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茂刚
(公安消防部队士官学校 文化基础教研室, 南京 211133)
文献所见抗战期间中日军人意识概说
吴茂刚
(公安消防部队士官学校 文化基础教研室, 南京 211133)
抗日战争期间,中日两军军人意识总体趋势是此长彼消,其间又屡呈颠倒反复的不稳定态势。日军职责意识退化速度较慢,程度不明显;而尚武意识、纪律意识随战事深入,明显衰落。共产党领导的人民军队和国民党军队在军人意识培育上均有着力之处,而政权属性、军队本质决定了人民军队在军人意识上更胜国民党军队一筹。
抗日战争;军人意识;战斗力;中国和日本
军人意识是军人对军人职业价值的认识,并在此基础上形成的包括职业习惯、职业态度、职业思维模式、职业团队精神、职业敏感度和职业忠诚度在内的综合体。概言之,一般又分为职责意识、尚武意识、纪律意识、忧患意识等[1]。
较之甲午战争,发生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第二次中日战争,无论是涉及地域之广阔,持续时间之长久,双方投入之巨大,战争过程之惨烈,亦或是对中国历史进程的影响力,都非甲午战争可比。而这场战争中反映出来的双方的军人意识较之甲午战争时期更为丰富而强烈*关于甲午战争期间中日军队军人意识情况,可参阅拙作《19世纪末中日军人意识初探——以甲午战争为个案》,载《历史教学问题》,2015年第6期,第59-64页。。由于这场战争里大大小小的具体战役不计其数,本文只能择取一些片段,以一斑窥全豹,藉以反映双方军人意识的整体面相和演变历程,从而印证战争胜负之理,进而明确包括军人意识在内的军事软实力在军队战斗力生成中的地位与价值。
经过一系列军事改革,较之中国军队,日本军队更早地实现了近代化乃至现代化,又经历了甲午和日俄战争的检验,其职责意识也更为明确,表现之一是不仅单兵作战能力强,且具备了很强的整体观念,战斗中各兵种、各作战单位之间协同配合密切。另一个表现是军官能够履行岗位职责,切实掌控部队。关于这两点,在抗战初期甚至相持阶段,即使是作为对手的新四军和国民党军队,也给予了客观的评价。与日军相比,无论是新四军还是国民党军队,都还存在一定差距。
1940年9月,在一份《津浦路东反“日伪”扫荡总结》,分析敌人战术的优点时指出:“下层干部掌握部队能力强,班、排长对部队能扯得开,收得拢。……各联合兵种配合作战及部队协同动作很确实恰当。”[2]451而“我们的缺点”则有:“部队对敌战斗力估计不够,表现在对敌疏忽大意,后来经过严重的战斗,反又感觉无信心失望的情绪。……游击主义习气尚未克服,如军纪不严,执行命令马虎、不坚决、打折扣,组织松懈,对公物不爱惜,随便丢失,没有射击指挥与射击纪律。……干部指挥能力差,不能指挥部队,尤其在紧张情况中很混乱,甚至一些干部以个人的勇敢去进行单个战斗,忘却了自己是指挥员。如十四团三营副营长、七连长是亲作机枪手而牺牲的。”[2]453
现代化战争形态下,分工日益细化,各司其职是军事人员的一项基本素养。关于这一点,事实上早在1938年3月18日,叶挺在《现代战争的性质特点与指挥》中已提醒过:“我们所要求于一个指挥员的,是要执行一个指挥员的责任,指挥员的责任要与战斗员的责任分别得清清楚楚。……教育干部了解指挥员的责任和战斗员的责任的区别,是十分必要的。”[2]756不过,这些问题显然不是短期内可以解决的。1940年6月29日,新四军第五支队袭击来安日伪军后,在检讨我军缺点时指出:“各部队的动作缺乏紧密的联系与协同,战斗中的侦察警戒十分疏忽,因此,不能巩固已得胜利。”[2]436直至1944年1月,大官庄战斗后,战后总结中仍有一条经验教训说:“干部的身先士卒精神,是鼓励战士勇气的良好办法,但亦因干部的个人勇敢,故易于受无谓之牺牲。”[3]62
