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林妹妹

2017-06-23 15:59张燕
上海戏剧 2017年5期
关键词:学戏梁山伯花旦

张燕

访第27届上海白玉兰戏剧表演艺术奖终身成就奖得主王文娟

第27屆白玉兰戏剧表演艺术奖组委会将终身成就奖授予了傅全香、徐玉兰和王文娟三位越剧前辈,在颁奖晚会前一天,笔者来到王文娟老师家里做专访。九十多岁高龄的王老师精神很好,话匣子打开,往事悠悠,如在目前……

问:您是什么时候开始学戏的?

答:有的人是喜欢越剧才开始学的,我不一样,我从小家里不富裕,爸爸是乡村教书的,我们兄弟姐妹有四个,我妈妈没有工作,家里生活很艰难。小时候,看到家里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粮食一担一担地挑走送给人家,我不懂,就问爸爸妈妈,才知道田不是我们的,是人家的,所以种出来的粮食是要还给人家的。那时我就想,要是自己有田多好,可我们哪里来的钱呢?我们是不是能挣钱?可女孩子怎么挣钱呢?我想到我有一个表姐是唱戏的,我就跟妈妈讲,我可不可以跟表姐去学戏?我妈妈觉得这倒也是一条出路,可我爸爸不同意,他说一个小女孩,要跑到上海那么远的地方去学戏,要养家挣钱……我爸爸怎么也不同意,我讲不出什么大道理就“哇哇哇哇”哭呀,后来我爸爸答应了,因为我表姐老实正派,他也还放心,而且当时的女孩儿除了给人家做童养媳,没有什么出路。我有两个弟弟,一个五岁,一个七八岁,还有一个妹妹比我小四岁,本来在家的时候领着他们三个去山上跑,山上有笋,有瓜,很漂亮的,现在就要离开家了,这个时候,我就“哇”地哭了,我想这一走什么时候才能够回来……后来我就想,我是去挣钱的,挣了钱就可以买田了,我的弟弟妹妹也不用给人家欺负了,就这样,我跟着表姐坐船来到了上海……

问:那时候您只有十二三岁,学戏难吗?

答:早晨有专门的老师帮我们练功的,腰腿功每天要练的。我小的时候不讲话,人家都叫我“小老太婆”。老师(表姐)化妆,我就学化妆,老师演戏,我就学演戏,看到台上哭,我也哭。到了我老师那个剧团,老师买了香烛拜唐明皇,唐明皇是戏剧界的祖师爷,我拜了唐明皇,拜了老师,还有好多老师,表姐领我一个一个去介绍。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吃这碗饭了——就是从事越剧。我没有其他想法,就是把戏演好,我挣钱。那时候只有十二岁啊,老师怎么演,我就在那里看。过去那时候,几个戏都是反复演的,比如《碧玉簪》《梁山伯与祝英台》……好多戏啊,反复反复演,我就用笔记下来,就这样一直看、一直记、一直学。

问: 听说您学戏特别用功、能吃苦,据说还主动要求演《梁祝》里死去的梁山伯,是吗?

答: 我一开始跟我老师学小生,因为我的脸型比较小,过了两年老师讲,你还是演花旦吧。但是花旦没有剧本呀,但是有赋子,都是一段一段的。晚上,有的花旦,把写着赋子的本子放在枕头下面出去小姐妹那里玩,我就把它偷出来,偷偷地到僻静的地方,开一盏小灯,就在晚上抄,但还是觉得不够。有一次演“祝英台哭灵”,我去争取演后梁山伯,就是死了的梁山伯。梁山伯死了以后,就睡在那个灵堂里面,我就偷偷地躺在那里看花旦是怎么演的、怎么唱的、怎么哭的,心里默默地都记下来,回去把每天记下来的唱词一点点写下来。然后一刻不停地唱,老师化妆的时候,我也在边上唱,我老师就说:“彩娟(我小名叫彩娟),你不要一刻不停地唱呀。”我那时就只有一根筋,就是怎么把戏唱好。后来我老师结婚了,学团里的总务把我们这些人组织起来,到外地去演出,杭州啊,嘉兴啊,一边演,一边学,就这样锻炼,慢慢就从乡下演到上海来了,从茶馆再到小剧场演出,人家讲这个小花旦还蛮活络的。后来我老师又出来演出了,跟“三花一娟”的王杏花一起搭档,王杏华要结婚了以后呢,老板跟我老师讲:“给你去找一个花旦来。”我老师讲:“你不要去,我妹妹完全可以顶上去。”老板说:“她能顶得上吗?”我老师就说:“对,她能顶得上,我知道她。”那时候,每天晚上我老师戏演完以后,就教我明天的戏要怎么演。我老师开始的时候是演过花旦的,她就连夜教我,睡觉的时候我就默、唱,第二天早晨起来我就练,这样演下来。后来老板跟我表姐讲:“你的那个表妹演得还不错的啦……”这样一直演,后来就到少壮剧团,跟陆锦花演出。

