中。
现在,徐文荣每天上午8时,会准时来到四共委的办公室上班,中午和员工一起吃完饭小憩一会后,一直工作到下午。他感慨,现在比退休前更忙了。但每天下午五点半之后,他就必须回家,“不然我就要挨批评,做检讨”。
环顾着已经建好的圆明新园,徐文荣说:“我走过世界上很多国家的小镇,不管美国、法国还是日本,它们都单单只靠一种东西,要么靠商业,要么靠农业或是靠海吃饭,但是这些,都不全面。而我们横店,却一应俱全,什么都有。”徐文荣有些自豪地掰起手指一一向记者列举着横店的各项产业,他坦言,目前横店居民的人均收入水平已经超过了香港居民的人均收入水平,早已是“大康”水准。他曾设想,用轻轨把横店的各村连接起来,却由于各种原因没能实现。
当记者问徐文荣当下最大的心愿是什么时,他微微想了想,语气坚决地说道:“我希望横店镇成为世界上最美的小镇。”离这个梦想的距离,在他看来,已经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