事实上,在1941年间,两军之间在职责观念上还存在不小的差距。1941年7月7日,赖传珠在《抗战四年来的新四军》中分析敌我战术的优缺点时指出,敌人“战斗组织严密,各兵种各部队能协同动作”。而“我们”仍存在“掌握部队不够确实,协同动作不够紧密,往往造成个人英勇,各自为战”等缺点[4]907。
这一问题在国民党军队中也普遍存在。在1938年1月的开封军事会议上,蒋介石把“缺乏协同动作的精神”列为过去作战的12个缺点之一,并要求“以后作战,各位高级将领一定要发挥协同动作的精神,并要以身作则,从精神上、技术上教育部下,使我们全军一致,打成一气,才可以打败当前的倭寇!”[5]71-72
蒋介石的这番忠告并未能完全执行下去。3年后的《抗战第一阶段国军作战之经验》中,记载了冯圣法的报告:“缺乏协同连系。国军部队间之协同连系,迄至现在,一般无进步,往往坐视当面之敌转移兵力攻击友军,而不能予以牵制策应。揆其原因,一为战术常识之欠缺,一为武德涵养之不足。”[6]10《第五军攻略昆仑关作战经过检讨》中也直陈第五军之缺点,并在具体列举不足之前称“此等缺点在其他部队中亦有之”[7]5,这些缺点就包括“各部队间,有时缺乏互助精神,此为不可或忍之事实”[7]12。
相较甲午战争,抗日战争历时8年,在如此漫长且艰苦卓绝的一个周期内,任何一支军队想始终保持稳定的战斗精神,都是不容易的,中日两军尚武意识也经历了此消彼长的过程,其间又屡呈颠倒反复的不稳定态势。
全面抗战爆发后,正面战场的国民党军队起初是很有信心的。在上海,中国军队有包括以德式装备武装起来的一个集团军(3个师)在内的军队,投入了80万人,数量是日军的4倍,仍然不能歼灭日本海军陆战队,淞沪会战以失败告终。随后,徐州会战、南京保卫战,一个接一个地失利。其间固然有中日两国当时巨大的全方位的现代化水准差异,两国军队之尚武精神也存在明显的差距。正如有学者所言:“国军将领还不具备指挥现代化战争的能力……装备和训练水平都很差”[8]。
共产党的军队同样遇到了问题。八路军参战平型关战役虽然胜利了,代价却是巨大的。战后,林彪深思熟虑、字斟句酌,总结了12条经验,其中第7条说:“敌人实在有许多弱点可为我所乘。但敌人确是有战斗力的。”[9]73
对八路军自身的问题,林彪也有着清醒的认识:部队“对战术训练还很差。”[9]75
这种说法得到另一片战场的同意。1939年5月5日,赖传珠对“敌寇战术上的优点缺点的批判”中分析了日军军事素养:“敌之班排下级干部强,战斗动作熟练,不论任何环境,都善于掌握部队。……由于一贯的武士道教育,养成妄自尊大的顽强性。”[10]146-147
但是,战争无可避免地向持久方向发展,日军“三个月灭亡中国”的叫嚣落空了,和敌人硬拼的“速胜论”,害怕敌人的“亡国论”也烟消云散了,两军的尚武意识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日军短期内灭亡中国的企图破灭后,其战斗精神随之渐趋低落。“由于敌人作战的目的的渺茫,而造成敌军士兵风纪的颓败和战意的消沉,所以在这4年来的各大战役之中,随处都显出敌我战斗精神比率的一消一长。我则愈战愈强,愈战愈勇,敌则愈战愈弱,愈战愈怯。事实证明,敌军的士气已由上而下地发生变化。……时至今日,敌军怕死心理的过分和攻击精神的低落,实在是笔墨难以形容的。每到两军肉搏的时候,还未迫近敌兵便已长跪求饶,自动缴枪。”[11]
出现这种变化,是可以理解的。“敌军士兵,此次被迫而战,远离乡土,他们的情绪已感不安,复深知侵略战非他们所需要,故牺牲精神缺乏,畏死之心特重,仅仅依赖武器威力作战,每次遇到与我军接近肉搏的时候,他们那种畏怯乞饶的情形,真非言语所可形容。敌酋虽放纵士兵奸淫掳掠以为是奖励慰劳的方法,殊不知军纪因之荡然,且因是而反丧失了他们在精神上的统御。这就敌官兵均带有神符咒语及千人缝等件上看来,即可证明他们精神上畏死的一般。”[12]
