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下幸之助
六十多年前,我在店里当伙计。记得当时我才九岁,读小学四年级。那年秋天,家里穷得实在揭不开锅了,我不得不出去找点儿活干,免得全家都挨饿。因此,小学还没读完,我就退学了。这在现在的你们看来,似乎很不可思议吧?不过在那会儿,这是很平常的事。
父亲介绍我去了大阪的一家店铺当伙计。母亲送我到当时刚建成的纪之川车站,让我独自搭火车去。她很担心,哭着拜托邻座的人:“这孩子自己一个人到大阪去,路上还请您多关照啊。”
看著母亲悲伤的神情,我很难过,但生来第一次坐火车的新鲜感又让我兴奋不已。总之,当时的心情很复杂,可以说是悲喜交加。那是我人生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离别,因此,直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个日子——11月23日,我十岁生日的四天前。
不久,火车启动了,不断变换的沿途风景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很快就让我忘掉了离开母亲的悲伤。到了大阪的难波车站,我兴冲冲地下了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排人力车——它们是我对大阪的第一印象。随后,我来到了船场的火盆店,就这样开始了自己的打工生涯。九岁,一个人离家外出当伙计——现在大家可能觉得难以置信,但在六十年前,这样的事一点儿都不稀奇。那个时候,我虽然年龄小,但年龄小有年龄小的事情可做,我当时的工作就是给人带小孩。
刚开始,每天晚上睡觉时,我都忍不住哭得稀里哗啦的。我在家排行最小,之前一直是母亲抱着我睡觉的。现在忽然跑到大阪来当伙计,一个人睡在火盆店的二楼,每到晚上自然就格外想念母亲温暖的怀抱。就这样大约过了两个星期,眼泪都流干了。有一天,店铺老板让我过去一下——我到现在都清楚地记得,那天是12月15日——他递给我5钱白铜币,说:“给,这是你的工钱。”
我吓了一跳。在那之前,我每次向父母要零花钱时,他们都会给我1文钱的开孔铜币。1文钱能买两颗糖——这是我下午的点心。而5钱白铜币(相当于50枚1文钱铜币),我是从来没见过的。我没想到自己竟然能拿这么多工钱。这笔对当时的我而言堪称“巨款”的工钱是我人生的第一桶金。晚上睡觉前,我都会拿出来数一数,然后压在枕头下,半夜醒来再去摸一摸,确认还在才能继续安心入睡。
人的欲望真是不可思议的东西。自从领到5钱白铜币之后,我就没怎么哭了。我想要赚更多的钱,这个欲望让我逐渐淡忘了离家的痛苦。因此,除了带小孩,我还兼做打杂——擦火盆。那是一种带木框的火盆,需要先用砂纸磨,再用木贼草擦,非常费劲。
当时,有位一起干活的大哥总是满口怨言,不是说伙食差就是嫌活儿太重,但我从不抱怨。因为我知道,想要赚更多的钱,就必须拼命干活,而抱怨,只会浪费我的时间,消磨我的斗志。那时虽然小,但我已有了这样的觉悟,这对我以后的成长有着重要的意义。
在火盆店当了三个月的伙计后,老板决定转行,就把我介绍给了同在船场开自行车店的朋友:“小幸吉就交给你啦。”——我在火盆店当伙计时,他们都管我叫“小幸吉”。
我转到自行车店继续当伙计,前后大约做了六年。这家店主要经营自行车销售和修理业务。那时自行车可是个很稀罕的玩意儿,刚开始普及,价格也不便宜。
那六年,我平时完全没有休息日,夏天5点钟就要起床,冬天则可以多睡半小时,5点半再起床,一年只放两次假——过年和盂兰盆节。
时隔将近六十年后的今天,每年春季,新学期开始,从小学生到大学生,一个个都穿着新衣服,顶着带有闪闪发亮的校徽的帽子,兴高采烈地向学校走去——每当我看见这样的情形,就会忽然想起自己当伙计的日子。
对于小学中途辍学去当伙计的我而言,“学校”“学生”这样的词汇有着巨大的吸引力。自行车店对面的那户人家有个和我一般大的男孩——冬天的早上,当我一边向冻得通红的手呵着气,一边用扫帚和冷水清扫店门口时,对面的男孩扔下一句“我走啦!”就兴冲冲地上学去了。我停下来,看着他开心的背影,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心中的羡慕之情无以言表,“想去上学”的愿望在我心中就像一团火,变得无比强烈,烧得我很难受。每每这种时候,我就会安慰自己:“我和他身份不同,再怎么想也是没用的。唉,死了这条心吧。”然后用冰冷刺骨的水把抹布洗净、拧干,继续干自己的活儿。与其漫无边际地空想,不如实实在在地擦地,至少后者能领工钱。就是这种朴素的想法,支撑着我一直脚踏实地地工作。
后来我对电器产生了兴趣,就进了一家电灯公司当实习工,逐渐成为一名合格的电工。结婚后,我决定自己创业,生产电器。在这个过程中,我算是饱尝了人间的辛酸,但回过头去想想,当伙计的那六年是非常宝贵的,尽管那六年我一直重复地干着几乎没有多少技术含量的活儿,但我很清楚,那就是我的工作,是需要我认真对待、努力实践的工作。这个觉悟影响了我一生,让我无论做什么,都能百分百地去投入、去实践,而不是空想或者抱怨。
俗话说:“每一粒米都凝聚了天地之恩。”如果没有相关的实践经验,就算我们诵念一百万次,也很难真正懂得一粒米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