那个时候是解放前,陆锦花正好在马樟花下面演小生,她们自己那个时候也要出来,就叫我一起,我们两个人就组织一个剧团,因为大家年纪都很轻,所以叫“少壮剧团”。陆锦花擅长现代戏,一个戏一个戏接下来,生意倒是真好,那时叫皇后剧场,就是在南京路上,常常客满,后来演了两年多,她生病了……后来尹桂芳大姐回来了,缺少一个花旦,让我去,我想能跟尹大姐搭档太好了,自己可以提高一步了。那时候在外国人开的剧场,场子费比较贵,客满还要贴钱,老板就不演了。这个时候正好是1948年了,1948年以后正好徐玉兰大姐没有搭档,就让我去演,我跟她合作从那一年开始,一直到解放以后,后来一直到退休,还是一直合作。

解放以后先是姊妹班,在明星戏院,后来变国营剧团,生意好得不得了,后来就是总政文工团要扩建,需要一个越剧团,我们就到了北京,带去了《梁山伯与祝英台》,又排了一个《西厢记》。我们第一次到北京大概还有三五天就是建军节,当时领导让我们越剧团也去参加,可是衣服还没有发下来怎么办?大家就穿白衬衫,蓝裤子,头上戴个蝴蝶结就去参加部队检阅。那个时候毛主席、周总理、朱总司令都来了,说:“唉,这支部队怎么没穿军衣呢?”有人说:“她们是上海小姐刚刚来没几天。”就这样“上海小姐”在北京出名了。

问: 抗美援朝你们到朝鲜慰问演出,是不是很危险啊?

答:我们一路慰问演出到了鸭绿江边上的一个城市,对面就是朝鲜。志愿军有时候冒着枪林弹雨来看我们演出,我们当时就想,对面就是朝鲜,我们的志愿军战士在那里和敌人作战,我们都已经到鸭绿江边上了,不去慰问一下,觉得太遗憾了。大家就要求去朝鲜慰问一下,那时候打报告等批准要好几天,团长就决定我们先过去慰问,再让总政批。一过鸭绿江,情况完全不一样,那里炸弹坑很多,敌机随时会来,那个时候没有觉得害怕,就是死了也是光荣的,因为有许多伟大的人在我们面前,我们看看人家那么伟大,再看看自己那么渺小,还有什么可以怜惜自己的呢,是不是啊?

问:听说您当时在朝鲜还立功获得了一枚军功章?

答:后来给我们立二等功,也是对我们的鼓励。那时候演出没有舞台,四部卡车翻下来、接起来,就在卡车上面演出。有时候是在泥地上面演出,看戏的人呢,也坐在泥地上看。志愿军要看一场戏是很不容易的。有一次我们在六十三军演出,演出的时候,四面用黑的布围起来,上面用树木扎起来。我们演《西厢记》,第一场演好以后,第二场又来了一批志愿军。因为他们来看戏是要穿过封锁线来看的,团长讲:“志愿军冒着生命危险来看戏,我们不能让他们看无头戏。”所以就从头演起。有时候演到第三场又来一批,我们再从头演起,这里头反复很多的。敌机过来,我们听得出有些是带炸弹的,但是看看志愿军都是聚精会神地在看戏,我们坚持演,演到最后一场,张生要走了,叫莺莺出来。这时候,我背后传来一声枪响,我很自然地一叫,观众是笑得来……我都不知道怎么了,还是演下去,这一场演得是很长很长的,敌机一次一次来,来得很多。后来我们要到最前线去了,在装卡车的时候,忽然来了三架飞机俯冲,大家赶紧找地方躲……后来司令分析这三架敌机可能炸弹都扔完了,知道这里有人,很可能第二天早晨还会来。结果真的,第二天早晨,他们就来了……我们都是差一步,有时候汽车开过去,后面就有炸弹声,有时候前面机关枪在摇,志愿军派很有经验的驾驶员给我们开车,在车上坐怎么坐,背包放在哪里,万一不好的时候怎么撤退都是安排好的。

问:您的王派艺术是在什么时候形成的?

答:那是自然形成的,在多年的演出中慢慢慢慢、自然形成的。王派的形成比几位老大姐要晚一点,什么时候形成的呢?我自己也说不清,主要是唱腔、表演,长年累月这样。我觉得唱腔要自然一点,要根据人物的感情,以情带声。有时候,心有余而力不足,因为嗓音有限制,我就不能硬撑。我先生也讲了,他说:“一定要唱自然,你想程砚秋,他唱京戏的,嗓音也不高,但很动人,你不好硬撑。”还有就是塑造人物一定要带着感情。

问:王派的代表作是《红楼梦》,听说您当时接下林黛玉这个角色是立下军令状的?