与新四军交手的日军,似乎更早地遇到了同样的困境。1939年5月,赖传珠报告:“坚持持久战的结果,使敌兵思家和反战空气激增,自杀消极的事实,常常可以听到,降低了所谓‘皇军’的骄矜气焰。同时,经我对敌军政治工作的宣传影响,战斗的顽强性锐减。甚至在我军包围就俘中,举枪缴械的也已有实例。……攻击精神差,步兵动作迟钝。”[10]147
这种说法得到实例支撑。1939年8月3日,新四军第四支队第九团第一部在安徽省滁县庙山支援友军打击日伪军。战前,“日寇占领滁、全等县之后,自负是现代化的皇军,所向无敌,对我军极骄傲轻视,常有三五成群下乡扰乱和蹂躏,任情所欲,畅所欲为,因之军纪驰涣”[2]402;此役后,敌“遭受严重的打击,这已寒敌胆,与对我发生畏惧”[2]404。
1939年12月21日至23日,新四军第四支队在淮南津浦路西周家岗第一次反“扫荡”,战后在总结战斗胜利原因时说“我军指战员情绪高涨,有战胜敌人信心。……敌受我迷困打击,精神疲乏,情绪低落。”[2]408值得注意的是,“敌兵力优于我,来势凶猛,友军不敢对峙”[2]409。
当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日军尚武意识的衰落绝非一朝一夕的事情。抗战进入相持阶段后,中国军队对此有了更为清晰的认识。1941年7月7日,赖传珠总结了敌人战术上的一些长处,指出:日军“战斗组织严密,各兵种各部队能协同动作”[4]906。而这些是当时包括新四军在内的中国军队所欠缺的。
不仅共产党领导的人民军队战斗精神越发高涨,即使是此前屡吃败仗的国民党军队,也迎来了转机,部队士气为之好转。“自高安被我克复后,敌舰于我战斗力较前增强,5月以后,昼夜增强沟垒,加强副防御,防我再兴总攻,不敢若前此之藐视疏忽,此可证明我军战斗力,已加速提高,作战精神,较前旺盛也。”“我军团结坚固,士气旺盛。”[6]9“员兵能耐劳苦。虽遇寒雨及补给不上时,亦能毅然决然不顾一切,执行任务。”“各师官兵常负伤不退,继续作战,可见第五军士气旺盛,精神教育优良之一斑。”[7]4
对手则愈发陷入泥淖。据桂林行营报告,敌“作战意志薄弱,素质日趋低降。敌士气颓废,战斗力较过去大减,一经我军围击,即四散溃窜,斗志全消。官兵厌战情绪至浓,屡有自杀叛变之事发生,且军中老幼增多,素质不良,军纪废弛,攻击精神,远逊以往”[7]13。同期,新四军方面亦有相似认识,“敌军处在进退维谷的战局中,更衰弱了他们的士气。”[4]906
值得注意的是,无论是国民党军队抑或共产党军队,对自身存在的问题亦不讳言。《抗战第一阶段国军作战之经验》中也深刻剖析了国民党军队的不足:“一般缺乏旺盛之企图心,每致追随敌人,陷于被动。”[6]10
为进一步强化尚武意识并转化为战斗力,国民党军队从两个方面提出相应之对策。一是“国军教育训练应注意事项”。认为应“注意精神教育。凡战斗缺乏靭强性之部队,固由攻击精神不旺盛,然其主因,要为训练欠缺,故今后各部队,应特别注重训练,尤须注重精神教育,使全体官兵,有精神战胜物质之信心,无论若何困难惨烈之境地,仍能奋斗到底”。“注意心理建设,使官兵皆以国家至上民族至上,为救亡前提,而发挥大无畏之精神,斯能见危授命,临难不图苟免。”“注意协同一致精神。历次作战,有不为大局着眼者,每当友军战斗激烈之际,甚或陷于危殆之时,犹袖手旁观,不行策应。卒至被敌各个击破,以后军官教育,特需注意修养,并使了解,密切协同,互相策应,为达成战胜之要件。”[6]59-60二是“政训”。提出三条培养锻炼军人素质的途径:一是“加强军队政治训练,以激发培养积极作战之情绪。”二是“依政治训练,以提高精神力量。”三是“依政治训练祛除不良心理与习惯。为祛除各种不良心理与习惯,在治标方面,固应严定考核奖惩,而治本方法,要在以政治训练,培养革命精神,提高某国家民族思想。并加强其政治认识”[6]65。
