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与老舍国民性主题的不同书写

2017-06-21 16:45肖然方
牡丹 2017年12期
关键词:启蒙者国民性阿Q

肖然方

鲁迅与老舍在小说创作中,关于国民性主题的书写包括两个层面:第一层面,鲁迅与老舍都注重对于国民劣根性的批判;第二层面,在批判的同时构建作家理想中的国民性格。在对比中可以发现,鲁迅对国民性主题的书写中包含作家自身对于生命存在意义和价值的探寻,以及对国民灵魂的深刻审视与沉重批判。由于老舍与鲁迅所处的社会历史环境不同,老舍更倾向于感性的创作,通过个人经历来书写创作。

一、鲁迅的国民性主题书写

(一)封建农民形象的塑造

鲁迅小说塑造了一系列农民形象,大多具有愚昧落后、麻木冷漠等性格特点,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形象应为阿Q。阿Q是未庄的流浪雇农,是以未庄为缩影的社会最底层人民,身世不明的阿Q每当与人发生争执时,总会这样说:“我先前比你阔多啦!你算是什么东西。”当他被打时,又用“我总算被儿子打了”这样的想法来安慰自己,这是阿Q精神的核心——精神胜利法。这种精神胜利法反应映了在封建社会的压迫下,人性产生了扭曲和异化,阿Q的性格真实地展现了中国国民性格深处的劣根性。

鲁迅笔下有这样一群人,他们用封建伦理来束缚底层人民,压迫妇女,冷漠麻木又十分残忍。而他们的行为在封建的社会环境中,被认为是自然且合理的。这就是看客群体。他们都有着相同的特征——模糊的面容,不需要姓名,站在生命的對立面为残暴和冷酷欢呼雀跃,拍手叫好。长期处于封建势力统治下的国民,逐渐丧失反抗的意识,变得冷漠麻木,丧失人性,面对残暴和血腥无动于衷,甚至将自己内心的满足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祝福》中的祥林嫂,是一个饱受封建社会压迫的底层劳动妇女,而鲁镇上的人们,不仅没有对祥林嫂的遭遇产生同情,相反对祥林嫂十分冷漠甚至是嫌弃;小说《孔乙己》中的穷书生孔乙己,也常常在酒馆中遭受尊严被践踏;在《示众》中,冷漠的人们将看杀头当作看戏,不顾太阳的毒晒和人群的拥挤,争抢着去凑热闹,他们对囚犯毫不关心,只是为了寻乐。这样的描写不仅反映出冷漠的人际关系、人们麻木至极的心理,更反映了人们身上严重的劣根性,在封建礼教的毒害下,人性被灾难和贫穷泯灭。

(二)启蒙者的困境

鲁迅笔下对于“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麻木国民的描写入木三分,对于启蒙者形象的塑造也同样深刻。他们代表了鲁迅理想中的国民形象,先进知识分子的思想特征体现在自我意识和社会意识的觉醒。《狂人日记》中认清封建礼教吃人本质的狂人,《在酒楼上》彷徨迷茫的吕纬甫,《药》中为革命牺牲的夏瑜以及《孤独者》中的复仇者魏连殳,都是鲁迅笔下具有先进思想的知识分子,但是在强大的封建势力面前,在沉睡麻木千年之久的民众面前,启蒙者的处境是艰难的,这些启蒙者与觉醒者被视为“疯子”“罪犯”和“异类”,甚至最终他们丧失了自己的信仰,走向孤独和颓废。

鲁迅在作品中多次思考了知识分子的出路在哪里。《在酒楼上》中的吕纬甫是早年参与革命的先进知识分子,在革命落潮之后,却在迷茫和彷徨中失去了方向,无论是文中的“我”还是吕维甫,都代表了灵魂无法安妥的知识分子形象。《药》中的革命者夏瑜,以付出生命为代价试图唤醒民众,想使群众挣脱封建统治,最终的结果却是群众用他的鲜血做人血馒头。启蒙者的困境是显而易见的,他们处于被孤立的状态,启蒙得不到群众的支持和回应,启蒙者只能走向绝路。

《孤独者》的魏连殳,不结婚,无子女,是脱离了世俗与封建礼法社会的“异类”。被视为“异类”的魏连殳遭受了失业的打击,失去了收入和生活的保障,魏连殳曾对这个令人失望的社会主动疏离,社会上的民众也孤立排斥他。于是,魏连殳失去了最后的坚持,在封建思想的戕害和庸众的敌对中他走向了复仇的道路,接受自己曾反抗的封建礼数,认同封建阶级的观念,做“上等人”。最终,内心极度痛苦的魏连殳孤独地死去。《孤独者》是鲁迅与另一个鲁迅的对话,这充分体现了鲁迅内心的焦灼,他不确定自己是否会作为启蒙者坚持下去,还是像魏连殳一样放弃对国民性的改造,这是处于困境中的启蒙者的自问。