答: 当时,我们总支书记问我:“唉,王文娟,问你啊,你林黛玉敢不敢演?”我说:“敢呀!”他说:“你演得好吗?”我说:“演不好,砍我头。”就这样,立了军令状了。可是要怎么把林黛玉演好呢?首先导演把整个大观园的人物做了分析,然后我自己也要去想怎么演,我看《红楼梦》的书,就把林黛玉、贾宝玉、薛宝钗讲得话用不同颜色的笔划下来,舞台上要演出的有关章节反复看,一边想她为什么要哭呀,她天生就是要哭的,还是什么情况下哭?是在人家欺负她的时候哭呢,还是不顺心的时候哭?我仔细看、仔细想、仔细琢磨……

她的哭不是天生要哭,她笑的时候也很多的,她跟史湘云在花园里,两个人讲话的时候,笑的也蛮多的。她哭呢,我分析有三种情况她是要哭的:一种情况,她想到自己是个孤儿寄居在贾府;第二种情况,宝玉被打了以后,她哭得来,一双眼睛像核桃一样;第三种情况,贾宝玉对她好的时候,她哭得最厉害。有一次贾宝玉让晴雯送给她一个手帕,她想为什么送给我一个旧的手帕?噢,她想到这是一种感情的投递,所以她一夜没有睡,在贾宝玉对她好的时候,她是哭得最厉害的。一个孤儿居住在这样一个复杂的家庭里,她碰到的问题是很多很多的,后来慢慢年纪增长了跟贾宝玉积累起了感情,但是谁给她做主呢?所以她有一首诗是这样的:“风萧萧兮何处?望故乡兮何处?倚栏杆兮独沉吟,望故乡兮……”在演这场戏的时候,我很早在侧幕看到那个布景,我化妆的时候还有花,到谢幕的时候都是枯枝了,是很凄凉的感觉。所以我演林黛玉就联想到自己的生活,我从小出来演戏,我也想家啊,想我的弟弟妹妹,想我的爸爸妈妈,我自己生活的积累和人物是相通的,所以我可以理解林黛玉她想家的生活(状态),她的处境。

问:周总理也很喜欢《红楼梦》,他接见你的时候说了些什么?

答:我们到北京去演出,邓大姐、周总理,不但看而且提意见。本来“焚稿”以后不是林黛玉死了嘛,那邊“嗒嗒滴嗒滴”喜乐就起来了。那时周总理和邓大姐就提意见了,说:“怎么林黛玉死了以后,连一个哀乐都不给她,马上就变喜乐了,这个不好。”所以就在这个地方加了一点,喜乐不是马上出来的,紫鹃喊“姑娘”……还有薛宝钗结婚的时候,她的那个凤冠是用丝绒做的,周总理讲:“薛宝钗家里是很有钱的,她结婚的时候应该戴一个珠冠,怎么戴一个绒的,是不是你们没有钱呢?”后来,薛宝钗就戴了珠冠。周总理还带我们去了真的大观园……

问:这次您和傅全香老师、徐玉兰老师一同获得白玉兰戏剧奖终身成就奖,可以说说您的感想吗?

答:我退休已经二十年了,感谢领导还想到我们这些老艺术工作者,这是对我的鼓励,也是对我一生工作的评价,所以我这几天都睡不着,心里很激动。退休以后呢,常规的演出我是没有了,心呢还是在牵挂着我们的越剧。我是12岁、虚岁13岁到上海来从事越剧工作的,退休以后这几十年来,我也一直牵挂着我们的越剧,我一直在想我还可以为越剧做点什么事情呢?所以我想把演过的一些戏的片段、唱段,还有一些已经失传的戏,把它们整理出来,给我们的后辈能否做一个参考。所以我退休以后搞了两次专场,一次是2006年,一次就是去年,去年专场的戏都是平时不太演的,像《则天皇帝》《晴雯之死》,还有和范瑞娟老师一起演的、从川剧改编而来的《踏伞》。

专访间隙和王老师闲话家常,她说自己小时候读书读得少,演戏很忙,现在空下来了,喜欢看看历史书,《明朝那些事儿》很好看,看了才知道,好多戏里的故事都是那个年代的。王老师的学生知道她喜欢地理,还请了老师给她上上课,她的房间里挂着一张中国地图,一张世界地图,中国地图上好些地方老师讲过她知道了的就用不同颜色的笔划下来。她指着地图跟我们说西北边疆地区还是需要发展,华东地区发展得不错……客厅里挂着她亲手写的对联“学如沧海勤舟渡,书似云山曲径通”。她画牡丹也有些名气了,但画稿多卷起垒在竹质的架子上,她说画得不好,不能拿出来给人看的。晚年的王老师,仿佛当年潇湘馆的主人,写字、画画、看书、思考,悠悠然地忘记了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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