1942年2月,陈毅在中共中央华中局第一次扩大会议上,检讨几年来军事工作的成绩和弱点时指出:“轻视军事学习,轻视军事技术,轻视参谋工作的倾向仍然存在。”[13]132又强调:“地方兵工的建立尚未开始,在民兵大量发展中,武器问题便成为最严重的问题。兵工建设是中央军事建设指示中四大项之一,但在我们的脑海中尚未提到与其他三大项并列的地位。……轻视兵工工作等于残害自己,是必须纠正的。要了解兵工工作比吃饭更加重要。”[13]137
至于国共两军之尚武意识的直接对比,1941年10月15日到21日的程道口战役颇能说明问题。据战后总结“我们战术优点”时,新四军增援、堵击、监视、侦察、牵制配合默契,“战役上的协同一致,一般说很好。……火力射击与步兵的突击协同很好,……指战员的攻击精神很勇猛”,特别是“军民配合作战是我们革命战术的特点。这一特点是战胜敌人的重要因素之一”[4]427-428。而敌军“火力与突击的配合可以说没有,乌龟头不敢伸出乌龟壳,我几[次]向敌冲锋,敌只能依工事抵抗,不敢反冲锋”[4]426。报告中总结的另一条经验教训是:“在组织战斗时代的今天,假如没有健全的参谋工作,对于战斗的进行非常不利。此次战斗经验告诉了我们,部署得不周密,准备得不充分,这些遗漏都是由于参谋工作不健全和参谋人员素质太差的缘故。因此,健全参谋工作,提高参工人员质量和威权是今天军事建设的重要问题之一。”[4]430重视参谋人员的素养,可视为人民军队提升精武意识的重要表现。
综观抗战期间在华日军的军纪情况,其反映出的日军纪律意识也是一个由强转弱的动态过程。一方面,战事初起,受战争狂热的裹挟,“当战争开始时敌军士气的旺盛,作战坚决、勇敢,是谁都承认的事实。”[14]这与日俄战争如出一辙。其后,在较长一个时间段内,日军的战场纪律堪称良好。《津浦路东反“日伪”扫荡总结》中指出:“敌人比较沉着,所占阵地不易攻克,行进时遭侧翼击袭也不理睬,仍继续前进;受我夜袭非不得已时不还枪。……军纪严,战斗序列不紊乱,前进时一个跟一个,配合协同好。”[2]451
另一方面,说日军军纪意识呈现动态过程,是因为随着战事延长,日军厌战情绪逐渐增强,士气低落,反战活动潜滋暗长,再想维持严明的军纪就非易事了。“行军残酷,作战艰苦。从1940年8月到12月,华北日军遭到了八路军的大规模打击。嗣后,为了彻底消灭解放区,日军实行了后来被中国方面叫做‘三光政策’的作战——杀光、烧光、抢光。这种毫无人性、丧尽伦理的行为,作为‘作战’命令被下达。士兵们一边使身心兴奋到极致,一边执行这一命令。如果忍耐不了而逃跑,就会以敌前逃亡被枪杀,内地的家属也会因此成为非国民。如果非要逼迫着身体去行动,在某个瞬间,就会产生拒绝反应。”[15]军纪趋于衰落的初级表现形式是日军中自杀、逃跑事件屡屡发生。不仅下层士兵中弥漫厌战情绪和自杀行为,中下级军官甚至高级将领亦不能免。林谷良(1994)转引了一张1939年至1942年期间日军反抗上级事件的统计表[16]67颇具意味,如表1所示。
表1 1939年至1942年期间日军反抗上级事件统计表
由此可见,日军军纪败坏是无可否认的事实。日本军部也不得不承认“严正地维持纪律是战胜的最大要素。因此,军队有相当庞大的人员,似有一部分人不知自重”[16]66。随着战事深入,“长期的事变使士兵懒怠志气,不守军纪”[16]66。
下面来说说国民党军队的纪律意识。抗战期间,国民党军队中,上至最高统帅、高级军事将领,下至普通军官,对一支军队中军纪的重要性其实是清醒的。蒋介石就不需多说了,单从文献资料来看,整饬军风军纪一直是蒋介石建军治军思想的重要内容,抗战爆发后,更三令五申。1938年,蒋颁布“作战惩奖办法”各十条,条文规定可谓明晰具体,赏罚分明,并声称要“赏自下始,罚由上起”[5]64。