二、老舍的国民性主题书写

(一)平凡的北京市民形象

老舍运用其独特的观察视角,将目光集中在北京普通市民的生活,在作品中构建出一个真实而又全面的市民世界,以此来批判和改造国民性。老舍笔下的市民形象都十分鲜明,《二马》中的老马,《四世同堂》中的祁老太爷,《离婚》中的张大哥,他们代表了传统文化的老派市民,注重礼节,固守陈规,不知变通。由于老舍自身对中国传统文化具有一定感情,所以他对这类人物的批判是温和含蓄的。《二马》中在英国经营古玩铺子的中国人老马,以经商为生却鄙视经商,一心只想做官,他懒散不知上进,冥顽不灵,处处要求体面,不惜损害自己商铺的利益。他讲究面子却完全忽视自己作为中国人应有的尊严——穿着中式长褂上街,饰演受人污蔑的中国商人角色。提倡“庸人哲学”的代表——小说《四世同堂》中的祁老太爷,他时刻谨记祖宗留下来的祖训,并且完全继承了下来。以知足常乐、以和为贵为目标,处处讲究排场和体面。甚至在即将沦为亡国奴的时候,还惦记着要操办自己的寿辰。“别管天下怎么乱,咱北平人不能忘了礼节”。他能够以谦恭、和蔼的态度面对日本人的抄家,这就是一生信奉中国传统文化“以和为贵”的祁老太爷。将“庸人哲学”延续下去的还有《离婚》中处于北平社会底层的张大哥,这一形象十分具有代表性,堪称北平国民的生存典范。老舍塑造的一系列北平市民形象,他们身上具有鲜明的性格特点,真实地反映出在封建传统观念影响下国民精神的病态,对传统文化和国民劣根性进行了深刻的反思与批判。

出身于平民阶层的老舍,在其作品中塑造了很多底层市民的形象,《骆驼祥子》中的车夫祥子,《月牙儿》中的暗娼“我”都是城市底层市民的代表。他们本性勤劳善良,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来生存下去,却在黑暗的旧社会中,泯灭了人性,变得麻木,走向堕落。这类人物形象的塑造,表达了老舍对残酷黑暗的社会现实的批判。

(二)理想国民形象塑造

老舍对理想国民形象的塑造基于以下几个方面:首先是爱国,爱国是理想国民的基本标准,其次是积极进取、踏实肯干。老舍注重国家与国民的整体性,他认为确立正确的国家观念和塑造理想的国民性具有某种一致性。因此,与批判传统市民劣根性相对应,老舍塑造了很多理想的国民形象。老舍在作品中所构建的国民性格保留了优质的传统文化品质,同时具有现代品格中的积极乐观、能干务实。《赵子曰》中就有这样的人物,李景纯的人物形象展示了老舍理想中的国民性格,他身上融合了我国传统文化中的侠士精神和西方文化中的实干精神。《二马》中的李子荣在英国期间,一边艰苦打工维持生计,一边攻读商学,有独立的想法且追求上进。《四世同堂》中的钱默吟,具有对国家的忠肝义胆和高风亮节的民族气节,和平时期的钱默吟种花吟诗,带有旧式文人的清高甚至迂腐。但是在战争来临的时候,钱老先生开始关注整个中华民族的命运,由小我上升到大我。在老舍眼中,在战争中逐渐清醒的钱默吟,是英勇刚正、具有侠义精神的中国国民。这类人展示了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中最有力量的一部分,这也是民族振兴的希望。

老舍塑造的知识分子形象与鲁迅笔下的知识分子不同,他们并非时代前沿的思想者,没有超前深刻的意识,也没有经历过艰难绝望的体验。他们大多数来自于平民阶层,能让百姓过上安定和平的生活是他们最大的追求,他们希望通过自身的努力奋斗能够改善社会现状。在《四世同堂》中,爱国青年祁瑞全在国家危难之时,肩负起救亡图存的大任,参加抗日革命,是一个有理想并能够为理想勇敢奋斗的青年。老舍在对这些理想知识分子性格的塑造上,有着这样的诉求——只有具有爱国情怀和进步思想的人,以天下为己任,且有能力学习西方进步思想和科学知识的人,才能够承担起改造国民性格、复兴中华民族的责任。