舆论也以振兴军纪为己任,报刊中多有相关论述。1938年,在一篇《勉全国军人并论振奋士气》中,作者说:“眼前各级军事长官亟应有决心实行的,是严肃军纪,赏罚分明,并切使抗战到底的国策与最后胜利的信心,切印于每个将士之心中。官纪不肃,政治不会健全;军纪不肃,军队不会健全。有功者不重赏无以奖死士;有过者不严罚无以警懦顽。”[17]
抗战初期,国民政府整顿军风军纪确实收到了一定效果,一些违抗命令、临阵脱逃、投敌卖国的将领如韩复榘、石友三等被予正法,短期内确使抗战形势为之一振,有利于正面战场的对日作战。1938年春天,刘象山任职军风纪第二巡察团,据其所述:
“巡察团的职责之一是察看部队情况,发觉情况还不算太坏,像在小界岭时,招待我们吃饭,吃的是稀饭馒头,与士兵吃的一样,到战壕里巡察,也觉得状况还算不错……有时为了军事需要,赶筑马路,甚至拆百姓民房,引发民怨。”[18]但是,放在更大的背景观察,刘象山所说粉饰成份比较大,他所揭露的只不过是冰山一角。
抗战时期,国民党军队军纪废弛现象相当严重,即使是蒋介石也无法熟视无睹。1938年1月11日,开封军事会议上,蒋介石说:“第二个最大的弱点,就是军纪荡然。……最重大的问题就是命令不能贯彻……或者阳奉阴违,托词谎报,或竟不奉命令,随便后退。”[5]69虽然其后在历次的军事会议和训话中,蒋介石一再痛斥国民党军队军纪败坏、军风废弛现象,也颁布了不少军法军令,并扩充军法执行机构,又多次实施规模不一的政训整训,但是,国民党军队扰民滋事、堕落腐败、苛虐士兵等事件仍然层出不穷,军队内部以及军民关系恶化到了极点,直接导致军队士气不振,战斗力直线下降,乃至出现大量士兵逃亡甚至投降日寇的严重问题。连蒋介石也无可奈何地承认,“士气激发与人心之振奋,皆远逊于开战之初。”究其原因,蒋氏也很清楚:“口令不严,赏罚不明,纪律不行,实为其主因。”[19]需要指出的是,在国共斗争中,国民党军队的军纪状况同样暴露无遗。1940年10月,在《军令部编写的〈黄桥之役战斗经过概要〉》“韩军失败之原因”中,首当其冲的就是“韩军意志不统一,精神不团结,如李明扬部始终阴奉阳违,甚至与匪勾结,按兵不动。……政工及军训欠强,以致军心涣散,军力不强,信仰不一(如李明扬被匪勾结是),民众力量毫无表现”[20]。虽然此后蒋介石一再整饬军纪,但是究其内因,这些运动不过是其维护独裁统治的托词和工具。1941年,蒋介石在《整饬军纪与争取胜利》一文中,反复申说“纪律重于一切,整饬军纪,是抗战胜利唯一之前提”,“军纪是军队命脉,必须彻底执行”。但是通观全文,其一再强调的“整饬军纪”不过是为解散新四军做诡辩,如“解散新四军原因,纯然是为了整饬军纪”,“新四军因为违抗命令,袭击友军,甚至称兵作乱,破坏抗战,因而受到军法制裁,这纯粹是为了整饬军纪”,“制裁新四军,是打击敌寇幸灾乐祸的心理,是保障我们民族爱国的精神”,“新四军的罪过,超过了70个7次以上”[21]。如此,国民党军队无法挽回军纪败坏、积重难返的局面,就不难理解了。一句话,是国民党政权、军队的本质使然。
再来看看共产党领导的人民军队的情况。抗战爆发后,在毛泽东创造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基础上,八路军政治部颁布了《八路军抗日三大纪律》,包括“服从上级指挥、不拿人民一点东西”。这是人民军队强化纪律意识的明证。
衡量一支军队是否具备铁的纪律,标准不在规章制度有多少,而在于规章制度是否得到严格执行。军队是一个高度集中统一的武装集团,参加这个军队的人必须严守军纪和法规,不能散漫,凡违反军纪和法规的,不管是谁,都应依据军纪和法规处置。1937年10月,毛泽东在对轰动一时的黄克功事件的处理态度上,彰显了党和军队领导人锻造人民军队公正无私、纪律严明品性的意志和决心。
1939年5月5日,赖传珠在对《江南日人后方游击战的一般情况》总结中说,我军“能够坚持与敌周旋争取胜利的主要因素”,包括“有坚强的政治工作作保障,全体指战员具备了高度的民族意识,……官兵团结,生活一致,克服一切困难,虽毛毯破烂,饭餐不饱,赤脚行军,仍勇气百倍。……有模范的纪律与行动,取得了广大民众的同情和帮助”[10]149。这段话确是切中肯綮。
当然,党领导的军队在强化军人纪律意识上,绝非一帆风顺,也走过了一条曲折之路,付出了代价。
1941年7月,陈毅深刻反思了我军的9条弱点,包括各自为政的游击主义,注重局部利益的本位主义,执行命令不坚决,纪律不严格,忽视军事纪律、经济纪律等,并称“这些现象在全军各部队说来只有程度上的不同,绝无根本例外。这说明本军现有力量尚未达到组织得更好,教育得更好,训练得更强,必须要求更进一步来建设自己改进自己”[4]867-868。这些弱点在具体战役中时或出现。1941年10月的《程道口战役详报》中,指出:“战斗识别和战场纪律差。比如在战斗进行中,识别记号不明显,不统一,发生误会。又如攻占阵地后,乱搜民家物品和争俘虏兵的不好现象。”[4]428在总结战役的经验教训时,再次强调:“军纪森严与否,尤其在进行大规模作战的战场上,影响战斗胜利甚大。”[4]4291942年2月,陈毅又指出,“现在的弱点”包括“某些部队中游击习气和军阀习气的残余仍未根本纠正,在实际工作中仍占着上风。去年一年干部逃亡及犯严重错误如贪污腐化堕落倾向的分子,总数约4百余名。”“军事纪律、群众纪律、经济纪律尚未做到严明整肃”[13]132。实际情况也确是如此,甚至一直到战争后期,仍存在执行纪律不够严格的问题。1944年1月5日到6日,在新四军第一师第十八旅司令部的一份战斗总结中,有这样的记载:“战场纪律确实严格了,除个别分子外,绝大多数都是坚决服从命令听指挥,毫无犹豫与畏缩现象。即使错乱建制,亦能听从指挥。”不过还是出现例外,“战场上仍有不执行命令及虚报军情、畏缩战斗的违反纪律现象”[3]61。
相似的情形也出现在八路军中,1943年9月至12月,经过3个月的浴血奋战,晋察冀边区取得了北岳区反扫荡的伟大胜利,在检讨反扫荡战役中的缺点时,首当其冲的是:
“反扫荡中部队违犯纪律的现象普遍严重。反扫荡中违反纪律的现象几乎是各个单位普遍的现象,不仅是个别的人违犯纪律,而且有干部领集体犯纪律,由战士以至党员干部都有违反纪律的,暗偷明抢甚至有冒充敌特务威胁群众而行掠夺者,辱骂与打群众及区村干部者,借口系胜利品屠杀牛驴者及发生情况后不顾群众而争先撤退等严重的现象,至于偷取群众之菜蔬者更多,致引起群众的不满,表现我战时之军事管理与政治工作松懈,连排级干部的群众观点缺乏。”[22]
在不断审视自身问题,并积极改善的过程中,共产党领导的人民军队一步步养成了铁的纪律意识,实现了党和军队的最高领导人的一贯要求。1943年11月1日,毛泽东在参加八路军第一游击支队南下誓师大会时,要求“要像王者之师那样,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真正做到纪律严明,秋毫无犯”[23]。纪律是军队的命脉。抗战一次次验证了这个道理,正如1945年4月24日毛泽东在党的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上所说:“这个军队之所以有力量,是因为所有参加这个军队的人,都具有自觉的纪律。”[24]
综上所述,抗日战争中,中日两军军人意识总体趋势是此长彼消,其间又屡呈颠倒反复的不稳定态势。日军职责意识、忧患意识退化速度较慢,程度不明显;而尚武意识、纪律意识随战事深入,明显衰落。政权属性、军队本质决定了人民军队在军人意识上更胜国民党军队一筹。究其内因,亦属必然。“新四军是共产党的军队,有正确坚强的政治领导,有优良的政治制度和政治教育,有英勇牺牲的战斗作风。”[4]907即使是对手也承认,在武器物资均及其困乏的状况下,新四军“思想统一,意志集中,行动一致,动作协同”[25]。