三、鲁迅与老舍小说国民性主题的共同指向

鲁迅和老舍都认识到了问题的根本,几千年来,封建势力一直处于统治地位,封建伦理道德观念极大地影响了中国国民的思维和认知,造成国民劣根性的根本原因是腐朽的社会制度。

(一)封建思想对人的精神的摧残甚至毁灭

阿Q、老马、祁老太爷等体现了国民劣根性的人物形象,无一例外地体现了封建礼教对国民思想的侵害。《阿Q正传》中的精神胜利法就是在黑暗的社会环境下产生的,由于封建势力对底层人民的压迫,人性趋于麻木甚至逐渐失去自我意识。老舍的小说《牛天赐传》中,也有类似的场景发生。在牛天赐没有争夺到财产的时候,想象族人是替自己搬运财产的佣人,当别人骂他“拐子腿”的时候,他以“拐子腿是你爸爸”来反击。在沉重的黑暗现实下,阿Q和牛天赐以这种自欺欺人的方式活着,反映出封建社会对人精神的压迫和扭曲。更为严重的是,封建制度和封建思想对人们精神的毁灭。鲁迅和老舍都塑造了很多社会底层的小人物形象,他们的最终结局都是走向毁灭,这与当时黑暗的社会环境有着很大关系。鲁迅小说中的底层劳动妇女祥林嫂、遵守三从四德的顺姑,直至死去都无法摆脱封建礼教的束缚和控制。而老舍笔下本性善良的人力车夫祥子和小福子,承受着来自黑暗现实的压迫,劳无所得,现实给予了他们无情的打击,小福子选择自杀,祥子走向堕落,鲁迅和老舍对社会最底层的人们给予了深刻的同情,希望以死亡来唤醒沉睡的国民,同时对造成他们生命悲剧的黑暗社会进行了深刻的批判。

(二)封建思想对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扭曲和异化

鲁迅和老舍的作品中都体现了存在于人与人之间的压迫和伤害,丧失思想而精神麻木的个体,更无法感知到别人的痛苦,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是淡漠的。《祝福》中的短工、《孔乙己》中的酒客以及《示众》中争先恐后的看客,对别人的痛苦视而不见,甚至从他人的痛苦中得到自我的满足。看客群体在老舍的作品中也有所表现,《四世同堂》中的祁天佑游街、《骆驼祥子》中阮明被杀之时,人们“只要眼睛有东西可看,他们便看,跟着看,一点不觉得厌烦。他们只要看见了热闹,便忘了耻辱、是非,更提不到愤怒了”。看客的存在是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的反思,同时也是对封建势力、封建思想的批判。

四、鲁迅与老舍小说国民性批判的不同选择

鲁迅与老舍在进行国民性主题的书写时,选择了不同的批判对象。在鲁迅的作品中,有很多关于农民题材的乡土小说,鲁迅通过对无精神、无意识的农民形象的塑造,真实地呈現了封建社会环境下中国国民的生存状态。老舍在创作中,构建了一个全面广大的市民世界,通过对不同的多面市民形象的塑造来实现对国民性的剖析。与鲁迅相比,老舍对于国民性的批判是温和宽厚而有所保留的。

二者批判的范围也有所区别。鲁迅对国民性的批判主要针对中国的封建宗法制度和封建礼教观念,这种批判思想在《呐喊》和《彷徨》中得到了完整的呈现。首先,作品反映了宗法制度下人情的冷漠、人际关系的畸形,将人性中自私、贪婪的弱点暴露出来;其次,鲁迅在作品中对封建礼教思想中的长者本位进行批判,塑造了生命被残害、精神被压抑的人物形象,如《祝福》中的祥林嫂,《在酒楼上》中的阿顺。以男性为中心、长者专权这样的传统思想造成了许许多多的悲剧。鲁迅还对传统礼教中男尊女卑的思想进行了批判,人们对于底层妇女冷漠的态度与作者对其深切的同情形成对比,令人深思。鲁迅是犀利而有深度的思想者,他从政治、经济、文化的角度对封建宗法社会进行整体、本质的解剖,他对国民性主题的书写具有一定的广度和深度。与鲁迅不同,老舍信奉人道主义,致力于从文化的角度去思考国民性问题,他始终立足于文化层面的社会批判和国民思想批判。在《老张的哲学》中,“正统的十八世纪的中国文化”在老张身上得以体现,他仍然坚持着尊卑长幼、男尊女卑的封建伦理道德观念。另外在小说中,老舍不仅表现了糟粕的传统文化对国民心理和性格的负面影响,对“熟透了”的带有浓厚的封建传统色彩的老北京文化给予了批判,同时又表现了传统民族文化中积极的一面,他希望国民能够对传统文化有选择地继承,这是他寻求改造国民性的新途径。

(延边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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