必须指出的是,战争从来不能靠意识取胜,否则无法解释抗战期间的两个现象:一是抗日战争初期,国民党所处之正面战场,淞沪会战、徐州会战、南京保卫战,官兵不可谓不勇,战斗不可谓不惨烈,其间官兵浴血奋战之情形,又岂是笔墨所可形容,最终还是逐一失守。二是日本对精神的极端依赖,却走向灭亡。“在20世纪30年代,前陆军大臣,狂热的军国主义分子荒木大将曾在名叫《告日本国民书》小册子写道:日本人的真正使命就是‘弘皇道于四海,力量悬殊不足忧,吾等何惧于物质’。”[26]17-18“在他们的战术手册中有一句话:‘以吾等之训练抗敌之数量,以吾等之血肉抗敌之钢铁。’”[26]18最终,日本还是输掉了这场侵略战争。由此可见,军人意识绝非战争之胜负关键。
但是甲午战争北洋海军的惨败,以及抗日战争中国军队的伟大胜利,还是证明一个颠扑不破的道理:一国军队建设不能只注重硬件,包括军人意识在内的软件建设与军队战斗力紧密相连,亦不可忽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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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沈宏梅
On the Consciousness of Chinese and Japanese Soldiers during the Anti-Japanese War
WU Maogang
(Culture Teaching and Research Section, School of Police Firefighting Army for Noncommissioned Officers, Nanjing 211133, China)
During the Anti-Japanese War, Chinese and Japanese soldiers’ consciousness generally showed the characteristic of one rising after another, presenting an instable situation. Japanese solders’ senses of duty decayed slowly and slightly while their martial spirit and discipline sense declined clearly. The training of soldiers’ consciousness of people’s army led by the Communist Party and Kuomintang troop had respective advantages, but the attribute of the regime and the nature of the army decided the soldiers′ consciousness of people’s army was stronger than that of Kuomintang troop.
Anti-Japanese War; soldier’s consciousness; combat effectiveness; China and Japan
2016-12-15
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第55批面上资助项目(2014M552675)
吴茂刚(1979-),男,江苏连云港人,讲师,博士,主要从事近代军事思想、历史及军事文化学研究。
K265
A
1009-3907(2017)05-0095-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